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建興六年。
魏太和二年。
七月,秋初。
經過一個多月的發酵,季漢天子劉禪,以高祖皇帝還定三秦之勢全據關中,複都長安的消息,已是西極流沙,東至滄海,北抵燕薊,南越荊交。
天下大震。
與這則驚天動地的消息一並傳遍整個天下的,還有那則『洛水枯,聖人出』的讖語,以及五月廿二日,洛水斷流之事。
大魏朝廷雖借官府、童謠等種種方式在民間辟謠,說洛水上遊有蜀賊及附蜀叛逆築壩截流。
但縱使遙遠的州郡縣鄉,還是有消息靈通的人收到了小道消息,說洛水在五月廿一後一直到六月中旬,都沒有恢複水流。
不過,洛水斷流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
就在七月初一。
經曆了半年極端大旱的關東,終於迎來了第一場雨。
瓢潑大雨。
持續十有餘日。
關東諸水暴漲。
甚至不少地方出現了洪澇災害。
到七月十五,大魏朝廷已經象征性地從洛陽含嘉倉撥出賑濟糧,救濟洛陽周邊郡縣既遭旱災、又逢洪澇的窮苦百姓。
與此同時。
一首由大文豪、蛇丘王曹植所作的,誇讚這場及時雨的五言詩,以暴風驟雨的速度,自濟北蛇丘開始,迅速在黃河以南的青、徐、兗、豫各州郡縣傳開。
甚至就連荊州、揚州的吳人都有所耳聞。
洛陽。
宮城。
德陽殿。
一封簡牘奏報,被大魏天子緊緊捏在手裡。
太傅鐘繇與太尉華歆由虎賁郎抬輿入殿。
鐘繇有膝疾,下拜起身不便,華歆亦因年事已高而多疾病,所以曹叡特使這兩名耄耋老臣朝見時,由虎賁郎抬輿升殿就坐。
稍頃,陳群、蔣濟、劉曄,以及剛從河東歸來的辛毗等幾名重臣全部進入德陽殿中。
端坐殿首,一言未發的大魏天子曹叡,這才將手中奏報遞給近侍。
辟邪接過簡牘,趨至殿下,呈給坐在左上首的太傅鐘繇。
鐘繇展之。
卻見正是雍丘王…不,蛇丘王曹植寫的五言詩,《喜雨》。
『太和二年大旱,三麥不收,百姓分於饑餓。』
『天覆何彌廣!』
『苞育此群生!』
『棄之必憔悴,惠之則滋榮!』
『慶雲從北來,鬱述西南征!』
『時雨中夜降,長雷周我庭!』
『嘉種盈膏壤,登秋畢有成!』
觀詩已畢,鐘繇默然不語。
“諸公且都看看吧。”曹叡坐在上首,言語聲色頗為隨意。
聞聽天子此言,鐘繇這才將手中簡牘遞給身前的陳群。
劉曄、辛毗等一眾大臣儘皆聚至陳群身側。
稍頃,天子徐徐出言:
“朕素來不耽詩文,亦無造詣,難解此詩深意。
“諸公且與朕說說,蛇丘王此作究竟妙在何處?
“何以能在短短半月內,便已傳遍中原,人儘皆知?”
天子頗有些慵懶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大殿裡回響。
待回響消失,殿中針落可聞。
事關帝王家事,一眾朝臣無敢輕言者。
曹叡見此情狀,看向坐於左上首那名耄耋老者,道:
“太傅學識淵深,不知能否試著與朕剖析一二?”
鐘繇心底暗歎一氣,就在座中對天子道:
“陛下。
“關東大旱,三麥絕收,黎民饑饉。
“蛇丘王之喜雨詩,以『天覆何彌廣!』之歎領起,直頌上天苞育萬物群生之恩德。
“至於『棄之必憔悴,惠之則滋榮』。
“一『必』一『則』。
“足見蛇丘王植,對上天崇仰寄賴之情。
“老臣以為,此喜雨之詩,不過是蛇丘王托物明誌。
“願寄賴於陛下禦前,望陛下施以恩德,苞育一二,彆無他意。”
陳群、辛毗等人聞言,全都凝神屏息,偷偷去看那位天子對鐘繇的解釋是何種態度。
曹植之詩是何意思?
鐘繇的解釋也沒錯。
——蒼天何其遼闊!
——繁育萬物眾生!
若其拋棄萬物,則萬物憔悴困頓,若其施恩眾生,則眾生滋長繁榮。
這可不就是讚頌大魏天子威德,向天子乞憐嘛?
“哦,這樣嗎?”曹叡有些玩味地看著鐘繇。
“那這句『慶雲從北來,鬱述西南征』,又是什麼意思?”
鐘繇微微一怔,片刻後道:“祥雲自北飄然而至,綿延不絕往西南而行。”
停了一下,其人看了眼天子陰晴不定的神色,才又道:
“『時雨中夜降,長雷周我庭。』
“『嘉種盈膏壤,登秋畢有成。』
“蛇丘王此言,乃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之意。
“依老臣之見,蛇丘王作此詩,乃是願陛下降甘霖,引其入朝內侍,又或為國戍邊。”
事實上,鐘繇前日就已經見過這首詩了。
自然也知道,這首詩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幾乎傳遍了整個中原。
估計沒多久,就要天下皆知。
既成魏朝宗室不和的鐵證笑柄。
又為那位儘取關中後本就已經凶名大張,又在洛水之讖果真應讖的加持下,赫赫威名徹底響震天下的蜀漢天子再揚聲威。
不然呢?
大漢天子奪得關中,洛水斷流。
過不多日,關東大雨。
你曹植這時候來一首《喜雨》,是什麼意思?
本來沒有把關東大雨跟劉禪聯係在一起的人,馬上就又開始借這天象作了一次文章。
至於剛剛天子問的那句:『慶雲從北來,鬱述西南征』。
你本意或許真是在說:祥雲自北飄然而至,綿延不絕往西南而行。
但現在外麵在傳什麼?
大魏的兵馬錢糧自北而南,源源不斷向西南送去!
祥雲自北向南,向蒼天覆隴下的萬物群生讚頌這一次西南之征!
還有最後那兩句。
『時雨中夜降,長雷周我庭!』
『嘉種盈膏壤,登秋畢有成!』
外麵又是怎麼傳?
時事晦暗之時天降甘霖,那麼大魏天子的雷霆之怒,必將降臨我曹植庭院上空。
曹魏此次西南之征種下的種子,待我曹植死後,待秋天一至,就會結滿碩果,五穀豐登!
你這不是純純找死嗎?!
聽得鐘繇處處為曹植找補,曹叡臉上雖仍是不以為然的神色,但眼底已悄然覆上一層陰翳。
鐘繇見狀,心底歎了一氣。
但怎麼說也是開國元勳,三朝老臣,所以麵對這位做事還算有些理性的天子,並不會有所謂怖懼之情。
畢竟,雖說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但他鐘繇這輩子所食之祿,絕大多數都是太祖皇帝所賜。
如今老之將死,若能為太祖皇帝這個不爭氣的四子說幾句話,保其一命,也算是為太祖皇帝,為當今天子保住魏室聲名了。
一念至此,已七十有八,垂垂老朽的鐘繇才又對著天子道:
“伏惟陛下明鑒。
“老臣…老臣竊以為。
“蛇丘王自恃才高,每每以詩賦自矜,今更借喜雨之詩,妄言欲為陛下分憂,與聞國家大計。
“然觀蛇丘王平生。
“論實務,未嘗親曆戰陣,不明邊疆之艱險。
“論才具,其詩文雖工,然止於坐談清議而已。
“一郡太守尚不能為,不足見用於禦前、邊疆。
“老臣竊以為。
“可使蛇丘王安享王爵之榮,終老蛇丘封地。
“如此,既全宗室之誼,又不廢朝廷法度。”
見鐘繇自己一個人就把所有的雷全都頂完了,劉曄、華歆、辛毗這些在一旁默默看戲許久的三朝元老都微微鬆了一氣。
以陳群為首,所有人一一出列,開始為曹植找補,篤定曹植此詩就是鐘繇剛剛解釋的這個意思。
德陽殿中央。
曹叡默默聽著一眾三朝元老為曹植開脫之語,一言不發。
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建立起來的天子威權,現在遇到了挑戰。
三月中旬,他自長安歸來。
因那則『天子已崩,雍丘王當立』的謠言,處置誅戮了一大批人。
即使彼時大將軍曹真已經喪師殞命,但朝野上下對他大肆誅戮之舉仍然噤若寒蟬。
縱使他遷曹植為蛇丘王,亦無人敢為曹植有所進言。
但關中儘為那劉阿鬥所得之後,還有那狗屁的洛水之讖應驗後,曹植這一首《喜雨》,即使已經攪得滿天下風雨,攪得本就風雨飄搖的大魏更加晦暗不明,這些骨鯁忠臣,依然要為曹植說話!
曹叡心中之火已若燎原之勢,但麵上仍舊冷若冰霜。
經過阿鬥連連大勝,或者說大魏連連大敗的洗禮,他的心性似乎比以前更加堅韌了幾分。
至少不需要再像剛得知關中儘失時那般,要依靠飲酒服散、潦倒數日來麻痹自己,逃避現實了。
當陳群再次勸說,或可征曹植之子曹誌入侍禁中時。
一言未發的曹叡深深地看了陳群一眼,片刻後終於站起身來,繞到屏風背後。
啪嗒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德陽殿中響起,由近及遠,漸行漸淺,最後徹底消失在德陽殿中。
鐘繇、劉曄、辛毗、華歆等一眾耄耋元老麵麵相覷,不知所言。
少頃,一眾三朝老臣,又儘皆將目光掃向陳群。
蛇丘王曹植嫡子曹苗早死,曹誌乃其庶子。
其人少時好學,有若其父,以才行見稱於世,兼善騎射,為人平易質樸,素有宏遠之誌,為人所知。
曹植稱讚曰:“此保家主也。”
遂立以為嗣。
鐘繇、陳群等人離開德陽殿。
待行至殿外階梯,鐘繇支開為他抬輿的虎賁郎,無有他耳聞聽時,才對陳群道:
“長文啊長文,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你比我還要小十五歲吧,怎麼能比我還糊塗?”
陳群微微一愣,長歎一氣:
“元常公。
“我之本意,乃是征蛇丘王之子質於宮禁之內,以保蛇丘王,不使宗室有鬩牆之。
“誰曾想……
“唉,確實是我老糊塗了。”
鐘繇聞之無奈搖了搖頭,心中開始有些忐忑難安。
天子為平原王時誕有一子冏。
天子紹繼大統之後,封長子曹冏為清河王。
結果過不二月,這位剛剛受封的清河王便慘遭不幸。
現在,天子膝下無子。
你陳長文,你們這些三朝元老,剛才就一直在為曹植找補。
現在竟還要把曹植那個“兼有文武,素有宏誌”的兒子請到宮禁來。
你們到底是何用意?!
須知,自打文帝繼王稱帝以來,所有宗室無一例外,全部被外放到郡縣各地,並命各太守、縣令、防輔令等官員嚴加看管。
所謂“禁防壅隔,同於囹圄”。
防的是什麼?
防的就是宗室來爭帝位!
為何要防?
經驗哪裡來的?
經驗就在曹植這個曾經與文帝爭奪帝位爭得最歡的宗室身上!
鐘繇、陳群、劉曄等人本意是為了保住曹植一命。
現在好了。
非但曹植、曹誌有性命之虞。
就連他們這些三朝元老,恐怕也與天子有隙了。
雖然本就有隙。
但此時與彼時終究是不一樣的。
待陳群、鐘繇、華歆等人全部離開宮省後,中護軍蔣濟去而複返。
通過複道,來到北宮。
在章德殿前,他見到了那位箕坐在階級上的天子。
“陛下,鐘太傅、陳尚書他們大概不是那個意思。”
作為天子心腹,他還是能跟天子說上幾句貼心話的。
曹叡看向蔣濟,道:
“中護軍,朕聞蛇丘令言,蛇丘遭洪澇之災,最近在鬨瘟疫。
“你且持朕符節去蛇丘。
“遷蛇丘王曹植至幽州,為雍奴王,命他即刻舉家之縣。”
蔣濟聞言一滯,趕忙躬身領命:
“唯!”
…
荊州。
漢水之上。
一支由近百艘漕船、艋艟、鬥艦組成的運糧船隊,在數千吳軍步卒的護送下,來到了襄陽城北。
坐了一旬舟船的鄧芝踏上渡口,環顧四周景色。
這裡的山,這裡的水,乃至這裡的樹樹草草,都那麼陌生又熟悉。
他是新野人。
可惜,在先帝寄寓新野時,他已經避亂入蜀,不能在新野與先帝早早遇見,也無幸得見先帝在此地攜民渡江之盛景。
即使在先帝崩逝之後,他也一直在默默努力做事,相信自己一定會有重回故土的一日。
而在天子還都長安之後,這個曾經看起來有些遙不可及的願望,忽然就變得指日可待,觸手可及起來。
不過確實沒想到,重返故土的這一日會來得這麼快。
倘若換一種形式,不是來此與孫權議事,而是來此收複故土,那就更好了。
已經數日腳不沾地的孫權,在五層樓船上聽聞老友鄧芝已至,於是趕忙放下軍務,親自來到碼頭迎接。
“伯苗啊伯苗,彆來無恙!”孫權見到鄧芝之後哈哈大笑,與鄧芝把手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