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忽有天外來客,青衫一襲,木劍一柄,攜力破山河日月之勢,一劍劈開三萬餘載幽暗,斬殺八獸。九獸去八,餘一遁桃木林。是日,天地起結界,名曰乾坤鏡。日出之處,一樹拔地起,擎天而立。不周山開,我蒼琅界,終等來一線生機。】
蒼琅界,中土大陸,木河郡。
“乾坤鏡護佑我們蒼琅界上萬年,偶爾出點裂縫實屬正常。你們莫要大驚小怪,好歹也是我南家的本家子弟,風度不能丟。”
木河郡最北端的乾坤鏡駐守地裡,麵容英俊的青年修士一麵低頭擺弄陣石,一麵慢悠悠地說著。
他身後站著六名麵露驚恐之色的年輕弟子,身前則立著麵水鏡般的結界,結界外散落著二十來具腥臭的獸屍。再往後,便是一大片望不到頭的密林。
密林裡巨樹參天、黑霧湧動,正是蒼琅界裡人人言之色變的桃木林。
桃木林裡的陰煞之氣與異獸妖植是無數修士的夢魘,好在蒼琅界有一個能將這些夢魘牢牢抵擋在人族領地之外的結界——乾坤鏡。
前提自然是,乾坤鏡完好無損,沒有裂縫。
南家駐地的這一處乾坤鏡此時便有一條裂縫。這丈寬裂縫約有半人高,補是不難補的,就是從結界內泄出去的稀薄靈氣容易把桃木林裡的東西都引過來。
六名南家子弟望著結界外那幾頭疾奔而來的煞獸,雙腿不聽話地打起了擺子。
“大……大真人,又……又有煞獸來了!這次來了六隻!六隻!”
幾人說完,感應到地麵如地龍翻身般的震感,差點兒要跪下。
這是有多少煞獸朝正在朝這裡奔來?!若乾坤鏡的裂縫來不及修好,南家的這處駐點是不是又要淪陷了?
見幾名南家子弟嚇得六神無主,南新酒心下一歎:幾隻煞獸便嚇成這樣,他們南家的子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當年……算了,彆想了,他現如今也比不得當年,往事不可追啊。
南新酒一麵腹誹,一麵安慰道: “莫慌。我既在這,便不會叫這些孽畜闖進來。”
隨著他這一聲話落,插在地上的七柄陣劍“嗡”一聲疾飛而起,結成一個殺陣,將那幾頭煞獸團團圍住。
與此同時,南新酒十指翻飛,以靈力作線,飛快地將數十顆陣石打入結界的裂縫裡。隨著陣石漸漸變得透明,結界上的裂縫開始“愈合”,不過數息功夫,便已完好如初。
修補好結界,南新酒雙手掐訣,結界外七柄陣劍瞬間合為一體,一連劈出數道殺意騰騰的劍光,兔起鵠落間便將六頭煞獸斬殺於結界外。
也不知是被這劍光的殺意震懾住,還是意識到乾坤鏡裂縫已愈合,數十隻馬上便要衝出桃木林的煞獸齊齊停下腳步,惹得林內塵土漫飛。
一名南家子弟在這詭異的寂靜中抬頭望了一眼,見那潑墨般幽暗的林子密密麻麻擠滿了血紅色的眸子,頓覺頭皮一麻。
南新酒往他肩膀重重一拍,笑罵道: “傻楞著作甚?快回駐地養傷去!”說完將剛斬殺完煞獸的劍朝前一扔,就要禦劍歸府。
幾名弟子趕忙哭爹喊娘地追在他身後: “大真人,外頭的煞獸還……還在呀!”
南新酒頭都不回道: “乾坤鏡既已修好,它們自然闖不進來。你們大真人急著回府哄娃,先走了!”
急著哄娃的南家大真人剛回府,便聽見了自家閨女小乳貓似的哭聲,急忙與匆匆趕來的道侶許清如一同推開屋門。
屋內一燈如豆,隨處可見的撥浪鼓、木搖馬堆了滿地,臨窗還擺著兩張用安神木製作的搖床。
搖床一大一小,大搖床並肩躺著兩個小女娃,小搖床則躺著一個小男娃。
孱弱的哭聲一起,小男娃便半睜著眼下床,跑到大搖床一側賣力地推起來。
大搖床在一下又一下的“嘎吱”聲中搖晃起來。
裡頭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也熟練地坐起身,在搖晃中撫摸正在哭泣的小女娃,奶聲奶氣哄道: “懷生乖,懷生不哭。”
見得南新酒與許清如進屋,又趕忙站起身,道: “懷生又疼醒了!”
正在“哼哧”“哼哧”推著大搖床的小男娃也冒出毛茸茸的頭,補上一句: “這次哭了半刻鐘。”
名喚“懷生”的女娃娃五官生得極為精致,隻可惜一身陰氣縈繞,麵色蒼白得如同剛從陰曹地府裡撈回來的小女鬼。
這會她倒是沒再哭了,而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小臉滾滿了淚珠,烏溜溜的眸子閃過一絲慚愧之色。
唉,又來了。
每回做夢都要犯頭疾,一犯頭疾不管醒沒醒都要大哭,把一整個出雲居鬨得人仰馬翻的。真是罪過,罪過。
好在她爹娘脾氣好,被她夜夜鬨醒也不嫌她。
懷生很想像好妹妹初宿和好弟弟鬆沐一樣,康康健健地站起身,同她爹娘說一聲她沒事。
奈何她自出生便是個病秧子,四肢無力不說,連話都說不利索。隻得乖乖等她娘抱起她,再堅強地露出個“我沒事”的無齒笑容。
許清如見她笑得比哭還難看,更覺擔憂了,柔聲道: “現在可還會疼?哪兒疼?”
懷生費勁兒地比了比瘦削的尾指: “一點,點。”
又指指腦門: “腦瓜。”
南新酒適時端來一碗化開的丹藥水,邊喂懷生邊道: “怎麼又是腦瓜疼?明日我去請應師兄再過來看看。”
中土有四大修仙世家,木河南家擅陣法,雲山蕭家擅煉器,施水王家擅符籙,慶陽應家擅丹藥。
南新酒嘴裡的“應師兄”便是慶陽郡應家的應禦真人。
自古醫、藥不分家,擅煉丹藥者,往往醫術也高明,應禦真人便是慶陽郡應家這一輩的天驕。
懷生很想說一句不必,就一點小頭疾實在不必勞煩那位真人伯伯。他每回過來都要把她紮成隻刺蝟也就罷了,還要帶上那討人厭的“小毒舌”。
懷生實在不待見那討厭鬼。
可惜她再不待見,第二日還是被紮了滿頭針,並頂著這滿頭針見到了黎辭嬰。
身著玄色弟子服的小男童背著一把劍,蹲在懷生前麵,細細打量她兩眼,道: “你怎麼看著比一個月前更蠢了?”
“……”
小道童隻比不滿三歲的懷生大三歲,但身量卻比八九歲的男童還要高些,他就算蹲下來,懷生也還得抬頭看他。
不得不說,討厭鬼年歲雖小,但五官已經能看出日後招惹桃花的能力。
可生得再好也不妨礙懷生討厭他。
她憤怒地攥緊小拳頭,要不是頭發太軟,真想給他表演個怒發衝冠。
辭嬰見她眼睛都快要冒火了,繼續往火裡添油: “動不動就生氣,脾氣還挺大。真人叫我在這看著你,你再不情願也沒得轍。”
說著目光往下一落,盯著懷生的嘴看了兩眼,又道: “牙齒長多少顆了,我瞧瞧。”
懷生閉緊牙關,奈何她那點毫末之力根本不夠瞧,輕輕鬆鬆便被辭嬰掰開了牙關。
他認真數起來: “一、二、三……九,嘖,怎麼還是隻有九顆?你都不吃飯的嗎?”
每日都在努力吃飯吃藥的懷生沒忍住瞪他: “要你,管!”
她生得瘦小,臉上也沒幾兩肉,便襯得那雙杏眼格外大。
辭嬰和她對視片刻,沒忍住彈了下她腦門: “瞪什麼瞪,不困嗎?”
他不說困還好,一說懷生便覺睡意來了。
每回應禦師伯給她紮針,她都會變得格外嗜睡。勉力支撐十息,最終還是被困意打敗,靠著軟墊歪頭睡去。
她這具軀體十分柔弱,一日裡大半時間都在睡。睡也睡得不安生,意識混沌,唯一的知覺便隻有痛和冷。
哪哪都覺著痛,哪哪都覺著冷,尤其是腦仁兒,隻要一閉眼便要做夢,一做夢便渾身疼,偏偏醒來後什麼都記不住,就隻知道哭。
唉,哭哭哭,哭甚哭?懷生急起來,連自個兒都罵。
陷入黑暗的最後一瞬,她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要做夢!一做夢便要哭,她才不要被對麵的討厭鬼看到!
見她腦袋上的針馬上要蹭到軟墊,辭嬰解開背上的劍橫於肩膀,用劍柄抵住她麵頰,扶正她腦袋。
長劍從劍身到劍柄都裹著一層厚厚的棉布,對麵睡得正酣的小女娃顯然沒覺著不適,長長的眼睫安靜垂著,一動不動。
神情亦是安詳,就是膚色有些滲人,是死氣沉沉的灰白之色,烏溜溜的眼睛一閉上,跟個死人沒甚差彆。
“哼唧兩聲就要睡,真沒用。”辭嬰把劍身架肩上,姿態優雅地在蒲團跪坐下來,脆生生的童音裡滿是嫌棄與困惑, “我乾嘛非要浪費時間來看你?”
他咕噥半晌,眼睛跟著一閉,頭挨著劍身也睡了過去。不一會兒,兩道劍眉緊緊擰起,額冒冷汗,似是被夢魘著了。
內室裡沒了聲響,外頭的大人們仍在說話。
茶案上擺著一壺靈葉茶和三隻茶杯,應禦慢抿了一口茶水,道: “朔冰原的桃木林出現了一隻十五境煞獸,師尊與木槿師叔已經趕了過去。”
南新酒與許清如麵色一變: “十五境……”
十五境的煞獸等同於人族修士的元嬰境大圓滿,是蒼琅界的巔峰了。
“上一次不周山開,桃木林隕落了三隻十五境煞獸。如今才平靜沒多久,便有十五境煞獸敢闖人族地境,想來那邊的十五境煞獸多了不止一位。”應禦的聲音十分凝重, “我明日便啟程前往朔冰原。”
蒼琅界碩果僅存的一條通往上界的路便在不周山。不周山每百年一開,每次開山門,都會有無數煞獸阻攔人族修士進入,引得一眾人修死傷無數。
四年前那次,桃木林一共隕落了三隻十五境、兩隻十四境與四隻十三境煞獸。而人族修士這邊卻隕落了十二位真君,這其中包括了涯劍山派去的兩名真君,南新酒的師尊便是其一。
自三萬年前桃木林起異變後,蒼琅界的高階修士越來越少。到現如今,元嬰境修士的數目勉強能與桃木林的高階煞獸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南新酒眉心一皺: “掌門師伯可知師兄你要去朔冰原?”
旁人或許不知,但南新酒很清楚,應禦師兄是涯劍山帶領下一批修士闖不周山的最佳人選。
是以,掌門師伯定然不會同意他冒險去朔冰原。
師兄雖被譽為元嬰境下第一人,但終究是丹境大圓滿的修為,丹境修士再厲害,也擋不住十五境煞獸的攻擊。
果然,下一刻便聽到應禦淡淡道: “師尊不知,所以我不能把辭嬰送去涯劍山,隻能送來你這,那小子不喜歡待在應家。”
辭嬰在涯劍山的地位頗為特殊。
三年前,消失了兩百多年的萬仞峰劍主雲杪真君忽然現身,將萬仞劍和一個不滿三歲的小男娃送回涯劍山,留一句“這是萬仞峰下一任劍主”便又消失了。
掌門何不歸不懂帶娃,乾脆便將座下所有親傳弟子喊了回來,讓辭嬰自個兒選個奶爹。棠溪峰一眾真人都隻當掌門是在開玩笑,結果這小屁墩還真給自己挑了個人。
就見他一臉冷酷地指著同樣一臉冷酷的應禦: “他。”
問他為何要選應禦,小屁墩想了想,便道: “他聞起來熟悉。”
聞起來熟悉的應禦真人鐵樹一棵,既無道侶也無子嗣,自然是不懂帶娃。隻是礙於師命,拒絕不得,隻好捏起鼻子當奶爹。
好在辭嬰年歲雖小,性格卻相當獨立,平日不是在書海樓看書,便是在萬仞峰練劍,幾乎不怎麼需要應禦費心,唯一一點小叛逆就是喜歡跟著應禦出門。
也不知是在涯劍山待膩了還是單純好奇山外的世界,每次應禦出山門,辭嬰都要跟著,妥妥一甩不掉的牛皮膏藥。
應禦那段時日正在研究懷生所中的陰毒,每月都要去南家,於是辭嬰便自然而然成了南家的常客。
頭一回來南家,辭嬰蹲在懷生和初宿的搖籃旁看了一整日。
應禦怕他無聊,本喚了人帶他去南家的飛流台玩。他卻不肯起來,跟蘑菇似地蹲在搖籃邊。
搖籃裡躺著兩個小嬰孩,應禦也不知他在看哪一個。直到初宿醒來被抱出去喂奶,他沒跟著,應禦才知他看的是南懷生。
繈褓裡的嬰孩小小一團,麵色泛青,呼吸若有似無,跟個死去的胎兒一樣,實在不懂有什麼好看的。
應禦便問辭嬰在看什麼。
辭嬰搖頭說不知。這是實話,對這麼個半死不活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小嬰孩,他確然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懷生滿周歲那日才終於睜開眼睛,發出第一聲孱弱的啼哭聲。
蹲在搖籃邊的辭嬰是第一個看見她睜眼的人。
那時他腦海莫名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他不是在看什麼,他隻是在……
等她醒來。
懷生醒來便看見一張倒過來的臉。
之所以會倒著,是因為她與辭嬰一個腳朝西頭枕劍柄,一個腳朝東頭枕劍鞘。幾乎在她醒來的瞬間,對麵那張倒過來的臉也掀開了眼皮。
懷生滿頭金針已經沒了蹤影,她方才沒做夢,這會精神頭非常不錯。
對麵的討厭鬼顯然沒她幸運,原先紮得一絲不苟的道髻散開了去,長發濕成一綹綹糊在臉頰,蒼白的小臉隱有痛色,像是做了個痛不欲生的夢。
辭嬰還真是做夢了。一個反複糾纏的囫圇夢。夢中場景被大霧籠罩著,什麼都看不清。
唯一清晰的,就隻有穹頂的兩輪旭日。
蒼琅界早已望不見日月星辰,他也不知為何他會夢見旭日,還是兩輪旭日當空。仰頭一望,分明是溫煦的光,可落入眼底卻成了刺骨的疼。
即便他這會醒了,眼底的刺痛猶存,仿佛那疼痛真真切切刻在了他的骨子裡。
見他一副痛得沒魂的模樣,懷生十分難得地賞了個好臉,問他: “你,做夢,也會,痛?”
這奶聲奶氣的聲音叫辭嬰漸漸清醒,渙散的眸光一聚,便對上一雙烏黑清澈的眼。
這無齒小兒渾身皆是死氣,獨獨這雙靈動的眼很有活人氣。
辭嬰盯著她看了半晌,方吐出一句: “你以為我是你?做個夢都會犯頭疾,沒用。”
懷生: “……”要不是嘴唇沒勁兒,真想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她鉚足勁兒蹦出兩個字: “你滾。”
辭嬰自然沒滾,不僅沒滾,還在出雲居住下了。
應禦真人離去前給他留了幾瓶丹藥,叮囑道: “這丹藥早晚各一顆,記得吃。”
辭嬰心不在焉“嗯”了聲,問道: “南懷生的陰毒什麼時候能解乾淨?”
應禦真人奇怪望他一眼: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能解她的陰毒?”
辭嬰兩道劍眉擰起: “你每月過來給她紮針、煉丹,莫不是在做無用功?”
應禦真人也擰起眉: “如許師妹這般丹境圓滿的修士中了陰毒,也隻能落了個筋脈寸斷、修為儘失的下場。南懷生這樣的凡胎□□,能活下來已是奇跡。我現如今隻能吊著她的命,若她能修煉,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若不能,她能不能活過五歲生辰都是個問題。”
見辭嬰的臉臭了下來,應禦真人冷哼一聲: “你還是多管管你自己,少去操心旁人的事。靈台碎得跟篩子似的,你能活著也是個奇跡。”
活著已是個奇跡的辭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