陰惻惻的風從破碎的墳頭湧出來。
眾將士緊握著刀,麵色且驚且懼,隻圍在那處墳頭幾步開外,一動不敢動。
墳頭閃過陰森的銀芒,顧昔潮視若無物,陰沉著臉疾步過去,兩側的軍士迅速為他讓開一條道來。
那墳頭背後的土包裡,雪屑凍土之中,隱隱露出羊頭紋的胡袍一角。
隻見顧昔潮舉起雁翎刀,在墳頭輕輕一挑,土塊鬆動一下,接著整片墳頭轟然瓦解。
裡頭竟是一個空蕩蕩的土坑。
顧昔潮臂挽長刀,接過親衛的火杖,徑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見一道人影蜷縮在烏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了雙目,以手掩麵,額上的疤痕在光下猙獰顯現。
駱雄眼睛一亮,縱身一躍,一把將人從土坑裡拎了起來,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彆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顧四叔,還穿著那日的緊領胡袍,渾身灰撲撲的沾滿塵土汙雪,已是瘦得兩頰凹陷。
沈今鸞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這顧四叔被鬼相公抓來此地,惶惶不可終日,不飲不食,活生生在墳坑裡躲了兩日。
“將軍真是料事如神!”眾人此行兵行險著,沒想到終有所獲。
那顧四叔一改當日的囂張氣焰,渾身顫抖,低聲不停念叨:
“彆、彆殺我……”
他瞳仁渙散,神誌不清,手舞足蹈,狀若瘋癲,時有呼聲一驚一乍,望著眼前一麵牆似的軍士們,指尖虛虛地指著眾人,如醉酒一般囈語道:
“陰曹地府……這裡是陰曹地府,厲鬼索命來了!”
他的手定在顧昔潮麵前,指了指眾人,忽嗤嗤地笑出聲來:
“今日你們都要死在這裡!”
駱雄便命人用繩索將顧四叔五花大綁,牢牢將他縛住,搖了搖頭:
“他好像已經瘋了。”
顧昔潮俯下身,將火杖舉到那人麵前,冷冷喚了一聲:
“四叔。”
聽到“四叔”的字音時,男人突然清醒過來一般,雙眼睜大,指著前方的大霧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屍骨,就在前麵!我帶你過去,你快救救我,彆讓我死在這裡……”
沈今鸞神情一動。
既然在此地發現了二哥的舊衣,還有顧辭山的屍骨,會不會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處?
她心中激蕩,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顧昔潮,等他行動。
可顧昔潮隻是遠望眼前的濃霧,濃眉微蹙,麵上暗沉沉的。他手握著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凹凸不平的紋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慮之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做這個動作。
若非顧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開口脅迫他前進。
沈今鸞欲言又止,僵持之際,顧昔潮忽然下定決心,朝駱雄頷首示意。
駱雄抓緊綁著顧四叔的繩索,在小臂上卷了幾圈勒緊,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著人往霧氣深處走去:
“走,帶路罷。敢耍花樣,一刀斃了你。”
崤山巋巍,草盛荊深。
山裡陰寒,枯枝尚有積雪,驚鳥騰飛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裡走,林深霧重,月色被雲霧遮掩,越來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風起於莽野,穿林而來,顧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後眾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幾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眾人拔刀躲避,駱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繩索,卻感到力道輕飄,再拉來繩子一看,另一頭已然斷裂。
“中計了!”
那人不知何時借由濃霧掩護,割斷了綁腰的繩索,逃走不見了。
顧昔潮眼角促狹了片刻,獨身往前走去,掃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數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後,他取出一根新的繩索,環在紙人的肩頭腰際,綁了起來。
“哎!你做什麼?”沈今鸞驚呼之時,已從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後。
綁著紙人的繩索兩端,他係在了自己腰間,利落地打了個死結,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鸞來不及說什麼,隻見他一下子抽緊了繩索,她在紙人裡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貼緊他帶著體溫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膽”二字出不了口,隻見他已空出來的一雙手,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箭來,在火杖上的烈焰處來回炙烤。
沈今鸞明白過來,他將她綁在背後,是要騰出一隻手來射箭探路。
箭鏃上燃起來了一小團火,顧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張弦,射向前方的濃霧深處。
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點燃了夜空,所過之處,明光照耀,穿過大片濃重的黑暗,幾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閃而過。
前麵有埋伏!約莫是一支百餘人的隊伍。
顧昔潮唇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網打儘。”
顧四叔那是裝瘋賣傻,以顧辭山的屍骨為誘餌,與同夥一道設伏在此地,意欲將他們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絞殺。而顧昔潮,早料到顧四叔詭計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將計就計,將所有逃出關外的罪人一並捉拿。
雖然對方人數遠勝他們,但這群人不過散兵遊勇,豈是顧昔潮營中精銳可比。
眾軍士神情振奮。終於可將那群追了數年的人全部抓回來,一時士氣大振,在靜夜之中嘶吼著向前。
走了半刻有餘,趴在顧昔潮背上的沈今鸞忽覺身下一輕,紙人像是在微微晃動。
她發現,晃動的不是她的紙人,而是顧昔潮整個人似乎在顫抖。
他不知為何屈了身,右手緊握著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發顫而嗡鳴不已。
駱雄最先發現異樣,衝了過去,低聲道:
“將軍……”
火光照下,沈今鸞這才看清,這數日來,顧昔潮麵色的蒼白不是雪光所映,發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線太暗,而是真的毫無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遊走,最後落在他大臂那道傷口上。
她依稀記得,這是她與顧昔潮重逢的那一場喜喪,他突然現身,是為了護住喜轎裡的紙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槨的刺客一刀。
那些賊人,竟然在刀上塗了毒。
他連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撐到了今日,已是毒性發作。
眾人麵麵相覷,茫然無措。主將負傷,他們的戰力便損了大半,如何應對數以兩倍的敵人?
“無妨。”顧昔潮原地停了片刻,已迅速做出了決斷,指向前方,“走。”
他奮然拔刀,起身繼續往前,眾人緊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腳下踩過的幾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幾聲清脆的響動之後,最後再也了無聲息。
顧昔潮驟然停步,舉起刀攔住了緊跟著前行的眾人。
駱雄舉起火杖往前照去,隻見腳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處竟是一處不見底的深淵。
那人竟將他們帶到了絕路。
身後不斷有箭矢紛至遝來,密集如陣雨,處處殺招,是要置他們於死地。顧昔潮的親衛雖皆是好手,拔刀斬箭,且戰且退,也漸漸被逼至崖邊。
顧昔潮腳踏崖石,將手中的火杖擲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點微渺的火星子,最後才漸漸湮滅。
他望了一眼底下隱隱可見的火光,從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淵,後有虎狼。走投無路,兩害相權取其輕。眼見將軍已作了指示,眾人毫不猶豫地跟著他攀岩而下。
沈今鸞綁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緊繃的下頷線,青筋賁張的手腕,堅實有力的大臂肌腱,沿著山石一塊塊地攀下去。
“嗖——”
崖頂數支利箭擊碎積雪,直向攀崖的眾人刺來。
尖銳的箭矢不斷擦著紙人手臂而過,沈今鸞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鏃的寒意。
即便趙羨走前對顧昔潮千叮嚀萬囑咐,說她這紙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虛弱,但是,事實上,確沒什麼能傷到她的。
顧昔潮卻用氅衣將紙人緊緊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時,他踩上了一塊裂石。沉積了許久的力量終於潰散,如同繃直的弦驟然斷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識地將紙人從背後環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輕飄飄的紙人被他抱在懷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後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練的動作,沈今鸞渾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紙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隻不過,是在回憶裡跳動。
少時在京都的上元節,一夜魚龍舞,顧家九郎也曾背著走不動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還是帶你翻牆進去,不然被嬤嬤看見,又要罰你閉門抄書了。”
“又要翻牆啊,這次彆再摔了。”
“信我,這次我們爬樹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經由牆邊的楊柳,翻上了圍牆,長袍錦邊拂過牆上瓦片,婆娑輕響。
這一回,是細弱的楊柳枝受不住兩人的重量,“嘎吱一聲”折斷了。
少年勁臂一收,熟練地將她護在身前,滾落牆下。
二人一道摔在牆內的草墊上。那塊草墊地因被壓過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發無傷,聽到他落地時悶哼一聲,還照舊問她道:
“沈十一,你沒事吧?……”
那個時候,顧昔潮隻會喚她“沈十一”,而非後來的“皇後娘娘”。
待她惺忪睜眼,還來不及嗔怪,少年已縱身一躍,攀上了樹,在牆頂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錦袍翻飛。
一眨眼便跳下不見了。
崖石被箭矢擊碎的積雪還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時的回憶轉瞬即逝。
沈今鸞聽到粗重的氣息,回首,隻見身後的顧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護著紙人重重落地之時,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發作整個人動作遲緩,意識渾噩,不似尋常清明。
縱使顧昔潮平日裡身如金剛,無堅不摧,到底也隻是一副血肉之軀。
而此刻毫發無損的她,連氣息都無,隻是一縷鬼魂罷了。
沈今鸞垂眸,輕輕歎息。麵對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頗是費解。
身後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聲。
聽到他的聲音,沈今鸞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湊近,凝神聽著。
崖底昏暗,男人眼簾微闔,昏昏沉沉,濃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狹的陰影,像是一絲難得的破綻。
“沈十一,你沒事吧……”
他無意識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