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赴蒼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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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亮,陰沉沉的天穹下,南家祖宅人影攢動,人聲鼎沸。嘈雜聲中,懷生迷糊睜眼,看見一道纖細身影掠過窗牖,推門而入。

她軟聲喊道: “阿娘。”

許清如素來明亮的眼眸滿是疲色,眼下兩團烏黑,唇色蒼白。她上前抱起懷生,柔聲道: “可有哪裡不舒服?”

有,當然有。

心口痛,四肢痛,腦仁兒尤其痛。

可懷生沒喊痛,隻虛弱問道: “我沒事,爹呢?”

許清如掩住眸中情緒,道: “你爹去處理一些事,很快便能回來。”

“爹的傷,如何了?”

許清如沒立即應答,隻是抬手去撫平懷生的眉心,輕輕地道: “不必憂心你爹。你應禦師伯說了,你體內陰毒爆發,傷得不比你爹輕,需得好好休養,切忌多思多慮。”

懷生此時的身體,確實虛弱,但好歹她是活下來了。

她看向床榻的另一邊,問: “他呢?”

許清如想了想,如實道: “你辭嬰哥哥傷了靈台,恐怕要睡些時日才能醒來。”

聽著似乎傷得很重……

懷生心頭湧起難過的情緒。若他當時一直留在樹洞裡不離開,是不是就不會傷得這麼重了?

“辭嬰他,會好嗎?”她問。

“會好的。”許清如微微一笑, “你辭嬰哥哥為了救你可是受了大罪,等他醒來後,你要待他好一些。”

懷生也知辭嬰是為了引走麵具人才離開的,她點點頭,心說等他醒來後,她一定不會再抗拒練劍了。他笑話她時,她也不罵他了。

懷生迷迷糊糊想著,又疲憊睡去。

許清如把她放回床榻,耳邊又響起了應禦師兄的話——

“花了三年多的時間,方將她體內陰毒壓製住。不想在桃木林呆了一夜,竟前功儘棄。眼下她體內陰毒失控,一旦反噬,恐會性命不保。”

連應禦師兄都束手無策了,她的懷生這次要如何才能渡過難關?

許清如在床邊坐了許久,待得懷生呼吸變得勻長,方掖好被子離開。剛一出去,便見管事慌慌張張跑來。

“學堂裡那些蕭家子弟忽然衝出來,說要大真人償命!”

許清如神色一頓: “大真人可還在老祖宗那?”

管事頷首,遲疑著又道: “小真人一刻鐘前也去尋老祖宗了。”

小真人南之行是臨河真君玄孫,與南新酒年歲相當,是南家僅有的兩位丹境真人之一。

這位自小便看大真人不順眼,凡事總喜歡與他比個高低。偏偏不管天賦、修為還是為人,都處處被大真人壓一頭。此番蕭池南出事,還不知小真人要鬨什麼幺蛾子。

此時南臨河的洞府裡,南之行正望著南新酒,鬨起了幺蛾子: “蕭池南與朱運死在天星劍意之下,他們的屍身沾滿了兄長你陣劍自爆後的碎片,你還好巧不巧與他們出現在同一處。而朱運又好巧不巧在隕落時用血脈禁術傳了句遺言給他兒子,言明是你下的殺手。你說他不是你殺的,誰信?

“蕭銘音正在衝擊元嬰境大圓滿,聽說她得知獨子慘死後,差點走火入魔。外頭都開始傳是我們南家導了一場蹩腳戲,好一箭雙雕,殺蕭池南的同時還能叫蕭銘音進階失敗。兄長你這回捅出來的簍子實在不小啊,老祖宗年紀大了,你就讓他省點心成不成?你可是涯劍山承影峰的親傳,怎生不去找你的宗門替你出頭?再說了,你從前不是一心要蕭、南兩家冰釋前嫌的麼?你且看看蕭家可會感激你這些年的付出。”

他一口一個兄長,麵上卻無半點恭敬之情。

南新酒低低咳了幾聲,壓下喉頭的腥甜,望著南臨河與南之行鄭重道: “一會我便親自將蕭師弟和朱師弟的屍身送回蕭家,屆時我自會與蕭家解釋,絕不叫家族與蕭家再起風波。”

南臨河是南家唯一的真君,年已近八百歲,被南家人稱作老祖宗。他麵容清臒,兩鬢染霜,頜下留有幾縷長須,瞧著很是仙風道骨。

便聽他道: “你今日去桃木林之前,可是見過蕭池南?”

“是,清如四年前被襲之事,蕭師弟查到一些線索,約了我去平安街。”南新酒道, “隻可惜我與他剛一碰麵,未及交談,懷生便出了事。”

南臨河淡淡道: “我不是說過清如的事牽扯太深不宜再查,你為何不聽?今日你若沒去見蕭池南,又豈會連女兒被擄都不知,還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

南新酒聞言,神色一正,道: “老祖宗莫非也認為是我殺了蕭池南?”

南臨河搖頭: “你既然喊我一聲老祖宗,我怎會不知你的脾性?你若要殺蕭池南,必是堂堂正正地殺,定不會使陰謀詭計。但我信你,蕭家人可會信你?蕭池南乃蕭家下一任家主,又是銘音真君唯一的兒子。銘音真君——”

他話音忽然一頓,望了南之行一眼,道: “你先出去。”

又來了。

南之行勾起個譏諷的笑意。每次說到些什麼緊要事,都要支走他,也不知誰才是他真正的血脈。

他拂袖離去。

待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南臨河方接著道: “你弟弟雖出口無狀,但蕭家之事他卻說得有理。如今蕭家人認定了是你殺了蕭池南與朱運,又兼之銘音真君進階失敗,叫有心人鑽了空子,都說是我南家自策自演,倒叫我南家百口莫辯。”

南新酒道: “老祖宗想要我如何做?”

洞府內一時無言。

南新酒心知南臨河既然留他在這,定然是有了應對,便又道: “老祖宗但說無妨。”

南臨河這才續道: “如今之計,隻能我以心頭精血為引,對你行搜魂之術,將你在桃木林中的記憶引至魂夢石,好叫銘音真君一觀,解兩家的誤會。屆時我會請何掌門替我護法,定不會傷及你靈台。何掌門德高望重,有他做個見證,蕭家再是不服也無話可駁。”

搜魂術乃禁術,此術驚險萬分,被搜魂之人輕則傷及靈台,重則隕落。但血脈親人以心頭精血為引所行的搜魂術,卻能將傷害降至最低。施術者修為越高,傷害便越低。

南臨河所說之法的確是眼下最好的解決之道。

南新酒卻歎了一聲,道: “非我不願,老祖宗願以心頭精血解新酒之困,新酒感激不儘。隻是清如出事當日……我在靈台裡落下同命咒後,便請師尊替我自封了靈台。”

靈台一封,便能徹底將他與許清如的同命咒印牢牢封印,至死方能解。隻是這樣一來,他的修為終身不得寸進。且許清如一死,他也活不了。

靈台一封,便再不能行搜魂之事。

當初南新酒用禁術與許清如共命,南臨河與涯劍山幾位真君皆是知曉的,但南臨河今日方知他居然自封了靈台。

一時間難掩怒容,沉下聲音喝道: “糊塗!你是木河南家的大真人,你將你的家族與南家的傳承置於何地了?竟連一條後路都不留!這萬年來,南家一日日衰弱,蕭家一日日鼎盛。南家早已鬥不過蕭家!你既罔顧家族,今日之事,憑何要家族為你出麵?你想要南家為你犧牲多少條無辜性命?!”

南新酒麵露歉意,認認真真一拱身,道: “老祖宗罵得對,是我罔顧了南家。蕭家之事,自有我一力承擔。若事無轉圜,新酒願……自請除名於南家,絕不連累家族。”

那廂南之行一出南臨河洞府,便有人迎上來,巴巴問道: “小真人,老祖宗可會為大真人出麵?外頭那群蕭家人越鬨越不像樣了!” 正是南家的執事長老莫如崖。

南之行冷笑道: “兄長就是老祖宗的心肝寶貝,祖傳的天星劍給了他,還送他進涯劍山做真君親傳,老祖宗怎舍得把他送去蕭家受委屈?”

這話莫長老可不敢接。一整個南家,也就這位敢說老祖宗的不是。

莫如崖揩走額上冷汗,一宿不曾飲水,他聲嗓沙啞得幾欲冒火: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老祖宗若肯為大真人出麵,蕭家與南家應當不會再起乾戈了罷?外頭的蕭家弟子都在嚷著要大真人出來以死謝罪。”

今非昔比,南家如今便隻得一位真君兩位真人,真要跟蕭家起乾戈,恐怕要被壓著打了。

南之行冷哼: “打便打。他蕭家說是誰殺的,那便是誰殺的?真當我南家怕他們不成?外頭那些蕭家小子若敢再罵,我親自將他們‘送’回蕭家!當年要不是南新酒允他們來南家學陣法,他們今日哪能站在我南家地盤罵我南家人!我們南家與蕭家爭鬥數萬年,當初就不該做什麼冰釋前嫌的努力!”

莫長老趕忙閉嘴,唯恐推濤作浪惹來禍端。

平素就數這位罵大真人罵得最大聲,但也數他最護大真人的短。除了他,誰都不能罵大真人。惹毛了他,那是真乾得出以大欺小的事!

莫長老抬起袖子又擦了把冷汗,遠遠瞥見南新酒的身影,忙喚了聲: “大真人!”

這聲“大真人”一落地,南之行臉上的怒色立即雲消霧散,又換上一張冷冰冰的譏誚臉。

南新酒見他在此,略感意外,道: “可是有話要說?”

南之行拋去一個玉瓶,依舊一副沒好氣的語氣: “極品碧玉丹。趕緊吃了,免得蕭家那些混賬來,你一個都打不過,丟我南家人的臉!”

如今的蒼琅界靈氣匱乏,極品丹藥一顆難求。似碧玉丹這樣的療傷聖藥,更是稀罕。

這麼顆金貴丹藥,南之行跟丟石頭似的,丟完就要抬腳走。

南新酒喚他: “阿行。”

南之行不耐煩地側過頭: “這藥你愛吃不吃,我隻是為了不丟南家的臉才施舍你這麼一顆!”

南新酒淺笑道: “蕭師弟與朱師弟因救我而死,此事,終究是我欠了蕭家。你莫要與蕭家人起衝突,一切都交予我處理。你停在丹境大成的時間著實不短,該好生閉個關,努力衝擊丹境大圓滿了。”

南之行微微一怔。

他隻比南新酒小三歲,幼時不管是劍道入門還是陣法初解,皆是他這位兄長手把手地教。那時他這兄長便喜歡如方才那般,諄諄教導他好好修煉,總把他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兒。

然而自南新酒入涯劍山後,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宗門,鮮少回木河郡。後來更是與蕭池南以師兄弟相稱,攜手化解兩家的恩怨。

南之行幼時吃過蕭家的暗虧,對蕭家素來深惡痛極。

從南新酒與蕭池南結義開始,他便與這位兄長分道揚鑣,見著他時也總是惡言相向,兄弟二人漸行漸遠。

他已許久不曾聽南新酒說過這樣的話了。

南之行不由得回頭望去,然蕭蕭風雪處,已再無人影。

供奉南家先祖靈牌的碑堂正陳放著兩具桐木棺槨。

雪愈落愈大,碑堂外的槐樹被積雪壓出一地陰影。大雪將至。

許清如撐傘等在樹下。見她在這,南新酒一愣,上前握住妻子冰冷的手,啞聲問道: “怎麼來了?”

他本就身受重傷,境界一落再落,強忍至今,蒼白的麵容終是難掩頹色,連鬢邊都生出了銀絲。

許清如抬手拂去沾在他鬢發上的雪花,道: “一個時辰前,掌門師伯傳來劍書,命應師兄和木槿師叔把辭嬰送回涯劍山,他二人已經啟程了。半個時辰前,懷生吃了藥,也已經睡下了,初宿與鬆沐就在屋子裡陪她。這裡一切有我,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南新酒是何性子,許清如最是清楚。

南新酒喉頭一澀: “蕭師弟與朱師弟之死,我難辭其咎。一會我便親自將他們送回蕭家,並求見銘音真君,與她解釋一切。不能因我之過,令家族與宗門陷入兩難。”

許清如頷首: “蕭師兄與朱師弟救了你與懷生,不管如何,我們都應當給蕭家一個交代。”

南家與蕭家雖世代不和,但南新酒與蕭池南卻曾是惺惺相惜的摯友。二人皆是光風霽月之人,因著他們的努力,南家與蕭家二十年前便開始像旁的修仙家族一樣,互送子弟到對方宗族就學。

他與蕭師兄的這一份交情,叫不少南家人心存不滿,就連南之行都因而與他割袍。

然二人的這份交情卻因許清如遇襲一事,止於四年前。

四年前,就在不周山開山門的前三月,她在許家故居遇襲,幾乎一屍兩命。遇襲那日,正是蕭池南一封劍書,把南新酒叫離了許家。

彼時蕭池南是唯一知曉許清如夫妻身在何處的人。許清如出事後,她闖不周山的名額便落在了同為涯劍山弟子的蕭池南身上。

但蕭池南卻放棄了闖不周山的機遇,銷聲匿跡了整整四年。

許清如昨日方知,原來他也在查當年之事。

“我在此處等你,便是要叫你無後顧之憂。”她看著南新酒,溫聲道, “蕭師兄之死,可是與四年前的事有關?那些人殺他,究竟是意外,還是因他真的查到了線索?”

南新酒沉下眉眼: “尚不知是否有關。但昨日與我交手的其中一人,我總覺著熟悉,很像涯劍山的一個人。”

“何人?”

“炎師兄。”

“炎師兄”三個字落地,空氣肅然一靜。

許清如克製著心中的驚濤駭浪,壓低聲音道: “炎師兄?萬仞峰消失了兩百年的那位?”

南新酒緩緩點頭: “此事我已稟告掌門師伯。”

許清如兩道柳眉蹙起。

那人若當真是“炎師兄”,怎敢出現在中土大陸?他可是涯劍山弟子人人得兒誅之的罪人。

想到這裡,許清如心中一歎,道: “要不是為了給我續命,你也不必受此重傷,還叫他逃了。終究是我連累了你。”

南新酒伸手撫平她眉梢, “說什麼傻話。要不是嫁了我,你四年前便不會遇襲。你可有怨過我?”

許清如白了他一眼,正欲開口,忽聽一道聲音慌慌張張闖入了碑堂——

“不好了,大真人!蕭家來人了!是……是銘音真君!”

繼任家主與家族長老慘死於南家駐地外的桃木林,蕭家會來人實在無可厚非,但沒人想到會是差點走火入魔的銘音真君親自來,還會來得這樣快!

將將回到南臨河洞府的南之行得知此事,麵色一沉,抓起蒼月劍就要出門應敵。

南臨河略一揮手,一道鎖靈繩輕輕捆住了他。

“南家子弟留守原地,不可擅出南家地域。”他拿出傳音符,淡聲吩咐道。

這一聲令下,所有南家的子弟都不得出去。

南之行大怒: “老祖宗,蕭家真君無帖自來,這是在打我南家的臉!”

南臨河道: “兩炷香前,銘音真君已與我傳音,稱要親自來木河郡取蕭池南與朱運的遺體。”

南之行道: “您既不許南家子弟出門,何人能將遺體送出去?”

南臨河淡看他一眼,道: “你兄長已自請出南家,非南家子弟。蕭池南二人的屍身,自有他送。”

南之行神色大變,急道: “蕭家人慣不講理,蕭銘音尤甚!您讓兄長一人獨麵蕭銘音,豈不是叫他去送死?!”

南臨河沒應話,轉眸望向窗外,微垂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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