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蒙城。
劉寶望著天上的烏雲,有些百無聊賴。
攻城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需要事無巨細,耐心的建立圍城營地,再建立攻城營地,其中既要防備外圍的援軍,又要對抗城內的突襲部隊。
隨後建立拋石機陣地,起砲砸城,將城中士卒搞得士氣全無,糧食耗儘,就可以推著井闌、雲梯攻城了。
不成就挖地道隳城,挖溝渠引水淹城,用拋石機拋火球來燒城。
按照這套流程,對付堅城,甚至需要數個月乃至於一年時間。
當然,如果敢於拚命的話,城池也很好攻陷。
派遣精銳,蟻附攻城,夜襲、飛梯、偷襲等各種方法都用上,城內守軍隻要不是精銳,早晚會被打崩,隻不過傷亡可能會比較大。
如今的漢軍,以及宋遼金的開國兵馬,都可以用猛衝猛打來解決一切問題。
什麼堅城險關,甲騎甲士,名師大將,待我集結兵馬豬突一波,全都正麵碾死。
然而對於如今的宋軍來說,指望他們能這麼作戰,那屬實是昏了頭了。
圍城之事千頭萬緒,而劉寶依舊閒得發慌的原因,倒也是說來話長。
這廝自從去年大年時現了一次大眼後,在軍中權威與名聲簡直是一落千丈。
雖然有張浚由於拉攏張俊一係的客觀需要,據理力爭,可架不住劉寶這廝太不爭氣,失去了上下所有人的信任,也就被虞允文趁勢繼續摁在淮東副總管的差遣上,隨後從劉錡部屬中挑選了李橫,作為新任的淮東大軍總管。
這下子,劉寶在軍中的威權更少了,以至於這廝明明是副總管,甚至是張俊一係如今官職最高之人,但依舊沒什麼人搭理他。
至於李橫此人,雖然比不上那些上史書的名將,卻也是在完顏亮南征之時,敢率領八千孤軍,直麵徒單貞三萬大軍的猛將。
後來李橫更是與張榮一起,為了給巢縣大戰牽扯戰略空間,對徒單貞三萬戶發動了反攻,與賈和仲那廝畏敵不前的行徑有鮮明的對比。
可以說此人的心性與本事雖然算不上頂尖,也是上乘了。
然而既然李橫春風得意,那麼失意的就成劉寶了。
這些時日裡,劉寶百無聊賴間,也在回想自家那波瀾壯闊而又一事無成的一生,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岔子的。
作為張俊的部屬,經年的老兵油子,要指望劉寶能從自己身上找出錯誤來,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一來二去,劉寶就漸漸的恨上了劉淮。
都特麼是本家,你把徐州讓給我,讓我立功又能如何?你能少塊肉還是怎樣?
大不了淮東大軍總管落袋之後,依舊將徐州還給你罷了。
如何能用這麼激烈手段?
軍中臉麵與體統都不要了嗎?
不過隨著山東漢軍硬仗越打越多,劉淮的聲名也越來越大。劉寶一看劉淮手中握著的累累血債,終究是不敢說什麼,甚至私下裡的牢騷都不敢發。
生怕這飛虎會真的掀桌子來吃人。
不過劉寶心中的怨恨與憤怒卻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深刻了。
“唉……”劉寶望著天空,想著自己的壽歲,再次長歎之餘,隻覺得心灰意冷起來。
“總管!總管!”有探馬從遠方驅馬飛奔而來,遙遙見到劉寶的身影之後,直接在營寨下大聲說道:“有金賊騎兵從北邊來!”
劉寶知道金軍還有萬餘兵馬駐紮在蒙城西北方二百多裡外的譙縣,正是紇石烈良弼所率的那支兵馬。
這也不是宋軍探查出來的,而是魏勝派軍使來通報的,所以劉寶不僅僅知道這股金軍的具體數量,就連兵馬組成都一清二楚。
在他看來,充其量來三千多騎兵,難道淮東大軍還怕他們不成?
劉寶懶洋洋的問道:“來了多少人?”
遊騎大聲說道:“不知道多少人,鋪天蓋地,無邊無沿,最少上萬騎兵!總管早做準備!”
“咳咳咳!”劉寶被口水嗆得咳了幾聲,剛要詢問詳情,卻見那名軍使已經轉身離去,似乎要到彆的營寨中傳遞命令。
然而此時也不用軍使說了。
天邊一線已經出現了滾滾煙塵,馬蹄聲連成一片,猶如夏日悶雷般轟隆作響。
劉寶雖然人品低劣,水平差勁,卻也畢竟是從靖康之亂中殺出來的,眼力還是有的。
他一眼就看出這絕對不止一萬騎兵,冷汗瞬間就布滿了脊背。
劉寶知道,金軍是以騎兵為主力的,這樣豈不是說有一萬多金軍主力衝他殺來了?
這不對啊!
不是說金賊主力在與山東劉大郎廝殺嗎?莫非已經分出上下了?
亂七八糟的想法瘋狂湧入大腦,讓劉寶那本來就不靈光的思維有些死機,直到一支數百人的金軍前鋒已經出現在了視野中時,劉寶才驚慌大叫:“擊鼓!快擊鼓!迎敵!迎敵!”
宋軍行動起來,緊閉轅門,弓弩手紛紛登上木牆,向著靠近的金軍激射弩箭。
從金軍突襲的驚慌中平靜下來之後,劉寶方才有工夫看了看周圍地勢,心中也漸漸有底了。
雖然都在淮北平原上,但具體城池的地勢還是有所不同的。
就比如蒙城,它靠著渦河建立,西側與南側有渦河環繞,而蒙城的東北與東南角,則是兩處矮山,宋軍的大營就靠著這兩處山丘建立。
東北這座山喚作雙鎖山,東南的喚作黃柏山,再加上設立在蒙城西北處的水寨,此番布置可謂進可攻退可守,更是將圍三缺一發揮到了極致。
劉寶帶領五千正軍,五千民夫,駐紮在蒙城東北處的雙鎖山大營。
而李橫則率領主力一萬五千正軍,駐紮在東南處的黃柏山。
這也是劉寶有些怨氣的原因。
如果金軍援軍抵達,那劉寶就是首當其衝,遭受第一波攻擊,可他手中偏偏沒有主力兵馬,實在是太氣人了。
不過要說李橫故意坑劉寶,那倒也真不是,因為雙鎖山的地勢要險要許多,劉寶五千兵馬已經足以護得周全。
金軍是絕對不可能用騎兵直接攻下山寨的。
金軍之中的聰明人自然也不少,也自然知道這點,比如蒙城守將侯元諒。
他知道金軍以騎兵為主,沒辦法直接攻山,一定會需要自己麾下兵馬。
所以為了給相公與都元帥留下好印象,侯元諒此時也已經從北門率軍殺出,先是占據了宋軍剛紮下幾座木欄、鹿角的攻城營地,隨後就帶著麾下一千漢兒軍列陣,忐忑的等待著大軍的到來。
侯元諒已經見到了謝九重,了解了河南漢兒軍此時究竟是何等情況,尤其是與女真人水火不容,乃至於將要刀兵相見之事,他更是知之甚詳。
但是對於投靠劉淮,其人還是有些猶豫的。
因為亳州離徐州宿州太近了,侯元諒身為亳州豪強,與周圍土豪大戶都有聯姻的,說的再明確一點,這廝的小丈人就是徐州土豪。
但這家鄭姓土豪已經在去年年初的清洗中,被梁肅判定為冥頑不靈,罪大惡極,家主外加幾個頂梁柱被殺,其餘人強製分家,此時分散到了山東北部數個州縣之中。
一個盤踞徐州百年,根深蒂固的土豪,就這麼被輕易的連根拔起了,侯元諒心有戚戚。
在這種情況下,侯元諒要是對漢軍有好感,那才是咄咄怪事。
原本侯元諒還有一二野心,想著要不要先利用女真人將宋人趕走,然後集合兵馬趁著宋金兩國兩敗俱傷,再把偷襲乾掉金軍中的女真人,隨後自立過一把土皇帝癮。
然而此時侯元諒見到金軍甲騎的聲勢,猛然意識到,這特麼跟黑道廝殺不一樣,跟之前與宋軍的小打小鬨也不一樣。
這是真真正正的金戈鐵馬,甲士如雲,甲騎如雨之間的拚死廝殺。
侯元諒一個區區豪強,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心思紛亂之間,卻見到數十甲騎已經來到了陣前,為首一人大聲說道:“誰是侯元諒?!相公與元帥要見你,且速來!”
侯元諒不敢怠慢,跨上戰馬之後,帶著幾名親衛,跟隨那名女真騎士一路狂奔。
很快,侯元諒就已經到了兩麵大旗之下,他根本不敢抬頭,就翻身下馬,不顧渾身甲胄跪地重重叩首:“末將侯元諒,參見元帥,參見相公!”
仆散忠義沒有說話,而紇石烈良弼則誠懇說道:“事態緊急,我就不廢話了,侯將軍乃是本地士人,可有辦法助我破敵?”
侯元諒終於抬頭,先是看了看一臉肅然的仆散忠義,隨後又看向了紇石烈良弼,終於重重點頭:“有的,末將有辦法!”
仆散忠義聞言終於低頭看向了侯元諒,依舊默然不語,但眼中的輕蔑卻是實打實的。若是這廝真的有什麼辦法,哪裡還用他親自率軍救援?
侯元諒起身,指著西方說道:“那就先從水寨說起,宋軍征召漁民漕船,我的族兄已經帶著十幾個人混進去了……”
仆散忠義眯起了眼睛。
沒想到這廝還真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