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赴蒼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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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嬰在南家住下的第一日,南家那種滿棗樹的院子比往常都要熱鬨。

下晌初宿與鬆沐從南家學堂一回來,便看到懷生被辭嬰提溜在院子裡練揮劍。南新酒與許清如就坐在簷下喝茶,笑看樹下那倆小不點耍劍。一派人間靜好。

懷生手裡握著的小木劍是她兩歲抓鬮時的小玩意兒,內裡空空,隻有個劍的模子,揮起來是不累,但架不住她揮完一次又得再來一次。

辭嬰化身陰曹地府裡的惡鬼,眼睛緊緊盯著她,隻要她揮得慢了,便要來一句: “這就揮不動了?先前罵人的力氣跑哪裡了?”

懷生很想把手裡的木劍扔辭嬰臉上,奈何力氣不夠,隻好往樹下的爹娘投去求救的眼神。原本正看得津津有味南新酒與許清如立時挪開目光,一個望天,一個低頭斟茶。

望天那位多少有些心疼閨女,望了沒兩息便又落下目光,動了動唇,正要說話,旁邊的許清如低咳一聲,及時遞去一個茶壺,道: “新酒,去添些水。”

南新酒隻好默默提起茶壺,給閨女丟個愛莫能助的目光。

“懷生,你辭嬰哥哥說得對,你是該好好練一練了。”許清如溫柔一笑,決定用吃來鼓勵懷生, “今晚阿娘給你們做好吃的雲乳桃花糕。”

雲乳桃花糕是用南家百靈園裡的桃花做的糕點,甜而不膩,軟糯可口,是隻有九顆乳牙的懷生最愛吃的糕點。

懷生登時來了力氣,勉力又揮了十下。這十下下去,她腿徹底沒了力,正要一屁股坐地上,一隻白皙的手適時拎住她衣領,像拎著具提線木偶般,把她放上旁邊的躺椅。

“休息一刻鐘再繼續,”辭嬰麵無表情道, “還有二十下。”

一日揮劍五十,這是辭嬰給懷生定下的目標。

身下的躺椅是南新酒特地給懷生打造的,上頭鋪著厚厚一層靈棉毯,又暖又軟,懷生一躺上去便想睡覺。

結果眼皮剛眯起來,四根可恨的手指立即掰開她眼皮,隨即是一道可恨的魔音: “不許睡。”

懷生: “……”

餘光瞥見兩道身影正躡手躡腳繞過她往簷下走,懷生跟看見救星一般,叫了聲: “初宿!鬆沐!”

初宿腳步一頓,眼珠子一轉便笑眯眯看向懷生: “懷生,我和鬆沐先去換衣裳。你繼續努力,等你能揮兩百劍,就能和我們一起去學堂了。”

初宿是許清如族姐的遺孤,鬆沐則是南新酒撿回來的孤兒。二人比懷生還要小上幾個時辰,卻都身強體壯,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在南家學堂就學了。

他們早就盼著懷生能健朗起來,一同去學堂學劍。可懷生太懶了,能睡便不起,能躺便不坐,能坐便不站,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去學堂。

初宿說罷便溜。鬆沐望著懷生遲疑半晌,被倒退回來的初宿揪著衣領扯走了。

懷生於是又生無可戀地躺回去,閉眼伸個懶腰。

小少年抱著劍在一旁看她,看著看著心頭無端生出一股氣。也不知是看不慣她這一閉眼便生氣全無的模樣,還是看不順她這懶骨頭做派。

辭嬰在心裡默念十聲,道: “時間到了。”

懷生眼皮一挑,直接瞪圓了眼珠子: “不,可能,這麼,快。”

“就是這麼快。” 辭嬰一派鐵石心腸,上前拎起她衣領, “你爹娘說了,以後你練劍的事都歸我管。最後這二十劍若是揮不好,我便再加三十劍。”

懷生隻覺自己成了根瘦蘿卜,被人生硬拔出又“咚”一聲紮入地裡,接著手裡被塞入那把空心木劍。

“繼續練。”

“……”

懷生這一練便練了整整一年,從五十劍到八十劍又到一百劍。

她身邊不管是她爹娘還是初宿、鬆沐都對這事喜聞樂見,每日過得叫苦不迭的隻得懷生一人。

小年那日,南新酒一大早就被臨河真君叫去了祖地。

祭祖這樣隆重的事,一貫隻有開了雙竅已經步入仙途的子孫方有資格去。似懷生這般一看便沒仙途的子孫,自然是沒得資格。

她實則也不稀罕去,本家那些南家子弟眼珠子都生在頭頂,比辭嬰這討厭鬼更惹人嫌,還不如在家裡陪阿娘吃糖瓜、剪窗花。

正值隆冬,細雪從早落到晚。

南新酒帶著一身霜雪從祖地歸來,他麵色有些沉重,但一回到燒著爐火飄著糖瓜甜香的出雲居,他麵上那些沉重之色很快便散了去。

懷生朝他張手討抱,南新酒一隻手抱起她,扛在自己臂膀,笑問: “糖瓜好不好吃?”

南家是修仙世家,便一塊糖瓜也是用靈田長出來的靈瓜做的,味道當然好。懷生意猶未儘地道好吃。

“給爹,留了,兩塊。”她低頭從糖罐裡掏糖瓜。

南新酒把懷生喂的兩塊糖瓜都吃了,吃完拿出一塊劍狀玉牌,對辭嬰道: “這是應禦師兄給你的劍書。他明日便會歸來,屆時會帶你一同回涯劍山。”

辭嬰接過劍書, “多謝南叔。”

許清如看了看辭嬰,道: “眼下離春節也沒多遠了,乾脆在這過了春再回涯劍山。”

涯劍山是大宗門,講究的是仙凡分離,不興過年節。而木河郡除了南家,還住著些小世家小散修以及許多無法修煉的凡人百姓,過年節的氛圍因而十分濃厚。

聽見她娘的話,懷生瞅了瞅辭嬰,心說這討厭鬼今日一早便逮著她揮劍,連小年都不許她歇歇。真要在這過春,她哪還有什麼安生日子過?

這般想著,那廂辭嬰已經欣然應下: “多謝許姨,我同真人說一聲,待得年節過了再回去。”

懷生撇嘴,在心裡罵他臉皮厚。可想到今歲能多一人一同過春,又有些開心。她一貫喜歡熱鬨。討厭鬼沒有家人,姑且讓他在這過春開心開心,她多勞累幾日便是。

夜裡吃完湯圓,南新酒擺了個陣法,帶著四個小娃飄上半空,看遠處凡人城鎮裡的煙火。

雪大如席,烏雲蓋頂。火光亮起時,那幽暗的天幕被照亮,照得細雪如流螢。

懷生與初宿看得格外專注,嘴裡不住地說好看。

煙火照亮的不僅是天,還有那一麵水鏡般明亮的乾坤鏡。那結界足有萬丈高,宛若一隻倒蓋的透明巨碗,牢牢守著人族領地。

結界外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儘頭的密林,密林黑霧翻滾,如同一片遍布殺機的墨海。

辭嬰望著那片墨海皺起了眉頭。

三萬多年前,蒼琅界登天路斷,桃木林忽起異變。濃稠如水的黑霧從東邊不周山一路蔓延至整片東陵大陸,直奔中土與西洲而來。

黑霧裡全是陰煞之氣,密林裡的生靈受濃霧侵蝕,被穢化成異獸妖植。若不是有這麼個結界護著,蒼琅界早已不複存。

辭嬰便是在桃木林裡被雲杪真君撿到。

雲杪真君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桃木林,辭嬰自己也不知,他當時腦中空空如也,除了靈台碎裂的疼,什麼都不記得。

若不是他身上有一塊寫著“黎辭嬰”三字的木牌,怕是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曉。

失去記憶的滋味並不好受。辭嬰總覺著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落在了桃木林,每日每夜都焦灼地想要回去。

偏生他靈台受創,連劍都握不住,隻能乖乖地被雲杪真君丟去涯劍山。

不過……

在遇見南懷生之後,那股烈火焚心般的焦灼竟然沒了。

辭嬰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桃木林挪向南新酒懷中的小丫頭。

小丫頭這會已經累了,小腦袋瓜挨向南新酒肩膀,眼皮一耷拉便打起嗬欠。南新酒早就知她撐不住,待得煙火放完,便撤去陣法,將四個小娃兒送回屋子。

許清如坐在窗邊擦拭青霜劍,見他回來,便道: “今日是出了何事?可是老祖宗說了什麼?”

南新酒非喜怒易行於色之人。但今日他從祖地歸來時,那麵色卻是沉得能滴水了,想來是出了什麼大事。

“不是老祖宗那頭,是蕭師弟。”南新酒語調微微一沉, “我收到了蕭師弟的劍書,說要與我見麵說一說四年前的事情。”

許清如怔了下: “蕭師兄他莫不是也在查四年前的事?”

四年前還能是什麼事?

她便是四年前遇襲中了一身陰毒的,那陰毒猛烈如火,不僅叫她修為儘失、經脈寸斷,還連累到尚在腹中的懷生。

許家不過一尋常小家族,族中出過的修士不出一掌之數,且都修為低下。祖墳冒青煙了方出了許清如這麼個丹境真人。而許清如為人和善,從不曾與人結過什麼大仇,又是涯劍山真君親傳,實在猜不出是何人會對她下此狠手。

能一掌便毀去一個丹境修士,許清如印象中也沒有這樣厲害的仇人。

若不是許家那頭的仇人,便隻能是南家的了。

南家最大的對手乃是同為修真世家的蕭家。

兩個家族皆是涯劍山的附屬宗族,平日裡明爭暗鬥本就不少,再加之蕭家最負盛名的那位祖宗死於南新酒先祖之手,兩族關係這數萬年來勢同水火,彼此視對方家族的同輩者為眼中釘。

也就這數十年來,因南新酒與蕭池南師兄弟的交情,兩個家族的關係才稍稍破了點冰。

彼時許清如出事,獲利最大的便是蕭家。這四年來,蕭家暗害許清如的傳聞始終不曾斷過。

諸多傳聞鬨得沸沸揚揚之時,南新酒也曾親去南家祖地,請閉關的臨河真君出麵查探此事。

這位南家老祖行事作風從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查了數月,便說這罕見至極的陰毒來源難尋,再查也是徒勞,徹底將這樁懸案按了下去。

如今四年過去,依舊沒有半點線索。

許清如對尋仇一事早已看淡,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在死前看到懷生解去這一身陰毒。

“新酒,當年的事便讓它過去罷。”許清如放下手中劍,笑道, “我不想你冒險,若你也出事,我們懷生可怎麼辦?”

南新酒眸中現出一縷哀色, “你放心,我與蕭師弟見麵這事隻有我與他知曉,不會有危險,我會早點歸來。”

說罷取下牆上長劍,在許清如額上落下一吻,道: “我去去就回,你快睡,不必憂心。”

夜半時分,萬籟俱寂。

懷生覺得自己又飄上了半空,但這次的騰雲駕霧卻是叫她有些難受。她迷迷瞪瞪睜開眼,看見一張巨大的黑色鬥篷。

一個穿著鬥篷的黑衣人正抓著她無聲無息躍上院中棗樹,淩空踏了數步,眼見著就要出院子了。

懷生目光往下垂落,拚儘全力叫了一聲: “阿爹!”

可惜她這一聲叫喚細若蚊呐,颯颯夜風一吹,便沒了聲響。

鬥篷人卻是聽了個真切,驚疑不定地看向她,有些驚訝於他的靈識竟沒覺察到她醒了。見懷生又要張嘴叫,鬥篷人指尖微微一動,朝她落了個禁言咒。

一股巨力施來,懷生兩瓣唇仿佛粘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

眼睜睜看著鬥篷人破開南新酒在出雲居布下的陣法,又破開南家的結界,就要揚長而去。冷不丁一道劍光襲向鬥篷人後背。

鬥篷人“咦”一聲回頭,抬手攔下那道劍光,劍光登時化作一柄長劍飛回來者手裡。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小少年握緊手中劍,看著鬥篷人冷冷道: “放下她。”

劍光襲來時,懷生心中本是燃起了被救的希望的。然而看清來人後,那幾粒火星“啪”一下又滅了。

她又氣又急地拿眼睛瞪辭嬰,這討厭鬼好端端地追過來做甚?不要命了?這鬥篷人豈是他能對付的?萬一鬥篷人將他殺了怎麼辦?

鬥篷人顯然也驚訝於來者竟是一個小孩兒,略一思忖便使了個風遁來到辭嬰身後,五指如鷹爪,抓住辭嬰後背,一手拎住一人,繼續往東掠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風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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