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琚此時雖然沒有收到河北確切的軍報,卻也是十分不好受。
原因倒也直接。
梅雨季節實在是太惡心了。
這不是一場大雨,而是十幾日乃至一個月的陰雨連綿,致使道路泥濘,人心低落。
而且連綿陰雨之間,還會有突兀的幾次晴天,被雨淋透的軍士被大日頭一曬,整個人都會有種不妥當的脫力感,病倒之人也不在少數。
隨軍的糧食經過這番折騰,發黴自不必多說,有些麥子甚至開始發芽,將糧袋都脹破了。
石琚與蒲察世傑無奈,隻能在路過沿途城寨時休息一兩日,一來二去之間,行軍速度也就理所應當的耽擱下來。
而相比於雨季來說,更大的麻煩在於金軍內部也暗流湧動了。
準確的來說,就是女真人為首的異族與漢人各自抱團,並產生嚴重對立。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郭太初之死實在是太嚇人了。
一名武捷軍的正經行軍猛安,在自家營寨中,稀裡糊塗的丟了腦袋,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大概就是蒲察評所為,但就是沒有辦法治罪於他,甚至被上級官員聯手遮掩了過去!
這誰特麼受得了?
連漢人行軍猛安都無法保證自身的安全,誰又能說自己一定能妥當?
也因此,武捷軍中的漢人迅速與陳州軍抱團,以至於到了如今,這支又有兵馬陸續彙聚起來,人數高達兩萬四千的金軍竟然分成了兩派,互相提防。
當然,女真人同樣覺得恐懼,因為這支兵馬有兩萬漢兒軍,卻隻有四千女真人。
正麵起衝突女真人可能還會有一二勝算,但若是一起行軍時遭遇突然襲擊,又或者是遭遇夜襲,那女真人就很有可能會死個精光了。
而女真人的過激反應,也讓漢兒軍更加抱團。
雙方形成猜疑鏈的時候,包括石琚與蒲察世傑在內,都已經無法阻止了。
而這些時日,杜無忌也在暗自調查,蒲察評為什麼要來殺郭太初,而且是要以如此糙的手段,如此明目張膽的方式來做。
這廝畢竟此時算是軍法官,軍中也是有些人脈的,漸漸打聽出來一個模糊的結論。
蒲察評很有可能是得知了郭太初在串聯所有漢兒軍,卻又因為牽扯甚廣,無法光明正大的處置,所以用了這般倉促手段。
如果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蒲察評一個正經金國軍官斬殺‘叛逆’,也算是師出有名,甚至為了暗中行事,算得上用心良苦了。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不是女真人欺壓漢兒,郭太初這麼一個在幽燕有跟腳的中高階軍官,又何苦串聯搞事呢?
如果繼續往上盤,那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了,根本就是攪不清的。
而杜無忌也根本不想攪清楚這問題。
因為現在是抱團站隊的時候,任何想要說兩句公道話的理中客,都會被兩方同時厭棄,那就是在自尋死路了。
杜無忌披著蓑衣,在大軍駐紮的八方鎮中巡視了一圈,隨後來到了中軍處,還沒有進入這座院落,就聽到屋中似乎是有人在爭吵。
他身形微微一頓,腳步卻立即加快,走了進去。
如今看來,這支大軍的高層似乎是還算妥當,可誰又能真的確定呢?
身為軍法官,杜無忌此時也算是石琚的心腹了,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家恩主出意外的。
然而從角門進入大堂,在角落中脫去蓑衣站定之後,杜無忌方才發現,發生爭吵的並不是石琚與蒲察世傑,而是一名渾身濕透之人,正在與陳州軍大將張術爭吵。
張術為陳州軍大將,是被石琚從河北帶來的幫手,杜無忌十分熟識,自不用多說。
然而杜無忌卻驚訝的發現,那名渾身濕透,一臉狼狽之人竟然也是個熟人。
此人大名喚作謝九重,乃是潁州謝氏出身。
而他的兄長喚作謝扶搖,被石琚發掘重用,為權潁州知州,此時在潁州州治汝陰,與邵宏淵所率的宋軍對峙。
杜無忌與這些人同為河南豪強,互相再熟識不過了。
不過謝九重平日裡溫文爾雅,不似兄長謝扶搖潑皮姿態,如何會在如今與張術爭得麵紅耳赤?
“恩相,都統,如今宋賊果真是沒有防備的,我軍隻要南下,來到汝陰,與我家兄長裡應外合,就必然能大破宋賊的。”
謝九重沒有發現杜無忌進入大堂,此時也終於懶得與張術掰扯,轉過身來,對著石琚叩首:“萬萬不可喪失這等機會啊!”
石琚與蒲察世傑坐在首位,臉上表情卻是未變。
張術上前將謝九重拉起:“老謝,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如今我兩萬多大軍來到八方鎮,距離汝陰不過四十裡,宋賊怎麼可能會沒有發現呢?
若是他們已經探知了我軍,卻裝作沒發現,以至於讓你都落入圈套,前方為何就不是陷阱呢?須知我軍連日行軍,路上風雨交加,士氣已經低落,若宋賊真的妥當起來,那我大軍倉促出擊,就是一觸即潰的下場。”
杜無忌暗暗點頭,隻覺得張術不愧是打老了仗的宿將,簡直是一語中的。
因為八方鎮同樣在穎水之上,在泰和與汝陰兩城之間,距離圍城的宋軍也隻有四十裡,宋軍再菜,也不可能無法發現蛛絲馬跡吧?
謝九重卻拉著張術的胳膊,直接跺腳說道:“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宋賊主將邵宏淵乃是個十足的顢頇之人,之前我軍從潁上退軍,於江坡鎮設伏的時候,我等就已經看出來了。
宋賊兩萬正軍兵馬,竟然被我等一千人埋伏搞得手忙腳亂,而那邵宏淵直接就逃了,若不是他麾下還有幾員大將拚死反擊,說不得我軍直接就能將其擊潰。
這廝麾下宋軍軍紀不成,如此天氣下斥候不願多走,發現不了我軍,也是尋常事!”
張術聞言卻隻是連連搖頭,儼然根本不信謝九重的說法。
石琚與蒲察世傑也各自無奈。
從本能上來說,他們是不相信邵宏淵會如此蠢笨的,這廝畢竟是一路大軍主將,麾下有兩萬宋國正軍,如果算上民夫的話,人數很有可能會超過四萬。
如此大軍的統帥,怎麼會連四十裡周邊的情況都不探查呢?
然而謝氏兄弟也算是本事不俗,不可能發現不了眼皮子底下宋軍的動作。
石琚見到站在角落中的杜無忌欲言又止,立即出聲:“杜大郎,你有什麼說法嗎?”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杜無忌隻能硬著頭皮從角落中走出,拱手說道:“石相公,宋賊即便有埋伏,如此平原之中,也是難以遮掩的。更加難以瞞過本地士民。
我軍之中,河南本地人也是眾多,何妨趁這幾日,四麵探查一番呢?”
石琚緩緩點頭,而謝九重卻更加焦急,豁然轉身,渾身水漬被甩出:“杜大郎,你也是本地人,如何不知道這雨說停就停?汝陰城中因為被重重包圍,士氣也已經不是十分妥當,若是天晴之後,宋賊立即攻城,該如何是好?”
杜無忌聞言立即就有些惱怒。
因為他駐紮的下蔡城過於靠南,又是直麵宋軍的絕對主力李顯忠,所以過早陷落,以至於親弟被擒殺,部屬離散。
聽了謝九重的言語,杜無忌本能的以為對方是在嘲諷自己,但他還是壓住心中情緒,在石琚身前拱手說道:“石相公,既然老謝疑我,那我就親自帶上幾人,去汝陰與謝扶搖同生共死。就讓老謝在這裡安坐,等待大軍將周圍情況探查出來,如何?”
石琚卻再次猶豫了,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緩緩點頭:“那就辛苦杜大郎了。”
謝九重張了張嘴,卻終究無言以對。張術依舊憂心忡忡,而蒲察世傑竟有鬆口氣之態。
蒲察世傑如此姿態的原因雖然直接,卻也是無法公之於眾,尤其是當著謝九重的麵。
除了邵宏淵是能將與蠢豬之外的第三個可能,那就是謝扶搖已經暗中投靠了宋國,想要將金軍吸引過去消滅掉。
如今杜無忌既然自告奮勇,去汝陰城中探虛實,再好不過了。
不過就在杜無忌回到自家營中,收拾隨身物什,安排軍務之時,張術竟然冒著雨,踏著泥濘追了過來。
張術將親衛趕到帳外之後,喘著粗氣,對杜無忌正色說道:“老杜,此番有巨大危險。”
杜無忌卻笑著搖頭,隻當是對方在猶疑謝扶搖的忠心:“老張,雖然你我都是漢兒,卻因為一出身河北,一出身河南,而有些不同。
這麼說吧,正如同河北漢兒不會投靠契丹人一般,我河南漢兒也不會投靠宋國,都是自取滅……”
張術擺手打斷了杜無忌的說法,語氣十分急促的說道:“老杜,這種事我怎麼會想不到?也隻有蒲察世傑那類胡人雜種才會懷疑老謝有二心。我說的是另一件事……”
還沒等杜無忌從‘胡人雜種’的稱呼所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張術就已經正色來言:“宋賊不妥當,難道我軍就十分妥當嗎?我說句實話,算上武捷軍的兩個漢兒猛安,大軍中已經有兩萬漢兒了。
臨陣之時,若不留下一萬兵馬看後路,我是不放心那些女真雜種的。而那些胡狗也應是這般想的。大軍臨陣,分出一半兵馬,互相提防,你說這仗怎麼打?哪怕是宋賊再弱,可還有什麼勝機嗎?”
見杜無忌已經徹底呆住,張術方才歎了口氣說道:“老杜,我今日與老謝爭執,其實就是想要將事情緩一緩,反正宋賊兵弱,哪裡那麼容易就攻破汝陰?
趁這幾日,不說直接將女真雜種都宰了,最起碼也得分開行動才可,再等天氣晴朗幾日,士氣妥當一些,哪怕宋賊有準備又如何,難道咱們還怕堂堂之陣不成?”
張術一番話說完,杜無忌已經沉默。
沉默片刻之後,這位最近在軍中有了些許威望的軍法官方才說道:“老張,我終究是要走一趟的,我也不說軍法軍令,就說謝扶搖已經奮戰這麼多時日,汝陰到底是什麼模樣,總得親眼看一看方才可以。”
見杜無忌隻是在說汝陰,沒有對軍中女真人之事表態,張術也隻能長歎一聲,拱手離去了。
而杜無忌一時間也隻能坐在由木板與條凳鋪成的床榻上,茫然不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