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塚就在應氏一族世代供奉先人的祠堂裡。
祠堂地底有一間石室,南新酒與許清如二人同棺,石室裡就隻有這麼一抬棺柩,棺柩之外又設了一個聚靈陣。
這抬棺木用的是天階安魂木,能保屍身不腐。
十三年前,南新酒剖出金丹後,不過數個彈指的光景,他與許清如的生機便湮滅了。
應姍猜到了施過同命咒的肉身生機會流失得極快,卻沒猜到會快到她與何掌門都束手無策。
所幸她當機立斷取出了為自己準備的安魂木棺柩,把南新酒和許清如放了進去。
施過同命咒的屍身腐爛得極快,應姍動用秘寶,不過是想讓蘇醒後的懷生能體體麵麵地,見她爹娘最後一麵。
懷生在融丹開靈後,昏迷了足足五個月方蘇醒。那會初宿與鬆沐已被送去了涯劍山,而她爹娘躺在棺木裡一動不動。
一覺醒來,她身邊再無一人。
懷生沒有哭,隻是挨著她爹娘的棺槨靜靜躺了三日。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像一隻找不到家的小獸。
連著三日不吃不喝,她的意識逐漸渙散。
某個瞬間,她忽然便聽到了她娘的聲音,還看到了她爹娘。
就在出雲居的洞府裡,她看到許清如摸著微微隆起的肚皮,望向窗外陰沉的天,堅定地說: “師兄,我決定去闖不周山。我實在不願叫我們懷生出生在一個靈氣匱乏、危機四伏的世界裡。蒼琅界已無日月,我要帶她去看碧藍的天和璀璨的日月星辰。”
南新酒從身後擁住她,俊朗的麵龐有著張揚的笑意,他意氣風發道: “好。我們一同帶她去。”
光影一轉,燈光熠熠的廂房倏忽變成一間簡樸陳舊的屋子。
屋內屍體橫陳,俱是修為低下或是毫無修為的許氏族人。
許清如躺在一地殘肢斷骸裡,麵如金紙,身下血流如注。而她身前,周身攏在一團黑霧裡的神秘人正踩著血泊,五指大張,狠狠抓向她下腹。
她緊緊護住高隆的肚皮,厲聲道: “你究竟是何人?!”
就在神秘人掌心碰到她時,她腹中猛然亮起一陣青芒,震開了神秘人的右掌。
神秘人掌心登時變得血肉模糊,傷口裡滿是淩厲的劍氣。他卻渾不知痛,右掌再度朝那青芒拍去,而後一抽,一豆碧瑩瑩的光落入他掌中。
趁著這片刻功夫,許清如成功落下如意金鐘陣。
許是知曉這如意金鐘陣難破,又許是聽到了南新酒趕來的動靜,神秘人垂眸看了眼掌心,身影轉瞬消失。
那時許清如金丹已碎,陰毒之氣在她體內橫衝直撞,靈脈正寸寸崩裂。她試圖積聚靈力,但身體猶如破了洞的容器,再存不住半點靈力。
她的生命在汩汩流逝。
絕望間,體內陰毒不知為何不再衝撞她的靈脈,而是如洪流決堤般,穿過長長的臍帶湧入腹中胎兒。
腹中胎兒在這時竟輕輕動了下,小腳丫在她肚皮抵出一個薄薄的印子,好似在安撫她,她沒事。
這小小的動靜,漸漸喚起許清如的求生之意。
“對不住啊懷生,是阿娘無用。”
她用儘最後一點力氣,抓起青霜橫劍一斬,硬生生剖開肚皮,將腹中嬰孩取了出來。
小小嬰孩一身青紫,一動不動地躺在她身側。
許清如伸出冰涼的手,輕握住女兒滿是血汙的小拳頭,靜靜地等著,待得一聲孱弱的啼哭聲響起時,眼淚從她眼角滾落。
淚水墜落在地,化作一團光霧消散。夢中場景又是一轉,來到了丹香泠泠、燭火搖曳的丹堂。
許清如滿頭銀絲,與南新酒十指交握,包裹住懷生小小的手。
她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麼,但生命流逝得太快,她隻來得及看懷生一眼,便沒了氣息。
然而這一次,那些沉寂下去的未言之語,卻在懷生耳邊,一句一句響了起來——
“阿娘懷你那日,曾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巨樹從東邊來,落入阿娘腹中。那樹很快化作一柄木劍,劍身刻有‘懷生’二字。阿娘醒來後,覺著此二字甚合心意,便給你起了這名。隻盼吾兒此一生,無論身遇何種境地,都‘心懷生望‘。
“懷生謹記,你是娘和爹千盼萬盼方盼來這人間的瑰寶,你從來都不是累贅。為吾兒開竅,乃是我們心中所願。阿娘與你爹活了兩百多載,曾入宗門、拜良師,曾遇良人、結善姻,更曾悟道學劍,踏青雲誌。光陰不曾虛度分毫,此一生,已是無悔。
“還望吾兒莫怪爹娘為你強開仙緣。爹娘帶你來這世間,怎舍得叫你隻以病痛煎人壽?自是要替你爭一線生機,好叫你看一看這世間瑰麗。然修仙之路,荊棘叢生,絕非坦途。個中滋味,唯己能知。吾兒日後之路,爹娘恐不能相陪。阿娘把青霜留與你,讓它代替爹娘伴你左右。惟願我兒,能朝聞大道,逍遙於天地。”
懷生從夢中醒來,淚水流了滿麵。她懵懵懂懂地意識到,方才那夢是阿娘的最後一點執念。
都說母女連心。
她在出生時分明沒有意識,卻聽清了許清如說的那句“是阿娘無用”。她知阿娘總覺愧疚,所以從不喊疼,也從不流淚。
許清如知她嫌自己是個累贅,總是要不厭其煩地同懷生說,她是爹娘的珍寶,是他們同上蒼祈來的掌中珠。
這些話,許清如分明說過許多許多次。連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她都想著要再說一回,再說這最後一回。
於是一念成執,纏繞屍身久久不散。
“阿娘,我聽見了。”懷生張開雙手抱住棺槨一側,任眼中熱淚砸落, “我聽見了,阿娘。”
石門吱嘎一響,一隙薄淡的光攜著春風吹散塵埃,撫上懷生的臉,帶著阿娘掌心的溫度。
這塵儘光生的時刻,仿佛是阿娘在與她道彆。
應姍緩步走進石室,對懷生道: “出來罷,你爹娘舍棄一切給你開心竅,不是為了讓你同他們一起死。這安魂木我不會動,日後你想他們了自可過來。”
懷生未曾辟穀,身子骨亦孱弱,應姍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便把她抱離了石室。
她自小醉心丹道,從不曾碰過凡俗之物。那日卻拿著食單,親自做了懷生愛吃的雲乳桃花糕。
懷生頂著一雙紅腫的眼,默默吃完了所有雲乳桃花糕,不哭也不鬨。
應姍拿起一張手帕給她擦走唇角糕屑,道: “你體內陰毒未清,又強行融丹開了心竅,身體一旦承不住金丹裡的靈力,便會爆體而亡。如今之計,隻能留在我身邊,由我來替你清除餘毒,助你吸收金丹裡的靈力。”
懷生在應姍身邊一呆便呆了十三年。
這十三年裡,除了偶爾出門修補乾坤鏡,旁的時間她都留在丹穀不分晝夜地修煉。
她體內的陰毒去歲便已驅除了大半,本可離開慶陽郡去涯劍山修煉,隻她舍不得她爹娘,硬是拖到了涯劍山開山門。
“阿爹、阿娘,明日我便要去涯劍山了。”
懷生挨著南新酒與許清如的棺槨坐下,語氣十分平靜: “你們與我說的話,我都記著。放心罷,我會好好修煉,好好地活。
“至於初宿與鬆沐,他們如今一個是掌門的關門弟子,一個是劍主親傳,在涯劍山地位高著呢,你們莫要憂心他們。就是辭嬰至今尚未醒來,應禦師伯說他身上的舊傷均已痊愈,靈台的傷勢也已穩住,遲早都會醒來。你們也莫要掛心。”
絮絮叨叨說完一大串話,懷生安靜片刻,朝石室右上角的陰暗處掠了一眼。接著便朝棺槨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離開了石室。
幽暗的密室恢複闃寂。
良久,右上角的陰暗處傳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蒼老聲音: “這小娃娃……有意思。”
涯劍山三月初九開山門,往常宗門派去接引新弟子的,多是築基境修士,但這日來丹穀的卻是位丹境修士。
此人名喚周丕,因生了張白淨的娃娃臉,瞧著十分平易近人。
與懷生一同去涯劍山的還有八名應家子弟,年歲最大的便是應茹,當年那位喂懷生吃“七果雲衣糖”的少女。
應茹比懷生年長六歲,十二歲那年便已開了雙竅,十年前本就可以去涯劍山。奈何她醉心丹道,死活不願去涯劍山學劍。偏生她在丹道上實在天賦不佳,在炸了不知多少個丹爐後,丹堂大長老忍無可忍,終於決定將她打包送走。
“大長老,你怎麼可以那麼狠心?應茹一顆丹心日月可鑒,隻想留在丹穀裡煉丹終老!”
大長老兩道白眉狠狠一抽,聲如洪鐘: “涯劍山也可煉丹,你要禍害便去禍害涯劍山的丹爐!”
“……”
默默等著接人的周丕仰頭看天,心說應家這位大長老還真不拿他當外人。
應茹見大長老油鹽不進,便將目光投向大長老身後的應姍,可憐兮兮道: “族長——”
應姍正領著七個約莫十二三歲的應家子弟從丹堂行出,這幾人皆是應家這十年來資質最好的子弟。
把人領出來後,她衝著丹堂招一招手,道: “應芸,過來與你姐姐道個彆。”
一個頭紮雙環髻,身著應家弟子服的少女急匆匆從丹堂跑出,手裡抓著兩個巴掌大的芥子袋。
“這是給阿姐和懷生做的七果雲衣糖。”應芸木訥訥地遞來芥子袋。
她是應姍的嫡傳弟子,與應茹一母同胞,年歲和懷生相當。作為應家這數百年來丹道天賦最好的子弟,應芸很早便跟在應姍身旁了。
與大咧咧的應茹不一樣,應芸心思敏感細膩,十分不愛與人打交道,平素也就同懷生和應茹能說上話。
妹妹一出現,應茹也不鬼哭狼嚎了,紅著眼睛湊過去同應芸說悄悄話: “阿姐很快就會回來!”
“早些出發,莫要耽誤時間。”
一旁的應姍淡聲吩咐著,目光掠過懷生時,不知想到什麼,又續道: “你們九人皆是從我丹穀出去的子弟,入宗門後,萬一受欺負了隻管打回去,打不過便去找棠溪峰的應禦真人替你們打。涯劍山半數丹藥皆出自丹穀,萬事有我丹穀擔著。”
正要上前行禮的周丕微微一僵。
都說這位性子清冷寡言,沒想著頭一回見麵便被她不疼不癢地敲打了一番。敲打便敲打罷,誰叫涯劍山半數丹藥都掌在丹穀這呢。
周丕心大地想著,麵上卻露出恭敬之意,道: “應姍真人放心,涯劍山定不會放任新弟子受欺負。”
應姍淡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把懷生幾人的玉牌遞過去,牽著應芸轉身回丹堂了。
周丕順利接上新弟子,禦劍朝懷遠城飛去。
懷生在丹穀住了十三年,應家這些子弟對她都不陌生。
年歲最小的子弟應子陽眨巴著眼睛問她: “懷生姐姐,為何你隻開心竅也能去涯劍山?我聽阿娘說,隻有雙竅都開的人,才能做宗門弟子。”
這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問了,隻開一竅卻想拜入涯劍山的修士在蒼琅多如過江之鯽,但成功者寥寥。
懷生一如既往地給出她的答案: “大概是因為我天賦異稟吧。”
旁邊的應茹一邊吃著寶貝妹妹做的糖,一邊囫圇著附和道: “就是,小懷生隻開一竅就這麼能打了。日後祖竅一開,必定所向披靡。小子陽你學著點啊!咱們九個人就你最不能打,莫要墮了我慶陽應家的名聲。”
應子陽想起穀中那些曾被懷生打得鬼哭狼嚎的師兄姐們,恍然地點了點頭。原來隻要拳頭夠硬,資質差些,也能進宗門。
立在飛劍前頭的周丕輕輕搖了搖頭。
小孩子就是好騙。
南懷生說得倒是沒錯,她在隻開一竅的情形下,的確是能進涯劍山當外門弟子。卻不是因為她厲害,而是她爹娘厲害。正是靠著她爹娘,她才能得一蔭蔽子弟的資格拜入涯劍山。
南師兄與許師姐當年可是涯劍山最出色的那一批弟子,又是神仙眷侶,不知惹了多少人豔羨。
周丕入門時恰是許清如與南新酒風頭最盛的時候,也曾心生向往,盼著有一日能成為這樣的修士。
不曾想數十年過去,物是人已非。許師姐丹碎脈斷,無緣大道。南師兄境界倒退,被逐出南家。
二人十三年前把南懷生送去丹穀後,便下落不明、杳無音訊了。連消息尚算靈通的周丕,都打聽不到他們的消息。
也不知南懷生入涯劍山時,他們會不會回來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