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從長計議,但是真正能做商議的時間,無非就是幾個時辰罷了。
畢竟金軍又不是死人,將炸藥轉移其餘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行動一定要快。
七月九日,五更時分,三千忠義大軍精銳已經被遴選出來,埋鍋造飯,整備兵甲。
魏勝將親率李火兒、魚元兩名大將,準備出城作戰。
在經曆了一係列撤退,大戰,突襲之後,忠義大軍傷亡已經接近千人,如果再加上夜襲金軍大營所產生的離散兵馬,減員人數已經超過了千人。
也就是說,此時忠義大軍作戰人員已經減員到了六千餘人。
這個傷亡已經算是傷筋動骨了,但一來這是內線作戰,父老鄉親皆在身後,二來,忠義大軍畢竟在之前數年連戰連捷,士氣高昂,此時雖然遭遇挫折,卻還是能維持住軍心。
“……陸相公,軍心其實已經不甚妥當了。”
此時充作陸遊親衛頭子的飛虎軍統領官曹大車低聲言道:“我剛剛繞著大營走了一圈,氣氛有些沉悶,這不是臨戰之時該有的行狀。”
陸遊沉默片刻,方才點頭:“我自然知曉此時士氣不妥當,但……已經到了難以維持的程度了嗎?”
曹大車誠懇以對:“當然還是可以維持的,甚至可以打硬仗。末將說的不妥當乃是士氣已經繃緊到了某種程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崩斷,到時候就是全軍大潰的結局。”
說著,曹大車指了指四周:“更糟的是,此時什長、隊將、正將等軍官就該出言鼓舞士氣了,但是末將發現這麼做的隻有寥寥數人……”
陸遊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難道下麵的軍官更加沮喪嗎?”
曹大車依舊誠懇:“末將確實不知,也有可能隻是疲憊而已,想要抓緊時間恢複氣力。”
陸遊聞言終於有氣急敗壞之態:“曹大郎,曹統領,你想要說什麼?莫非隻是要消遣老夫不成?”
都要開始正式作戰了,還說模棱兩可的話,你曹大車是不是想要挑戰一下軍中階級法?
曹大車依舊懇切,卻是話鋒一轉:“也因此,如今這番局麵,是要拚儘全力的。”
陸遊聽到此處終於明了:“老夫在城中還是安全的,你那五十飛虎甲騎勿要閒著了,現在老夫就給你一封軍令,且去護衛魏公。哼,下次有話就直說,莫要拐彎抹角。”
曹大車有些欣喜的大聲應諾,可轉身走了兩步之後,反而止步再次回首,躬身誠懇說道:“陸相公,剛剛那番言語固然有請戰之意,不過其中意思確實一點都沒錯的,還望陸相公早做準備。”
陸遊張了張嘴,卻終究無言,隻能擺手讓曹大車速去。
作為從小兵爬到統領官的飛虎軍第三將,曹大車對於己方軍隊的判斷一點錯誤都沒有,忠義大軍士氣的確被連連敗退、被疲憊、被暑氣、被傷亡搞得有些低落。
對於這些,魏勝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可他要比曹大車高上好幾層,思慮的自然也就周全了。
確切的說,忠義大軍作為防守方都被折騰成這幅模樣,金軍也不可能毫發無損。
忠義大軍所遭遇的暑氣、疲憊、傷亡,金軍同樣在承受,唯一不同的也就是金軍數次將忠義軍逼退罷了。
但是由於金軍隻是擊退忠義大軍,卻沒有徹底擊敗,所以也沒有繳獲與戰俘,所帶來士氣上的提升極為有限。
尤其是這幾日,忠義大軍夜襲不斷,金軍防守嚴密,沒讓忠義軍占到便宜是一方麵,可金軍在事實上卻沒有得到有效休整,全軍幾乎已經疲憊至極。
“全軍疲憊啊。”迎著清晨不那麼炙熱的微風,夾穀清臣巡視一圈營地,隨後來到帥帳中,歎了口氣:“良弼相公,軍心有些不穩了。”
紇石烈良弼沒有處理繁重的公文,而是坐在帳門處抬頭望天,聞言有些失神的沉默良久,方才說道:“是哪一部不成了?是咱們從北麵帶來之人,還是汴梁的兵馬?”
夾穀清臣再次歎氣:“都有,咱們本部兵馬是因為大名府之戰已經傳開,河北似乎都不會被國家所有,而起了畏懼之心。
唉,倒也不怪兒郎們,家眷俱在河北,任誰遇到此番情況都會心煩意亂。”
“至於汴梁那些兵馬,無非就是勞而無功與天氣炎熱,使得軍心浮動。外加聽聞大名府戰績之後,他們又覺得河北被山東賊占據,汴梁也會不穩當,因此更加焦急罷了。”
“昨夜擊退忠義賊後,石敦重那廝來與我明言,根本不知道繼續圍城還有何意義。”
夾穀清臣說到此處,竟然有些希冀的看著紇石烈良弼,仿佛他也在等待對方解釋一般。
紇石烈良弼卻依舊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看著蘄縣城頭轉換了話題:“可有援軍來此?”
夾穀清臣聽到正經軍務,不敢怠慢:“從徐州方向來了幾千人,距此六七十裡,已經被探馬探得,不過他們不敢靠近,隻是建築營壘,似乎想要接應蘄縣撤軍。正要向良弼相公請令,是否要出兵處置了他們。”
紇石烈良弼依舊不置可否,示意夾穀清臣繼續往下說。
“渙水上遊來了些艦船,不過我軍早早按照相公的布置,在上遊占據兩處圩子,並且在之間拉上鎖鏈,架設浮橋。
山東賊的艦船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然則戰力卻不成,隻是順流衝了一番,就有三艘賊船就被火箭引燃,山東賊也隻能退回去。”
這次沒有等夾穀清臣繼續請戰,紇石烈良弼就再次問道:“宋軍那邊呢?可有什麼行動?”
夾穀清臣聞言搖頭以對:“相公不是說過,宋賊是絕對不會來援的嗎?”
紇石烈良弼皺眉:“清臣,莫要與我打馬虎,難道就因為我一言,你就不派探騎了嗎?”
夾穀清臣隨即肅然:“自然是派了的,果如相公所言,宋賊沒有派遣援軍。”
紇石烈良弼臉上僵硬的表情終於有些融化,卻隻是端起茶水,自酌自飲起來。
夾穀清臣無奈,隻能再次詢問起剛剛那個問題:“良弼相公,我軍這番進攻忠義賊,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總不能真的打到海州去吧?
這一萬五千兵馬已經有了大幾百傷亡,再加上向各處分兵,現在也隻有一萬兩千餘戰兵,這些兵力哪能覆滅山東賊?”
也不怪金軍將領們普遍猶疑。
金軍此番跟著紇石烈良弼出征,本來就是想占一個突襲的便宜。
占不到這個便宜,就不應該繼續圍城,而是應當撤回金軍下蔡大營,與仆散忠義合兵一處,繼續與宋軍廝殺才對。
現在一萬多甲騎強行攻城,怎麼看怎麼不對頭。
紇石烈良弼搖頭失笑:“清臣,我這番謀劃難道不好嗎?在與宋賊主力對戰之時,剪除周邊羽翼,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如果能在前幾日甫一接戰,就直接將忠義大軍車陣衝垮,山東腹地是不是任咱們予取予求?
如果能在前日趁著山東賊沒有渡河,先行將蘄縣縣城拿下,這忠義賊不就也成了渙水南岸的孤軍了嗎?
而若是趁著蘄縣城被炸,忠義賊軍心大亂之時,趁勢壓入營寨,大事不也是可定了嗎?
如此多的機會,而你們這些武人都沒有捉住,此時反而向老夫要說法,簡直是奇了怪哉。”
夾穀清臣羞憤交加,卻終究無從反駁。
紇石烈良弼見狀,也沒有繼續擠兌心腹愛將:“形勢在軍議中已經跟你們講得很明白了,山東賊在山東南部,隻有這麼八千正軍,從這幾日周圍援軍情況,也可以看出情報無誤,我軍隻要將這八千忠義賊吞掉,山東之後的名城大邑任爾予取予求。”
夾穀清臣聞言沒有一絲振奮,反而再三歎氣說道:“良弼相公,末將最多能支應到攻下此城之時。我等也不敢想其餘名城大邑了,隻盼迅速撤軍,還望良弼相公勿要食言。”
夾穀清臣倒是沒有憂慮,畢竟軍中還有火藥,再熬一些時日,將忠義大軍拖得再疲憊一些後,炸開城門或者城牆,以生力軍攻城,必會一鼓而下。
紇石烈良弼坐在馬紮上,望著天空緩緩點頭。
隨後,這位金國左相又問起了另一個不相乾的事情:“當日你與那飛虎子交手之時,他說要怎麼處置我女真全族?”
夾穀清臣聞言卻是一個激靈,仿佛是被戳破夢魘一般,緩緩說道:“飛虎子說,他要讓女真各部改姓名、發飾、語言,分散在各地安置。
而且會毀掉大金國的所有典章與文字,並且會親自派人編寫大金國的史書,讓咱們的子孫後代不知自己身份,指著《金史》嗬斥我輩俱是蠻夷。”
說到最後,夾穀清臣的呼吸也粗重起來。
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轉述這番言語,更不是第一次私下想起這番說辭,但夾穀清臣每每思量之時,都感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這種戰栗的感覺在大名府之戰結果傳來之後就更加明顯了。
山東的這頭猛虎,是真的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向著目標前進,而且越來越近了。
紇石烈良弼依舊不置可否,剛想要問什麼,卻聽到蘄縣城中鼓聲大作,隨後號角聲與呐喊聲響徹雲霄。
夾穀清臣被驚得直接從馬紮上跳起:“這……這是……忠義賊要突圍,還是要襲營?”
紇石烈良弼捧著茶盞搖頭失笑:“清臣,你還是速速去迎敵吧,真當老夫能神機妙算不成?”
夾穀清臣立即醒悟,隨後翻身上馬,奔馳而去了。
而紇石烈良弼手中捧著茶盞,看著夾穀清臣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想著劉淮那番言語,不由得又是歎氣出聲。
天下大勢,此消彼長,如今正是金國逆勢之時,再小的生路也應該拚儘全力去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