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鬨的宴席靜了半刻,幾個高門子弟見了來人的麵,頓時如蔫了一般,為首一人低了聲音,道:
“可、可是她,她不過是北邊來的土包子……”
“是啊九郎,一個土包子,值得你大動乾戈嗎?來來來,我們喝酒。”
還有不少人舉杯相勸,想要息事寧人。
少年輕笑一聲,玉白的長指摩挲著腰際一塊無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你們的命,也不比她高貴。”
那群人麵上掛不住,轟然站起,不服氣地道:
“九郎,你怎麼說話的?我們陳家可是自我太爺開始,世代簪纓,豈能是此等軍戶可比?我母親可是國公嫡女,長公主伴讀……”
他肆意吆喝幾句,才意識到不對。
從未有人敢在顧昔潮麵前提及母親二字。
少年緩步走過去,與他們相對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個頭來,那雙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間結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願聽,”他唇角還噙著溫文爾雅的笑,道,“那麼,我按你的道理來。”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發,徑自踹翻了酒桌,將那個最先侮辱她母親的高門子弟打得門牙斷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紋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緩慢地碾了幾腳,就差要將人脊骨折斷,一命嗚呼。
“我比你高貴,我打你罵你,你都得受著……”他屈身下去,聲音陰沉,笑得嘲諷,“就算我殺你,也是天經地義。不是麼?”
在場無人敢吱聲,無人敢還手,任由少年壓著那幾人向她跪地求饒。
顧家九郎,是深得聖心的顧侯爺之子,是戰無不勝的隴山世子顧辭山最疼愛的弟弟,是連皇族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的公子爺。
月前剛在皇宮的演武場裡狠狠教訓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過輕拿輕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風頭無量的顧家九郎為她出頭,從此,無人再敢對她指指點點,戳她痛處。
因為,顧昔潮的逆鱗,便是隴山侯府的逆鱗,亦是整個大魏朝的逆鱗。
他打夠了,用一塊錦帕輕輕拭去手背的血痕,離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頷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風。而後,揚了揚眉,瀟灑離席。
這便是她和顧昔潮的初見了。
沈今鸞驚覺,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憐,報團取暖的時日。
可這卻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臨近破曉,遠山之間浮現出幾縷魚肚白,天穹明淨如玉。
昔日那個為她出頭的富貴公子,歲月磨礪的輪廓陷在深深的暗影裡,陰鬱沉斂,沒有了少年時的恣睢之氣。
日頭的白光正在一點點照亮他輪廓之間的那片暗影,沈今鸞看著看著,卻突然愣住了。
前幾日趙羨家貧不常點燈,正堂晦暗無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萬物澄澈如洗。
顧昔潮的模樣從未像現在那樣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頸側凸起的經脈,下頷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還有……還有鬢邊的一縷白發?
她這才發覺,他的鬢邊並非許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縷細細的銀絲,沒入濃密的烏發當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顧昔潮今歲年庚幾何?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勞困苦,竟生出了白發?
即便與他一生為敵,沈今鸞卻一時不知是喜是悲,渾然生出一股不真實之感。
鬥了大半輩子,將軍白發,而她做了一縷孤魂。
“將軍,人都到齊了。”
駱雄那熟悉的洪亮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沈今鸞回過神來,瞟了一眼顧昔潮身後數十名軍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讓親衛看住了周貴,沒讓孩童看到他阿爹的醜態,更沒聽到阿娘去世的殘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離去之時,母子連心,周貴不顧好吃的飴糖,趁軍士不防從屋後奔出來,想要叫阿娘留下來。隻可惜,人鬼殊途。
顧昔潮現在又讓人將周貴引開帶走了,看來他又要有所動作了。
沈今鸞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畝大的院子裡,密密麻麻站滿了十餘錦衣華服之人。
紙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優哉遊哉,等著看一場好戲。
……
躲在屋裡的周貞睜開緊閉的雙眼,眼中濁淚已乾,左右張望,確認不見那鬼影,才鬆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還沒起身,雙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來,整個人拖曳過門檻,一路挾到了一雙革靴麵前。
周貞驚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個衣著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圍身後竟立著數名身著官服,頭戴高帽的大人。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們麵對正中的男人卻無不姿態謙卑,畢恭畢敬。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裡再無一刻前的悲憫,周身籠罩著駭人的殺伐之氣:
“周貞毒殺發妻,證據確鑿。薊縣縣令縣丞今日皆在,可有異議?”
在場的薊縣諸位官員何時見過這等陣仗。
當年聽聞顧昔潮是失了聖心被貶來北疆的,眾人再沒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顧氏到底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往常隻需做一些表麵功夫。
所幸顧昔潮自來北疆,行事頗為低調,幾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場往來,見他麵的機會亦寥寥無幾。
薊縣官場素來倚仗宗族勢力,往日裡這種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從不插手。
沒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為何觸及顧將軍的逆鱗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風,數度親自帶兵露麵不說,今日還坐鎮監刑。
冷汗從眾人的官帽裡漏下來,浸透了鬢角。縣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聲回道:
“某特來作證,確有此事。”
“某也作證,證據確鑿。”
哪有什麼“特來”,都是半夜三更被顧將軍的親兵敲開家門,“請”來此地的。
其餘諸人紛紛點頭如搗蒜。自己因瀆職而被牽連,丟了官帽是小,被顧昔潮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畢竟,顧大將軍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幾個他們的人頭,就算遠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濫殺官員的罪,他們的屍身也早就涼透了。不值當的。
顧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輕撫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當如何?”
縣丞忙不迭回道:
“當杖責五十。”
雖隻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憑行刑人的心意。
畢竟在官場浸淫多年,眾人心裡深知顧昔潮這擺明了是要殺一儆百。
如此一來,哪怕勢力強如宗族,今後也得忌憚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這檔子事,也會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顧大將軍雖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點不遜於當年傾軋朝堂之時。
縣令擦了擦汗,當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貞膝頭一軟,跪入雪地,申辯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惡鬼,我也下不了手殺阿茹啊……”
駱雄那隻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驗過了,碗裡殘留著砒霜。這毒是你下的,藥你是喂的,可無人逼你,關鬼相公什麼事?!”
周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麼,朝顧昔潮跪爬過去,喊道:
“我也去投軍!隻要將軍饒我一命,我做什麼都行!”
見男人提步走到他麵前,周貞以為有救,又連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破了皮,在雪地裡暈開血塊。
顧昔潮掃了腳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殺妻之人,也配入我軍中?”
他踱著步子,來到周貞的麵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為婦,一生托付於你,你為人夫君,不尊她愛她,還背信棄義,下此毒手。”
“顧某此生,最恨你這等殺害至親之人。”
周貞大駭,一身皮襖子裹不住肥碩的肚皮,如蛆蟲一般癱倒在地,大喊著“大人饒命啊!”
顧昔潮略一低頭,低沉的聲音隻有周貞能聽見:
“你不該來求我。”
“我近日方知,這世間原來真有冤魂,確有地獄。待你下到地獄,麵見尊夫人,去求她寬宥罷。”
語罷,便撩袍離去。
周貞癱倒嗚咽,縣令揮手致意,衙役圍了過去,開始動手。
刑杖高高舉起,沉沉落下,慘叫一聲蓋過一聲,直到漸漸微弱下去,再也沒聲了。
大片大片濃稠的鮮血在新雪裡蔓延開去,洗刷肮臟的塵埃,滲透陳舊的凍土。
顧昔潮立在正中,隻靜靜看著,幽黑的雙眼如凝深淵。
四麵陰風獵獵,鼓動一襲玄青袍衫,他腳踏血海,鬢染霜雪,宛若地府閻羅,人間判官。
……
周宅院子裡一道蜿蜒的血痕,經由大雪覆蓋,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層淡紅。
顧昔潮闊大的氅衣迎風飄舉,他的身側一兩步開外,幾名薊縣的官吏正朝著他點頭哈腰,一時與紙人空洞的瞳仁兩兩相對。
駱雄正在一旁訓斥官員: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們將軍親自來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勞煩顧將軍。下官馬上去辦,一定秉公處理。事畢整理完卷宗,再謄抄一份呈給將軍過目。”
“義莊裡那些女子屍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尋得一處風水寶地,請大人跟我來。顧將軍英名蓋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鸞朝天翻了個白眼,嗆聲道:
“顧將軍好大的官威,那殺妻的罪人都收拾乾淨了,總該動身去尋鬼相公了罷。”
“還有一事。”
顧昔潮帶著紙人,身後跟著一隊鐵甲挽弓的親兵,一道來到了薊縣北麵的一座山麓上。
從馬上望去,此地積雪方化,鬆柏屹立,蕭蕭木葉落於中間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十九個新挖的土坑,還有十九塊墓碑,還有,從義莊裡搬來的十九座棺槨,靜置雪地。
趙羨揮灑起滿袖的紙錢,底下,一叢堆積的金元寶熊熊燃燒,化為縷縷青煙,飄向半空。
棺槨周圍的軍士們得到顧昔潮的示意,開始抬起棺槨緩緩埋入土坑之中,將這十九名女子下葬。
眾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抑揚頓挫,婉轉動人。
紛飛的紙錢下,飄揚的餘燼裡,顧昔潮默默掃視了一遍十九座墓,沉聲道:
“女子生而為人,不一定要作為誰人的女兒,誰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誰家的祖墳,才算有歸處。我今日替諸位新立墳塚,收斂屍骨於一處,入土為安。”
“從此,己身便是歸處。”
語調沉毅,擲地有聲。
就算作為孤魂下葬,獨立一座孤墳,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歸處。
沈今鸞細細品著這一句話,心神震蕩不已。
她的四周,靜靜飄落的紙錢忽作漫天飛揚,猶如歡欣鼓舞。樹影隨之婆娑,響振一片枯枝林木。
這些死去的無辜女子,自今日起,脫離了夫家,自己有了墳塚,也有了歸處,便可以往生,輪回轉世了。
敬山道人趙羨正半蹲在墓碑前,手裡捧著一冊子,一一為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趙氏祖宅供桌上的靈位,寫著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獨不同的是,這一回,顧昔潮命趙羨單獨為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並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們原本的姓名。
她們,不再是誰人的妻子,隻是她自己。
趙羨手端著黑墨,正在描寫最後一塊碑上的人名。被軍士領來的周貴,朝著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哭得泣不成聲。
碑上陰刻的字描完了墨,一個一個全露了出來,
上麵赫然是“孟氏諱茹之墓”六個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顧昔潮望著墓碑,道,“從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隻是孟茹。”
而後,他的目光緩緩移過來,不動聲色地落在她麵上。
“孟姑娘,”顧昔潮眉峰微動,緩緩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