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赴蒼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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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明亮的長命燈順著風飄向夜空。

許清如望著燈,神色有些怔忡。

往年的除夕夜,父女二人為了支走她,總要哄她去放長命燈。今夜將是她最後一次給懷生放長命燈了。

她望著越飄越遠的長命燈,輕輕地道:“長命燈放了,惟願我們懷生,年年歲歲命無虞,歲歲年年福長履。”

她癡癡望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是懷生!

許清如不自禁地顫了下,轉身望向身後那扇緊閉的房門。她疾步上前,手輕輕貼上門臉,屏息聽裡頭的動靜。

屋內的痛呼聲很快便沉了下去,快得仿佛是錯覺。

但許清如知道,是她的懷生在痛。

時間一下子變得極慢,熬燈油般熬得人心焦。待得滿天的長命燈都望不到蹤影時,丹室終於亮起一豆清光。

“許師妹,進來罷。”應姍疲憊的聲音傳了出來。

許清如一雙手冰涼,聞言便僵硬地抓了抓五指,緊接著用力一推,邁步進了屋。因入得太急,過門時被門檻絆了個踉蹌。

好在一陣春風穩穩托住她,她抬眼,撞入南新酒溫柔的眸光裡。

男人就在幾步開外,靜靜地坐在榻邊,等著她去。

許清如望著南新酒沾滿鮮血的道袍,瞬間紅了眼眶。

這短短幾步路,她走得格外艱難。

每行一步路,她青竹般直挺的脊背便佝僂一分,滿頭青絲亦是蒼白一分。待得她終於坐在南新酒身旁,與他一起握住懷生的手時,她已形如老嫗,暮氣纏身。

同命咒破。

那強行留了四年的生機終於要散了。

同樣白發蒼蒼的南新酒滿麵溝壑縱橫,可他眉眼間的快意依稀叫許清如想起了許多年前,那位張揚不羈名滿中土的少年。

那是個初春時節,就在許家世代居住的丹水鎮,領了宗門任務,特來接引新弟子的少年從她家門禦劍而過。

一個不經意的回眸,他便望見了站在棗樹下的她。

是夜那少年拿著名冊敲開許家大門,問她因何不在名冊裡。

她說她要留在丹水鎮守護許家。

少年站在樹下看了她良久,離去時,他笑著說:“總有一日,我要叫你喊我一聲‘師兄’!”

十年後,二十五歲的許清如成了許家的新任族長。她沒有忘記那個從她家門過的少年。

昔日驚鴻一瞥,她以為那是他們所有的交集。

卻不料兩日後,他再一次敲開許家大門,在族人世代居住的丹華園裡,布下一個又一個防護法陣,又將積攢了十年的丹藥、靈石、法器一股腦兒塞給了她。

“入了涯劍山,你能學最厲害的劍術,賺最多的法寶丹藥靈石。待你成就金丹,單憑你的名字便能守護你的家族了。你真的不願離開丹水鎮,去闖一闖外麵的世界嗎?”

那一晚,姑母拄著拐杖出來,拿回了族長令,笑吟吟地摸著許清如的頭,說:“我們清如,其實也很想去看看丹水鎮之外的世界,是不是?想去便去罷,姑母我寶刀尚未老,這個家,我看得住。”

於是許清如拜入承影峰,成了他嫡親的師妹。成就金丹後,又成了他的道侶。

可惜那個驕傲的從來都意氣風發的人,終究是被她拖累了。丹碎後的這四年,他的笑容再是清朗,都難掩憂傷。

及至今夜,她終於又看到了那個少年。

許清如聽見他笑著說:“清如,我們懷生開心竅了。”

她看了看南新酒,又看了看榻上的小女娃,含笑落下淚,眉眼裡有濃濃的不舍。

原想著隻要懷生能順利開竅,她便會心滿意足的。可此時此刻,真到了要死去的這一刻,她忽然發覺,她還有許多許多話沒同懷生講。

終究是她貪心了。

許清如很想再喚一聲“懷生”,想再聽她叫一聲“阿娘”。

然人死如燈滅。

張唇的瞬間,她眸中最後一點光亮倏爾一寂,那一句“懷生”從她舌尖墜落,化作一聲很輕的歎息。

十三年後,慶陽郡,旗屏山腳。

“乾坤鏡護佑我蒼琅界上萬年,偶爾出點裂縫再正常不過了,諸位叔叔嬸嬸莫要擔心,我這就把它補好。”

九顆陣石在空中緩慢轉動,空中靈力如蛛絲,勾纏著陣石往前一送,嵌入乾坤鏡的裂縫裡。下一刻,炫目的白光悠悠一晃,那道裂縫變戲法似地消弭無蹤了。

裂縫一修好,懷生身後猛地響起一陣掌聲。

“多謝小道長又護佑我旗屏山一回!這是我們為小道長備的零嘴,還望小道長笑納。”

懷生擦了把汗,看著山中獵戶給她做的肉乾果脯甜酒,笑了笑,不客氣道:“那我真笑納啦。”

長袖一揮,那些個吃食和地上兩具異獸的屍體頃刻消失。

“聽聞不少宗門都要開山門了,小道長法術如此高明,可有拜入宗門的打算?”一位須發俱白的獵戶背著個巨大的牛皮鼓從山後走來。

這樣的鼓許多百姓的家裡都有,是異獸撞開乾坤鏡時,專門用來示警用的。

懷生笑道:“自然是有,等這次任務結束,我便要收拾行囊去宗門闖一闖了。”

“那敢情好!”那老丈用力拍了拍身後的大鼓,朗聲道,“今日道長為我殺煞獸,明日我為道長擊鑼鼓!”

“對!”老丈身旁的獵戶們高聲應和,“屆時我們為道長擊鑼鼓!”

懷生對這話雖有些不明所以,但見他們一臉激昂,便頷首笑道:“那便多謝諸位了。”

這是懷生駐守在旗屏山的第三個月。

這山脈是丹穀唯一一處與桃木林接壤的地方,時不時會有異獸在乾坤鏡撞出裂縫,應家每年都會派弟子來此處駐守。

懷生本還要再駐守幾日,誰知剛回到駐地,便被應姍的一封劍書叫回了應家。

應姍正在丹房煉藥,見懷生回來,便開門見山道:“涯劍山七日後開山門,明日會有執事弟子來接引你。”

懷生一愣,她這段時日忙著掙靈石,倒是把涯劍山開山門的日子給忘了。

她默默掏出這趟出門掙的三十塊靈石遞給應姍,道:“這是我在旗屏山修補乾坤鏡掙的靈石,真人您替我存著。”

應姍淡淡“嗯“一聲:“這三個月,頭疾可還會再犯?”

懷生點頭:“跟從前一樣。還是會做夢,但醒來後總記不得夢見了什麼。”

應姍放下手中丹爐,道:“閉目,凝神。”

懷生知應姍真人這是要給自己例行檢查身體,乖乖閉上眼。

一點溫涼如水的靈力在她體內沿著靈脈緩緩走了一小周天,最後停在了她的心竅處。

那裡,有一顆裂了兩道細縫的金丹正在緩慢轉動。

應姍查探半天都查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抽出靈力,道:“你體內陰毒已被驅逐大半,萎縮的靈脈也已恢複,你這頭疾便是不能痊愈,也應當有所好轉。至今毫無起色,應當不是陰毒所致。”

她情緒一向來淡,此時卻忍不住黛眉微蹙。

懷生笑盈盈道:“真人莫憂,當年我一身陰毒也活到了今日。這點小頭疾,不過是小菜一碟。”

聽罷這話,應姍也不再糾結她的頭疾因何不見好轉,轉而叮囑道:“在宗門的日子會清苦許多,出門曆練更是危機重重,你且小心。這個芥子玉佩你帶著,裡頭都是丹堂新煉的丹藥。”

入涯劍山的應家弟子都有這麼一塊玉佩。懷生嚴格來說不是應家弟子,但這些年來,她一直留在應家受應姍照拂,也算是應家子弟的一分子了。

懷生接過那玉佩,珍而重之地掛在腰間。

“真人放心,入宗門後我一定萬事小心。我這條命是我爹娘為我拚來的,珍貴著呢。“她說到這便頓了頓,斟酌著後麵的話該怎麼開口。

卻聽應姍道:“你過來,我給你重新梳個發。”

今日在旗屏山一連殺了兩頭煞獸,懷生本就綁得不甚好的發髻這會已經成了鳥窩狀。

她看了看應姍十年如一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長辮,默默把頭湊了過去。

應姍擁有一雙極漂亮的手,這雙煉起丹來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的手,一旦紮起發,那叫一個笨拙。

懷生在不知多少根頭發被扯斷後,終於弱弱地道了句:“應姍師伯,我紮個與您一樣的辮子就好了。”

應姍聞言,抿抿唇,自己同自己生了會悶氣後,方放下手中玉簪,拿出幾根發帶,挽起一半長發,給懷生認認真真紮了一條長辮,辮子裡纏著天青色發帶,看起來格外飄逸,勉強能入目。

紮好頭發,應姍便淡淡道:“去靈塚看你爹娘吧。“

懷生雙眸一亮。

南新酒與許清如的棺槨就停在應家的靈塚裡。這靈塚乃是丹穀禁地,每開一次都要耗不少靈石。

涯劍山對她爹娘隕滅一事,始終秘而不宣。為免走漏風聲,應家靈塚常年關閉。

應姍主動開口讓她進靈塚,實在是叫懷生喜出望外。

她飛快起身告辭,身影消失時還不忘道:“真人放心,我一定會掙很多靈石回來!“

應姍垂眸一笑。

在丹穀的這十三年,這孩子一直都很懂事,興許是知曉自己寄人籬下,缺什麼了想要什麼了從來不說。

隻除了去靈塚這事。

但饒是如此,她也隻張嘴求了兩次,實在是想她爹娘想得不行了,方會開口。

丹堂大長老應泉從外頭送來一簍剛炙烤好的靈草,道:“方才我已將靈塚的密匙交予小懷生,明日她便要去涯劍山了,合該去同她爹娘告個彆。唉……小懷生如今隻開一竅,也不知入宗門時會不會平地起波瀾。涯劍山明文規定,唯雙竅皆開者,方可入山門。萬一有人拿這條門規阻攔小懷生,可如何是好?“

應姍麵無波瀾道:“她就算隻開一竅,也會是這屆新弟子裡的最強者。沒人可以攔她入涯劍山。”

大長老依舊一臉擔憂:“聽說蕭家的蕭若水今年也會來,那孩子五歲開心竅,九歲開祖竅,資質比她爹還要好。也不知蕭家與小懷生她爹的糾葛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

應姍沒接話,隻安靜地控著丹火。

大長老知她從不置喙旁的世家,便端起空了的藥簍出丹房。

丹液在丹爐裡漸漸凝成丹,藥香滿溢時,寂靜的丹房悠悠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

“誰來都還是她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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