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軍醫何百齡終於在太子親衛的保護下秘密回京。
比起鄭老太醫,何百齡不光精通醫理,經驗豐富,更因為紮根鄉野,見識過各種疑難雜症,熟識各類草藥、毒物,後又在軍中效力多年,才練就了這一身妙手回春的本事。
困擾了整個太醫院的箭毒,何百齡看過傷口之後,心裡就便有了主意。
隻是治療手段頗有些棘手,先割肉剜瘡,以他獨家秘方的清毒散外敷,再輔以針灸,將毒血一點點排出來,最後用針線縫合傷口。
下刀之前,何百齡難得遲疑了片刻。
秦戈立刻問:“軍醫有何顧慮?”
何百齡道:“割肉放血之痛非常人能忍,可麻痹神經的曼陀羅兼具藥性與毒性,患者短時間內雖能止痛,但也伴隨著頭痛眩暈、精神紊亂等症狀,殿下的頭疾也許會因此雪上加霜。”
倘若是其他病症,何百齡都有把握可以應對,唯獨這頭疾,他一直沒有找到根治的良方,平日隻能用針灸緩解一二。
太子幾乎想也沒想:“那就不用曼陀羅,直接來。”
何百齡對上太子的眼神,是曾經生死共戰的將軍與軍醫之間的默契。
手中醫刀從火上過一遍,劃開皮肉的一瞬,太子閉上眼睛,額頭冷汗爆出。
療傷是個大工程,而太子身上的箭傷因耽誤太久,毒血蔓延在身體各處,縱使何百齡動作嫻熟,放血療毒也一直進行到次日傍晚才結束。
太子躺在床上,麵上血色全無,燭火下透著一股蒼涼死寂之感,隻有脖頸清晰跳動的青筋彰顯著微弱的生機。
床下染血的紗布堆積成山,血水倒出去一盆又一盆,直到拔出最後一根銀針,何百齡才擦了擦額頭的汗。
曹元祿熬了參湯進來,給何百齡也備了一碗。
服下參湯,太子神色終於有所緩和,“辛苦軍醫了。”
何百齡歎道:“是殿下意誌堅定,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否則這傷口拖延至今日,就是神仙下凡也回天乏術了。”
曹元祿關切道:“敢問軍醫,殿下何時能夠痊愈?”
何百齡道:“箭傷不出半月便能痊愈,隻是這次重傷牽動頭疾,臣原本還尤為擔心,沒想到殿下的狀況比我想象中好了許多。”
太子抿唇未答,恰好德順這時在殿外回稟:“梁太醫求見殿下。”
何百齡進宮的消息並未外傳,否則這期間隨時可能有人前來打擾,梁津自然不知曉。
曹元祿才要讓德順去回人,便聽到身後傳來太子低沉喑啞的嗓音:“傳。”
梁津今日來便是依照慣例查看太子的傷勢,以及在上回香方的基礎上加以改進,又新合了一味香,準備呈送太子。
可一進承光殿,梁津就被這鋪天蓋地的血腥氣驚住了,還以為太子出了事,行至內殿,又見那地平上還未收拾乾淨的帶血巾帕,心下大驚,上前問道:“殿下可是箭毒發作?”
說完看了眼殿內的陌生麵孔,麵色清臒,長髯垂胸,頗有一番仙風道骨。
他不敢多看,隻一眼便收回眼神。
太子無意解釋更多,隻道“無妨”,先問合香的事。
梁津立刻將合香放置到爐中點燃。
嫋嫋青煙散開,淡淡的青草香氣順著錯金雕花鏤空緩緩蔓延開來。
梁津回去後根據太子的意見,又在原有的基礎上添加了梔子和蜂蜜,使得香氣更加清新甜淨,應當是最接近那侍寢宮女身上的氣息了,梁津忐忑地等待著太子的評價。
太子麵上無甚表情,隻淡淡頷首表示認可,“梁太醫費心了。”
梁津有這一句就夠了。
躬身上前,繼續替太子把脈,發現太子體內餘毒已清,梁津麵露喜色,又看一眼何百齡,遲疑道:“這位可是名聞天下的何軍醫?”
對何百齡,他雖未親眼見過,卻知其人醫術詭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再結合民間廣為流傳的長髯高顴骨的相貌特征,認出來不難。
何百齡上前拱手,客客氣氣地謙遜一番。
梁津喜道:“既有何軍醫在,師父他老人家也能放心了。”
人走之後,殿中隻留下何百齡、曹元祿二人。
何百齡一直留意方才的香料,仔細查驗一番道:“此香清甜寧致,溫而不燥,對殿下的頭疾或有益處,並無不妥。”
曹元祿覺得這香有幾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聞到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太子不賣關子,直言道:“這是我身邊一侍寢宮女身上的香。”
兩人麵上皆是一詫。
曹元祿:“是雲葵?”
太子頷首,“孤與她同榻多日,頭疾的確有所好轉,便讓梁津去合了與她體香相近的香,可即便氣息相似,也不及她在身邊令孤顱內鬆泛,一夜安適如常。”
曹元祿恍然大悟,難怪不近美色的自家殿下隻召雲葵一人侍寢,且一直留著她性命,連屋內的罪證都可以視若無睹,原來不是試探,而是她身上特有的體香能為殿下緩解頭疾。
曹元祿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喜的是困擾殿下多年的痼疾終於有救了,愁的是那丫頭是皇後的人,又與殿下夜夜同床共枕,萬一被誘惑、被威脅,暗中要對殿下不利,實在防不勝防。
何百齡取過剩餘的香餅,仔細聞了一會,“香是死的,人是活的,合香再好,也不及人的氣息溫暖鮮活。”
他摸了摸胡須,又道:“再者,令殿下舒心的也許不止是她身上的氣息,肌膚相觸,唇齒相依,魚水相投,都有可能讓殿下……”
太子眉心越蹙越緊,忍不住開口打斷:“……軍醫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