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小年,凡人城鎮燈火未央,街頭巷尾溢滿歡聲笑語。
平安街一處名喚“梧桐居”的茶寮裡,南新酒皺眉看向腰間玉牌,玉牌中央現出了一條裂痕——
他在出雲居布下的陣法被人破了。
將將坐下的南新酒霍然起身。
對麵的蕭池南見他麵色有異,道: “南師兄,出了何事?”
頓了頓,他又道: “師兄儘可相信池南。”
正這時,兩封劍書同時破空而來,飛至南新酒手中。南新酒將劍書貼向眉心,片刻後,他看向蕭池南,神色晦澀難明,隱有警惕之意。
“家中出事,今日恐不能與蕭師弟詳聊,隻能來日再約。”
說完也不待蕭池南回話,掐斷手中傳送符,身影頃刻消失在茶寮。
蕭池南眸色微動,望著南新酒消失的方向,取出一個傳音符,道: “去查查南家出了何事?”
半刻鐘後,那傳音符響起一道沙啞的聲音: “南懷生與客居在南家的萬仞峰弟子黎辭嬰,一刻鐘前被人擄走。”
蕭池南皺眉: “可知是何人所為?”
“不知,但聽說那人去了桃木林。”
桃木林?
蕭池南微怔,半晌方回過神來,道: “繼續盯著南家祖地。”
傳音符一中斷,他身後的影子立起一個模糊的人形,道: “少族長,我們可要跟去?”
蕭池南沉吟道: “我前腳剛把師兄叫來,後腳師兄的女兒便被人擄走。這時機……跟四年前一樣微妙。若不去把人救回來,師兄怕是再不會信我。”
右手一翻,一柄雪白長刀出現在他手中,他道: “朱運,你隨我一同去桃木林。”
桃木林與乾坤鏡的交界處,南家每日都有修士駐守。今日自然也有數名南家修士在,可惜那幾人隻有築基境修為,三兩下功夫便被鬥篷人殺了,連示警用的玉牌都來不及捏碎。
這一路顛簸,懷生暈過去三次。
鬥篷人似乎怕她會死,隻要她一暈,便會停下來喂她幾口丹藥水。
與她相比,辭嬰的狀況要好許多。鬥篷人隻封了他的靈力,叫他說不出話也使不了萬仞劍,隻能乾瞪著眼看懷生暈過去。
鬥篷人用掉好幾張瞬移符,不過一刻鐘的光景,三人便出了結界,進入桃木林。
桃木林裡的異獸多如牛毛,黑霧稠粘得連白雪都覆不住。饒是身上的鬥篷能隱匿氣息,讓他與桃木林的氣息融為一體,鬥篷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辭嬰環顧四野,不知為何,這裡的氣息總叫他覺得熟悉。
當初他便是在西洲的桃木林被雲杪真君撿到的,是因這緣故方會覺著這裡的氣息熟悉?
思忖間,鬥篷人已經穿過一片濃密的樹林,來到一條乾涸的河床邊。河床對麵是一大片風乾的矮屋,屋子四周插一圈籬笆,附近有乾涸皸裂的池塘與農田。
矮屋前頭立著塊石碑,上刻“落霞寨”三字。
這落霞寨乃是一處被桃木林侵蝕的村落。原先的灰瓦白牆早就被黑霧暈成烏墨之色,屋裡頭毫無人氣,偶有幾隻長著血紅眼珠的異獸出沒。
鬥篷人輕身一提,身影如鬼魅,掠過河床,閃進一間寂靜的屋子裡,將兩個小豆丁丟入花廳。
懷生便是在這時醒了。今夜一番折騰,本以為她狀況不妙,不想精神頭竟能撐住,料想是鬥篷人喂的丹藥水起的作用。
他似是很清楚何種丹藥水能吊住懷生的命。
懷生默默打量一下四周,接著便看了看地麵,然後才看向鬥篷人。
鬥篷人手裡亮起一點轉瞬即逝的靈光,懷生認出那靈光的氣息,是傳音符。
他在與人傳音。
察覺到她醒來,鬥篷人扭頭看了過來。他戴著一張薄如蟬翼的武將軍麵具,整張臉藏於兜帽,站在這間陰森森的屋子裡,瞧著跟隻鬼沒什麼區彆。
辭嬰掙紮著擋在懷生身前,麵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信步朝他們走來。懷生立即從辭嬰身後探出一個頭,認真道: “小年,不得,殺生。”
小年不得殺生。
這是中土這萬年來新形成的風俗,為的是在祭祖這一日多攢些陰德,好叫祖宗保佑子孫後代能順利挺過蒼琅界的劫數。
這是在用小年的風俗勸他莫要殺生,順道炸一炸他的來曆?
麵具人眼中掠過一絲很淡的笑意。
都說南新酒的女兒身中陰毒,一歲方開眼,兩歲方吐字,素日昏睡不醒,宛若癡兒。瞧瞧她現下的模樣,機靈得很,哪像個癡兒?
他一貫喜歡機靈的孩子。可惜那位難得醒來一次,竟又點名要抓她。再加之南新酒非要追查四年前的事,隻好將南懷生擄走,好一石二鳥,把南新酒一並解決了。
麵具人行至他們兩步開外便停下腳步,手掌往地麵一按,黑漆漆的石地頓時浮現一個銀白的法陣紋印。
那紋印呈圓形,直徑約有三米長,甫一現出便有一股禁錮之力同時攝住懷生與辭嬰。
“不想死便乖乖待在這裡。”
兩個小娃都沒說話,隻靜靜看著麵具人,看起來頗為配合。
麵具人很滿意,手中傳音符再度亮起,他將傳音符貼向眉心,隨即眉頭一皺,快步出了屋子。
麵具人一走,懷生便看向辭嬰,道: “你,跟來,作甚。危險,笨。”
辭嬰涼涼看她一眼: “閉嘴,把力氣攢起來。”
說完他盯著法陣外一點,在靈台裡默念: “出來。”
屋內無燈,唯獨一點雪光從門縫斜入,添了點光亮。就在這稀薄的光暈裡,一隻毛絨絨的爪子撕開空氣,緩緩走出一隻毛發蓬鬆的白狐狸,站在法陣外與辭嬰對望。
辭嬰繼續在靈台裡道: “你不說你是個什麼超級厲害的狐狸精嗎?展現你實力的時候到了,快把我們送回南家!”
白狐狸胖乎乎的臉露出一個不滿的神情,氣憤道: “都說了我是九尾天狐,是神仙!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記住?你這破腦袋什麼時候才能把記憶找回來?”
說是九尾天狐,可它卻隻有一條尾巴。
辭嬰道: “行吧,九條尾,你這麼厲害,能不能把我們送回南家?”
白狐狸道: “不能,我隻剩下一個魂魄,且一身魂力全寄在你靈台裡,你靈台破碎,我自然也動用不了魂力。”
辭嬰冷笑一聲: “那你除了在我靈台裡睡覺,還能做什麼?”
“……”
白狐狸心虛地舉舉爪子: “我能把禁錮你法力的咒法解開。”說罷爪子往前一抓,從辭嬰身上抓出一條漆黑咒文捏碎。
咒文一碎,辭嬰便覺被封印的靈力回來了。
他胸口藏著一塊能定位的行息符,這玉符在他追麵具人時便已激發,應禦真人便是不能趕來,也能將他們的位置告訴南新酒。
怕就怕這屋子能斷絕行息符的氣息,叫南新酒尋不過來。
那麵具人手裡一直拿著傳音符,顯然是在等同夥過來,得趕在那些同夥抵達前離開這裡。
辭嬰又望向白狐狸, “地上的法陣你有辦法嗎?”
白狐狸傲嬌地搖了下毛茸茸的尾巴, “區區一個下界咒陣怎可能難得了我?就算我神力沒了,也能撕開一道口子讓你們出來。放心,我撕開的這道口子外麵那人覺察不到。”
辭嬰眯了下眼: “那外麵那人你殺得了嗎?”
“吾乃九尾靈狐一族,要是你靈台沒破,就算隻剩下一個魂魄——”
“行了,撕口子。”
“……”
辭嬰懶得聽它吹牛,想了想便將胸口的行息符摘下,掛上懷生脖頸藏於衣物內,對她比了個口型,道: “一會抓緊我,彆出聲。萬一有危險,你就自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
這裡陰氣濃鬱,她的氣息跟個死物一樣,桃木林裡的東西多半不會攻擊她。
白狐狸已經找著紋印的薄弱處,爪子一抓便撕開那處咒紋。
辭嬰背起懷生鑽出去,從破開的牆洞逃出屋子。跟在他身後的白狐狸周身靈光一黯,化作一道白光飛回辭嬰祖竅。
夜色蒼茫,一道細瘦的身影在幢幢樹影裡拔足狂奔。
懷生死死扒住辭嬰的脖子,忽覺頭皮生寒,連忙道: “左前。”
辭嬰肩膀一斜,急忙把懷生從背上甩入懷裡,同時就地一滾,躲過左前方揮來的一根妖藤。
那妖藤足有二人合抱之粗,一鞭下來,還不知要受多重的傷。
這一路過來,他們一個負責跑,一個負責示警,已經躲過了數十次妖藤的襲擊。
辭嬰不敢使用靈力,連禦劍都不敢,一旦動用靈力,且不說馬上就能追蹤而來的麵具人,單單是這附近的異獸妖植便夠他們喝一壺了。
桃木林裡的異獸妖植最喜歡的食物便是修士這一身靈力飽滿的血肉。
辭嬰跑了數十裡,身體已有乏意,動作也越來越遲緩,方才那妖藤雖沒擊中他,但掀起的勁風還是叫他喉頭湧出一股腥甜的血氣。
“又來了。你身後,是隻雞。”
懷裡的小鬼話說得越來越利索,辭嬰莫名感到安慰,將懷生往前輕輕一推,起身的瞬間便已拔出萬仞劍,身法如風,往身後的異獸猛力刺去。
那異獸原是隻家雞,被穢氣侵蝕多年,早就成了凶猛的獸禽,足有八尺高,渾身像是在墨水裡滾過一遭,遍體烏黑,唯獨一雙鬥雞眼泛著血色。
辭嬰刺去的這一劍雖沒靈力,但疾如風快如雷,竟一劍得手,在雞獸的翅膀刺出一個窟窿。
墨色血液滴滴答答落下,雞獸痛叫一聲,猛然張開翅膀,朝辭嬰狠狠一煽。
妖風洶湧襲來,辭嬰被煽得倒飛出去,將萬仞劍狠狠刺入地麵方止住身形,躲在他身後的懷生同樣沒能躲過這陣妖風,身子往後一飛便撞上一棵巨樹,差點兒沒疼暈過去。
那巨樹本是在沉眠,被懷生硬生生撞醒,當即一根烏漆嘛黑的樹枝抽了過來。懷生急忙握住藏在衣裳下的長命鎖,誰知這妖樹抽的不是懷生,而是與雞獸纏鬥在一塊的辭嬰。
雞獸雙翅挾著辭嬰,雞喙啄米似地啄向辭嬰祖竅。辭嬰一麵揮劍削它翅膀,一麵左支右絀躲那細長尖嘴,看起來頗為狼狽。
眼見著樹枝馬上便要抽來,那雞獸突然刹住雙翅,像是失魂之人突然回魂一般,一雙鬥雞眼傻愣愣看著辭嬰,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與懼怕。
那雙紅通通的鬥雞眼一愣過後,很快又掃了眼懷生以及她身後的巨樹。下一瞬,便見那雞獸狠狠閉上眼,猛地越過辭嬰,一頭撞向老樹妖抽來的樹條。
隻聽“轟”的一聲。雞獸被那樹妖狠狠抽飛,沒一會兒便在半空炸成一蓬烏血。
這一變故把辭嬰和懷生都看懵了。
懷生莫名覺得,雞獸在撞向樹妖前看辭嬰和她的那一眼,似乎帶著……歉意。
樹妖一擊即中,卻沒結束,枝條如巨蟒,在空中擺了個尾,又朝辭嬰抽來。
這老樹妖的實力比那雞獸厲害許多。雞獸雖異化成獸,到底沒養出妖力,除了身形大力氣大,殺傷力並不強。
老樹妖卻不然。
辭嬰神色凝重,終於發覺一絲不對勁。
妖藤追到這處便果斷收回藤蔓,想來這裡就是老樹妖的領域,除了那些未啟智的異獸,旁的妖物根本不敢闖入。
臉頰被雞喙刮出數道血痕,縈繞著淡淡的煞氣。辭嬰無暇兼顧,立劍起身,心知此時不得不動用靈力了。
若是要動用靈力,便不能再帶著那小鬼,太危險。隻能先用萬仞劍斬斷這樹妖的枝條,再用瞬移符將那小鬼帶離此處,給她尋個地方躲起來。
他在心中飛快盤算著,粗壯的枝條已帶起陣陣陰風閃電般襲來,電光石火間,一道瘦弱的身影忽然衝了出來,擋在辭嬰身前。
辭嬰瞳孔驟縮,心跳在這一刹那停了下,他大吼: “快躲開!”
懷生沒躲,而是捏緊了衣裳下的長命鎖。預料中的淩厲攻勢卻久未落下,唯有枝條帶起的風在耳邊拂過。
懷生掀眼,便見那比她還寬的枝條仿佛定住了一般,懸在她頭頂。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一步步後退,直到一隻帶著薄繭的手扣住她手腕方停下。
桃木枝條停頓片刻方又開始動,像條盤旋在虯枝上的蟒蛇,朝下緩緩探去,在懷生鼻尖一寸外停下。
這老樹妖分明沒有眼睛,可懷生感受到了一道視線。這道視線沒有殺意。
“啪”的一下。一團雪花從樹上掉落在懷生頭頂,叫她直愣愣打了個寒顫。
她一動不敢動,老樹妖仿佛是知曉她被凍到了,枝條往上一挑,溫柔撥走她頭頂的雪團,隨即慢慢抽了回去。
懷生已經驚出一身冷汗。
雖不知是什麼狀況,但這老樹妖看起來對她並無惡意,不僅放過了她,還放過了辭嬰。
二人懸著的心剛落下,數十裡外忽然爆出一陣靈光。那靈光出自一柄圓月彎刀,先前麵具人便是用這刀殺死駐地裡的南家修士。
懷生再度握緊了胸口的長命鎖,道: “雞把他,引來了。走?”
雞獸引來的可不僅僅是麵具人。能將麵具人逼得在桃木林動用靈力,隻可能是有妖力的煞獸也出現了。
辭嬰皺眉,望向前頭的老桃樹。
這老樹足有數十人合抱粗,粗糲的軀乾散著好幾眼樹洞,樹洞掩在層層疊疊的枝須裡,人藏在裡頭,很難被發覺。
“我走你不走。”他冷靜道, “這妖樹對你沒有敵意,你的氣息在這裡很難被探尋到。但我不同,那麵具人定然有什麼法寶或手段能探到活人的氣息。”
“不要。”
懷生沒同意,可辭嬰壓根不管她同不同意,運轉靈力,抱起懷生便往十丈高的樹洞飛去。
那樹洞與懷生差不多高,不算很深,但藏起兩個小孩兒卻是綽綽有餘。
辭嬰在樹洞外停了片刻,見樹妖沒有任何動靜,似是默允了他的舉動,方彎腰把懷生抱進去。
一股腐臭味迎麵撲來,懷生本就快要暈過去,被這臭味兒一熏,腦袋突突生疼。
辭嬰用萬仞劍掃走樹洞裡的枯骨和腐葉泥,從芥子戒摸出兩套道袍,一套鋪在樹洞底麵,一套罩著懷生。
做好這一切,他又掏出一顆丹藥,掰開懷生的嘴,道: “用你那十顆乳牙把這丹藥咬碎吞下去。”
懷生知他要走,把藥一吞便牽住他袖擺,指著胸膛道: “你留下。我有,護身器。”
辭嬰難得笑了一聲: “我知道,這是南叔給你尋來的護心鎖,能擋元嬰修士致命一擊。但那人不是為了殺你,而是另有圖謀,你不能落他手裡。至於我——”
他揚起下頜,臭屁道: “我是萬仞峰的下一任劍主,殺了我,就是在與一整個涯劍山為敵,誰敢殺我?”
懷生才不信他的大話,攥他衣袖的手始終不肯鬆開。
“不要。”她重複了一遍, “我們,不分開。”
樹洞口結著一層霜,小女娃的臉被清淡的雪光照出一層頹敗的慘白色調。她是在睡夢中被擄走的,束發的布帛早已摘下,此時披頭散發,好不狼狽。
可她麵上沒有半點懼色,那雙明亮的眼靜靜看著辭嬰,堅定道: “我不怕。我不要,一個人。”
“我知道你不怕。”辭嬰抽回自己的袖擺,給她擦去臉上的塵汙,又細細替她穿好寬大的道袍, “你若是累便睡一覺,醒來時南叔就來了。假如他不來,我會來。”
說著抬手用力按住懷生的頭頂,認真道: “記住了南懷生,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我一定會回來。”
懷生還欲再說,小少年已經毅然決然往後一倒,萬仞劍化作一道清光,載著他衝向落霞寨。
烏濁的濃霧裡,那道清光跟星辰一般耀人眼。不遠處的圓月彎刀立即調轉方向,飛速追去,與此同時,一隻陰氣化成的大手穿過密密麻麻的飄雪抓向辭嬰。
就在那隻大手即將抓住辭嬰時,一陣刺目的靈光在萬仞劍上空遽然綻開,數百張符籙同時爆裂,璀璨得如同黑夜裡炸開的焰火。
“轟!” ——
懷生定定望著那一團漸漸熄滅的焰火,身體終於承不住,雙目一黑,再度暈了過去。昏過去的那一刹那,她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彆死,活下去。
她最討厭彆人為她而死了。
大地在震動,似有地龍翻身,不過刹那,平整的雪地現出無數隻大小不一的獸印。
兩名身披鬥篷的修士立在乾涸的河床邊,回頭望向密林深處。
其中一名鬥篷人道: “桃木林深處的煞獸被驚動了。那裡頭的煞獸跟落霞寨附近的煞獸不一樣,妖力強橫。一刻鐘後,若還是找不到南懷生,今夜的行動隻能作罷。”
若是懷生在這,便會認出說話的鬥篷人便是那麵具人。
另一名鬥篷人沒戴麵具,藏在兜帽裡的臉遍布猙獰可怖的傷疤。
便見這疤麵人沉下目色,道: “那位既然點名要見南懷生,今夜一旦作罷,我們如何同他複命?也不知那位這次會醒來多久……老三還沒找到南懷生?”
麵具人道: “老三那法寶隻能尋活人的氣息,南懷生一身陰毒,躲在桃木林裡就像水入了海,要尋到她恐非易事。那位每次清醒的時間多不過三日,今日錯過良機,那便等他下次醒來再說。到得那時,他興許不想再見南懷生了。至於南新酒,過兩日我尋個機會搜他魂,順道殺了便是。”
疤麵人冷哼一聲: “南新酒一旦回了涯劍山,要殺他談何容易?你當涯劍山那幾柄劍是吃素的?還有,此處既是你定下的地點,又布下了咒陣,南懷生與涯劍山那小子究竟是如何逃走的?堂堂丹境大圓滿,你便隻有這等水平?”
修士尋人的手段花樣百出,最常見的便是在對方身上落個禁製。偏南懷生是個體弱凡人,禁製一落,立即就會斃命。他們不敢冒險,隻能將人悄悄擄走。有三名丹境圓滿的修士在,又是在桃木林這樣的地方,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結果還是叫她逃了。
彆說疤麵人,就連麵具人自己也很詫異。
那兩個小娃娃一個修為低下靈力被禁,一個體弱瀕死屢屢昏倒,竟能悄無聲息地從咒陣裡消失,真是怪哉。
麵具人對疤麵人的質問並不在意,雲淡風輕道: “我亦很好奇,咒陣沒破的情形下,他們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我的咒陣連你們都破不了。”
疤麵人陰冷的目光又望向河床對麵,血肉模糊的右手尚在滴血。方才便是那可惡的小子朝他撒出數百張符籙,破了他的雲陰掌。
那小子撒完符籙後便消失了。但桃木林不能設傳送陣,就連瞬移符也隻能瞬移十裡,疤麵人猜他定然還在這附近。
他殺意騰騰道: “捉住那小子搜一搜魂便知道了,南懷生說不得也是他藏起來的。”
麵具人似笑非笑: “那可是雲杪真君的唯一傳人,你確定要搜他魂?我是不敢招惹雲杪真君的,你若是敢,悉隨尊便。”
麵具人這一路連辭嬰一根頭發都沒傷,便是不想對上一整個涯劍山,尤其是雲杪那瘋子。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雲杪能瘋到何種程度。
聽見“雲杪”二字,疤麵人眸中露出一絲忌憚,改口道: “哼,他鬨出那麼大的動靜,連桃木林深處的煞獸都被他驚動了,活不活得下去都成問題,何須我出手。”
桃木林的高階煞獸連他們都覺棘手,一個尚不足七歲的小兒他不信還能逃出生天。
麵具人不置可否,抬眸望向西南方向,淡淡道: “他鬨出這些動靜,可不是為了引來桃木林的妖獸,乾坤鏡內有人正在過來。”
疤麵人順著他目光望去: “涯劍山的人?”
“嗯,來了兩柄劍,不確定是哪兩柄。”
涯劍山丹境以上的每一把劍都不好對付。
麵具人心中已生退意,腰間的傳訊符忽而一亮,他點開,聽見一道陰冷的聲音道: “南新酒出現了,他似乎知曉南懷生的藏身處。”
這人正是疤麵人先前所說的“老三”。老三一說完,疤麵人當即道: “我們馬上過去。”
話音剛落,他後背陡然一寒,連掐訣都來不及,猛地往後一掠。
隻聽“轟隆”一聲,他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炸出一個大坑,熱浪翻湧,濃煙騰騰,前頭的河床受波及皸裂出一道道裂痕。
“混雷珠?”
混雷珠乃地階法寶,出其不意之下,一顆便能炸死一個丹境。疤麵人躲得不算及時,左腿斷裂,腰側被炸出個窟窿。麵具人相較之下要幸運得多,隻受了點輕傷。
二人望向河床對麵。
紛紛揚揚的雪幕裡,煙塵漸斂,小少年以萬仞劍撐地,冷冷盯著他們,身上的衣裳破碎不堪,沾滿了血跡。
“你不是說你能無聲無息把混雷珠放他們腳下麼?怎麼還是叫他們發覺了?”辭嬰在靈台裡問白狐狸, “他們傷得不夠重,你快把我帶離這裡。”
“你嫌棄個麒麟屁!知道幫你破除那咒陣耗了我多少魂力嗎?能偷襲成功已經很了不得了!”白狐狸麵色懨懨,破罐子破摔道, “我這次真的要睡了,你自己想法子逃離!堂堂上仙,就算沒了記憶,也斷不可能連這點小嘍囉都收拾不了。記得看好你的靈台,莫要再震醒我!”
白狐狸破掉麵具人的咒陣就已經用掉攢了許久的魂力,本想到辭嬰爛成篩子的靈台睡一覺補點魂力,結果這廝竟然同時引爆數百張符籙,不僅把自個兒炸掉半條命,還把它從靈台裡炸了出來。
要不是它及時匿去辭嬰的氣息,這小破孩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你睡唄,”辭嬰咳出一大口血,涼涼道, “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乾脆和我一起等著,對麵那醜八怪馬上就要送殺招過來了。”
白狐狸: “……”
疤麵人的確是被辭嬰激得殺意再起,再顧不得其他,雙手掐訣,一個火紅葫蘆現於掌心,丹境大圓滿的威壓如洪水般湧向對岸。
“既然你非要找死,那便去死!”
辭嬰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壓震得七竅流血,靈台裡仿佛有無數把飛劍在切割他的靈識。他痛得渾身發顫,眼前再度閃過那兩輪旭日。
“黎辭嬰!”
白狐狸急忙往他祖竅注入一絲魂力,辭嬰無力地轉了下眼珠,氣若懸絲道: “彆讓他們……通過搜魂……找到她。”
說完兩眼一閉,徹底昏了過去。失去意識的瞬間,他胸口驀地一亮,一口青玉小碗及時飛出, “鐺”一下抗住疤麵人潮水般的威壓,將他護在陣內。
“有天階護身法寶也無用,今日你必須死!”疤麵人將葫蘆拋向空中,喝道, “去!”
巨大的火龍從葫蘆嘴咆哮而出,直奔辭嬰而去。
火龍將一整片落霞寨照亮,疤麵人盯著辭嬰,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笑意。
就在這時,他身旁的麵具人忽然動了,左手貼住他後背,右手雙指一並,刺入疤麵人祖竅,藏在指尖的劍光驟然射出,刹那間便將疤麵人的靈台攪碎。
疤麵人雙目怒睜,眸中猶帶驚懼,卻是再無一點生機。空中的火龍如燭火遇風, “呼”一下滅了。
“都說了我不想招惹崔雲杪。”
麵具人將手中鮮血擦在疤麵人鬥篷,動作慵懶輕慢。他盯著罩住辭嬰的玉碗,神色複雜。麵具下那雙始終含笑的眼,已然沒了笑意。
“折腰碗……她竟是將它給了你。”
丟開鬥篷,麵具人單手掐訣,一個黑色咒印從他掌心飄起飛向辭嬰,咒印一碰上玉碗便入地化作一圈黑色咒陣,將玉碗的靈光牢牢封禁住。
“本座日行一善,你乖乖在這咒陣裡待著,莫要搗亂,免得小命又不保。”
麵具人收回目光,身影一晃,消失在落霞寨。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疤麵人的屍體以及那個懸在半空的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