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夜間,夜色如墨。
魏勝端坐於城頭,看著城外已經初具規模的金軍營寨,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倒也不僅僅因為城外金軍陣勢實在是過於龐大,更是因為一名醫官正在處理魏勝胳膊上的傷口。
在最後一次正麵迎擊金軍的進攻之時,魏勝胳膊被近距離射了一箭。
雖然魏勝身上有雙層重甲,披膊也算齊全,但金軍重型弓矢本來就是為了近距離破甲而生的,長約一尺的箭頭還是順著盔甲的縫隙劃開了魏勝胳膊上的皮肉。
戰事繁忙,戎馬倥傯,魏勝回到城中之後隻是簡單敷了點金瘡藥包紮一下,就分派任務,鼓舞士氣,巡查城防,甚至與試探進攻的金軍做過一場,到了入夜時分,方才有時間正式處理傷口。
而到了此時,經曆了一天一夜之後,傷口已經有些紅腫,醫官也隻能趕緊用酒精清洗傷口後,開始縫合。
一開始,醫官還想給魏勝灌下麻沸散與烈酒混合在一起的麻醉劑,隻不過被魏勝嚴詞拒絕了,也因此隻能用針線生生縫合。
陸遊在一旁,看著傷口在魚腸線的拖拽下,上下逐漸合攏,漸漸形成一個蜈蚣型,不由得眉毛眼睛一起跳。
這年頭三國演義已經有些雛形。
各種三國故事已經被創造得差不多了,陸遊又是個博聞強識之人,又如何不熟識呢?
魏勝本身就有美長髯與丹鳳眼,配上由於天氣炎熱而導致的大紅臉,真的猶如關公再世一般。
再加上此情此景,恰如當日關公刮骨療傷一般。
“陸先生,你是不是在想關公刮骨療毒?”
可能是覺得氣氛有些沉悶,魏勝主動出言來詢問。
陸遊端著一杯茶水,慢慢飲著:“確有此感,不過元帥,現在也不是論話本的時候,如今形勢,可還有什麼解法嗎?”
魏勝望著城外,點頭以對:“自然是有的,外無可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我軍如今的情形還好許多,在被困蘄縣之前,軍情文書已經向四麵八方送去。
宋國的虞相公、周邊軍將乃至於大郎都會接到軍情文書。”
魏勝撫須說道:“軍使快馬加鞭,最遲十日也能將求援文書送到河北,而大郎最遲一個月之內,就會率軍抵達。
因此,我軍最多在蘄縣堅持四十天即可,援軍必至。”
陸遊聞言不僅僅沒有立即振奮,反而有些沉默之態。
原因有很多,但最主要的還是兩個。
其一乃是魏勝似乎完全沒有對宋軍抱有希望,雖然理論上宋軍隻要發現宿州戰事,十日之內肯定會有援軍抵達,但魏勝卻依舊將最大的指望放在身處河北的劉淮身上。
這自然有對宋軍失望的因素在其中,更重要的則是,如果宋軍真的靠譜的話,就不會在金軍分出一萬多主力來攻打宿州,外加金國漢兒軍離心離德的情況下,到現在還沒有吞掉當麵金軍。
其二則是金軍是有火藥的,雖然按照推算來說不是很多,但是還是可以對蘄縣產生威脅的。
所謂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誰能說在大戰中一定就能麵麵俱到?
真的能堅持四十日嗎?
陸遊想到詢問,卻覺得大庭廣眾之下過於損傷士氣,也就沉默下來,隻是一邊飲茶,一邊在城頭看著天色。
片刻之後,醫官擦了擦額頭汗水,剪斷了縫合的魚腸線,隨即又用酒精擦拭了一遍傷口,再敷上金瘡藥包紮好後,方才起身離去。
陸遊有些詫異:“老佟,沒有一二醫囑嗎?”
佟醫官沒好氣的說道:“陸先生為何明知故問?我說不能飲酒,臂膀不能用力,要多休息,吃清淡些,魏公就能遵守嗎?既然不能遵守,我又何苦浪費口舌?”
說罷,佟醫官隻撂下一句明日再來檢查,就快步走下城頭,去傷兵營中忙碌去了。
醫官在漢軍序列之中地位很高,而佟醫官也算是軍醫中的佼佼者,除了醫治跌打外傷,還有一手整治大牲口的絕活,堪稱醫師與獸醫界的雙料聖手。
有這份本事,他哪怕在魏勝身前都可以挺直腰杆說話的。
魏勝果真也不在意佟醫官的言語,隻是同樣坐在城頭,將上衣與鎖子甲又穿了回去。
在城頭上坐了一個時辰,時間已經接近子時,魏勝方才起身:“開始吧。”
有親衛牽來戰馬,也有親衛舉起火把,向著城內揮舞了幾下。
城內也迅速舉火,火焰一叢一叢的亮了起來。
隨後,蘄縣北門與東門大開,數百兵馬銜枚舉火,快速殺出,並且僅僅在一刻鐘後,就摸到了金軍營寨外圍。堪稱襲營的典範。
金軍畢竟是正規軍,又有宿將統率,自然對可能遭到的襲營早有準備,霎時間燈火通明,整個軍營全都戒備起來。
很快,就有小股兵馬從營寨中衝殺出來,與忠義軍展開廝殺。
“走!”魏勝沒有繼續在城頭觀戰,而是跟陸遊說了一聲之後,就跨上戰馬,舉著火把在城頭奔馳起來。
陸遊慌忙跟上。
然而陸遊卻發現,魏勝每前進百餘步,就會勒馬停下張望,隨後再次馳馬,直到東西北三麵都看得清楚,方才翻身下馬。
直到這時,魏勝方才下令鳴金收兵。
陸遊雖然覺得莫名其妙,卻隻道是要疲敝金軍,外加試探金軍薄弱之處,也就跟著魏勝回到府衙之中繼續休息。
之後兩天,幾乎都是這般流程,白日金軍想辦法進攻城池,晚上忠義大軍就出城襲營。
待到第三日,也就是七月初八的夜間,有忠義軍兵馬劃船出了水門,逆流而上,越過金軍防區之後,從側後方對金軍大營發動了進攻。
而陸遊眼見金軍卻依舊防守嚴密,整個營寨瞬間燈火通明之後,終於忍不住有些疑問:“元帥,難道我軍就要真的與金賊如此對耗嗎?再這麼下去,莫說支撐四十日了,二十日也是艱難。”
陸遊的思慮是很有道理的。
因為能在夜間還能保持戰鬥力的小股兵馬,無一不是全軍精銳,這些精銳原本可以在堂堂之陣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此時卻被無意義的消耗在了夜間突襲之中。
金軍明顯是已經準備好了,營寨設立也沒有錯漏之處,再派遣兵馬夜間襲營,豈不是平白浪費軍力嗎?
而且僅僅從人數上來說,對耗下去也是忠義大軍吃虧的。
說話間,那一支繞後偷襲的兵馬明顯是攻不動了,按照事先計劃,紛紛熄滅了手中火把,趁著夜色沿渙水向北逃去。
夜色之中,金軍也沒辦法追趕,更是擔心有埋伏,所以金軍甲騎組成的火把長龍隻是出營一段距離,就折返回去。
不過這二百忠義軍雖然逃出生天,卻隻能到下遊尋找渡船,至於能不能回到蘄縣,何時能回到蘄縣,都是不好說的。
類似這種兵馬損耗,反而是這幾日最多的。
長期以往下去,蘄縣還能不能堅守,都是個大問題了。
魏勝也沒有賣關子,指了指城北一處依舊黑暗的營寨:“不瞞陸先生,我這幾日所作所為,就是為了找出此地來。”
陸遊望向彼處,一開始隻覺得有些突兀,片刻之後方才反應過來,此時金軍大營依舊是燈火通明,相對而言,彼處卻是顯得十分暗淡。
什麼地方是火焰被嚴格管控,以至於即便是敵襲也不能生火呢?
是炸藥存放之地!
陸遊呼吸立即就變得有些粗重,強行定了定心神說道:“是炸藥?”
魏勝望著那火光暗淡之處點頭:“是炸藥。”
陸遊再問:“會不會是存放糧草之處?彼處也會管控燈火的。”
魏勝搖頭,向另一個方向指了指:“陸先生請看,那裡占地巨大,方才是糧草囤積之處。而且火光雖然比四周暗淡,卻還是有一些火堆火盆,這是因為夜間要喂馬貼膘,所以不可能完全掌控燈火。而這裡……”
魏勝又指了指剛剛發現的那處空洞:“這處小營占地不大,卻是漆黑一片,半點火光都無。
而四周幾處營寨則是十分明亮,舉火也十分及時,故而周圍一定是精銳護衛。也隻有炸藥才能讓金賊如此大費周章了。”
魏勝說到這裡,仿佛終於放下心中鬱結一般,長舒一口氣,重重錘了一下女牆:“陸先生,我軍隻要想辦法將這炸藥毀掉,莫說堅持四十日,一年半載是妥當的!”
陸遊也心悅誠服地點頭以對:“元帥,咱們現在就集結兵馬,殺金賊一個措手不及吧!”
魏勝擺手:“不忙,不忙,還需要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