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無論是杜無忌如何茫然,軍令還是要執行的。
而謝九重也不想繼續在八方鎮安坐,看著自家兄長被圍困。
二人帶著幾名親兵,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向著汝陰進發。
四十多裡路,其實並不是十分長,清晨出發,下午時分,幾人就抵達了汝陰城外圍。
然而出乎杜無忌意料的是,這一路上竟然真的沒有見過宋軍的斥候遊騎。
也不知道是自家運氣好,又或者是天氣因素,以至於宋軍似乎真的不擔心有敵人來襲。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宋軍果如謝九重所言,乃是個虛浮的大胖子,隻要一戳就破。
眼見越來越接近宋軍的圍城營地,而謝九重卻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減緩馬速,杜無忌心中另一個想法就不由自主的冒出來了。
操,不會謝氏真的投靠宋國了吧?
否則不應該是趁著夜色,再摸到城牆下,等待接應嗎?
這不會真的是羊入虎口了吧?
種種猶疑,直到一行人抵達了一處村子後方才得到了解釋。
幾人換上了破衣服,並且扔下戰馬,讓村子裡的人看管,隨後拉起盛滿糧食蔬菜瓜果的幾輛大車,向著汝陰城北的宋軍營地而去。
宋軍既然在此設立營地,目的自然是要應對北方可能抵達的支援,照理說,此地防禦應該最為嚴密才對。
但謝九重卻竟然引著眾人,駕車直直來到軍營之外,與一名宋軍軍官調笑了幾句之後,留下一大車瓜果,就堂而皇之的穿過了營地,來到了汝陰城下。
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在杜無忌目瞪口呆之中,汝陰城放下了吊橋,打開了城門,將這幾輛大車放了進去。
“這……這是……”事情過於離譜,以至於杜無忌已經徹底懵了。
謝九重在進入城中後卻隻是閉口不言,跨上城門守將牽來的戰馬,帶著幾人向著府衙而去。
“老杜!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謝扶搖親自出來迎接,一邊哈哈大笑,似乎是想到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我就知道,你這廝肯定會來看笑話。”
兩人都是在河南廝混的豪強人物,黑白兩道通吃,平日沒少吃過酒,也沒少翻過臉,但事到如今站在同一戰壕,倒也沒什麼可說的,隻能共同應敵。
幾人在府衙坐定之後,杜無忌迫不及待的問出了那個問題:“為何謝老二在宋人營寨中來往自如?莫非你們已經將宋人收買了?”
謝扶搖捋著滿臉大胡子,苦笑搖頭。
且說謝氏也算是名門大族,書香世家,在前宋時出過狀元的家族,但是這些年天下大亂,想要維持家業,怎麼可能隻有文卻沒有武呢?
也因此,謝扶搖名字雖好聽,也是文武全才,此時已經完全是武人做派了。
“老杜,你可將我的本事想得太大了。我若有這麼多財貨去喂飽城外宋軍的胃口,如何不能直接扯旗造反呢?
到時候當個王爺豈不是快活?再封你老杜一個大將軍當當,大家一起富貴!”
如此戲謔言語,自然是糊弄不住杜無忌的。
在杜無忌的逼視下,謝扶搖收斂了笑容:“其實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派人扮作商賈,跟城外宋軍將領交涉,說城中缺糧,快要餓死了,糧食能賣高價,到時候可以分潤宋軍一點錢財與糧食。”
麵對謝扶搖的解釋,杜無忌隻覺得更加荒謬了。
按照常理來說,能在北麵麵對金軍援軍,並且阻斷城中逃跑退路的宋軍必然是全軍的精銳。
其中的將領也必然是最厲害,最值得宋軍主帥信任的大將。
怎麼就可能為這些錢,來給城中讓出糧道呢?
杜無忌搖頭:“謝大,你莫要誆我,真當我沒有走南闖北,見識世情嗎?宋軍將領是傻子嗎?”
謝扶搖探來上半身,神秘說道:“老杜,其實原因很簡單……”
說著,謝扶搖伸出兩根手指:“這支宋軍已經兩個月沒發賞,更沒發餉了。
而且,糧食似乎也要斷頓,前幾日饑一頓飽一頓。這等天氣,也很難到周邊劫掠,你讓宋軍又能如何呢?
要我說,宋軍那些統領、都頭都是好樣的,也不怎麼貪財,可這上頭的終究要想辦法喂飽底下兒郎,也就隻能如此了……”
杜無忌瞠目結舌,隻覺得這些時日裡的見識比以往幾十年還要多。
軍隊欠餉很正常,金軍內部也有這等情況,慘一點的比如那些簽軍,有口飯就不錯了,還想要錢?!
但是,大戰中還敢欠餉,乃至於連賞賜都不發,確實有點突破杜無忌這位樸素土豪的三觀了。
天可憐見,杜無忌平日組織人手,在黑道當街頭霸王,爭奪商路,剿滅土匪的時候,也得先發安家銀子、開拔賞錢才行。
如今宋軍竟然能在無餉無糧的情況下,繼續堅定圍城,讓杜無忌都不知道這宋軍究竟是強還是弱了。
當然,這也是杜無忌見識短了。
宋軍欠餉乃是常態中的常態,身在其中的人都已經有一套完整應對流程了。
一邊打仗一邊要錢乃是正常操作,不給錢我就不打仗了也是常事。
你以為‘射一輪箭,討一次賞’是士卒們不識大體,事實上卻是苦命打工人的經驗之談。
杜無忌理了半天,才將思路搞清楚:“如此說來,這也就是為何謝老二說此戰可打的緣故了,宋軍的士氣肯定已經跌落的不成樣子,到時候我軍甚至可以將其一舉擊潰!
隻是謝老二,你為何不與石相公明言?”
謝九重苦笑,而謝扶搖則直接接過了話頭,臉上浮現一絲狡黠笑容:“是我不讓老二說的。老杜,大軍中是不是有人疑我投奔宋國了,想要將大軍引入包圍圈,包了餃子?”
杜無忌點頭:“倒是有些人會這麼想,隻不過……”
謝扶搖一拍手:“著啊,我若讓老二說實話,你說有人會信嗎?豈不是會對我更加生疑?”
杜無忌艱難點頭。
彆說石琚不會相信,就算他親眼所見,還是有些不可思議之感。
謝扶搖見杜無忌已經問話完畢,立即問出了自己的問題:“大軍何時抵達?可有約期?”
麵對故友,杜無忌也沒有隱瞞,一邊苦笑,一邊將金軍主力那邊的情況說了一遍。
這下輪到謝扶搖兄弟二人目瞪口呆了。
“嘶……”聽完之後,謝扶搖倒吸一口涼氣,也不知道是不小心揪下胡子來疼的,還是被局勢搞得不知所措:“如此說來……如此說來,宋人士氣低落,咱們也不是十分妥當?這場仗竟還是有的打?!”
杜無忌無奈點頭:“正是如此,唉,就這麼二百多裡路,竟然鬨出這麼多亂子,實在令人意想不到。”
謝扶搖連連灌了幾口茶水,方才平靜下來:“老杜,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杜無忌沉默半晌:“我如今是一個喪家之人,隻是憑借石相公的恩寵罷了。
唯一所念者,就是擊敗宋賊,保住家業,為心腹兄弟複仇。其次,也就是為石相公效命了。”
謝扶搖伸手遙遙點了點老友,隨後收斂笑容:“確實得如此,無論是郭太初,還是張術,心中都太急了。
這兩個北人搞錯了順序主次,他們也不想一想,不把宋人趕走,我們河南漢兒都有後顧之憂,如何能安下心來對付女真人?”
杜無忌不安的挪動了一下屁股:“如此說來,謝大,你也覺得應該先收拾女真人?”
“不。”謝扶搖正色搖頭:“不是收拾,而是應該將他們一個不剩,全部殺光。最不濟也應該如那山東劉大郎一般,將這些異族打散安置,改姓名易風俗才對。”
杜無忌呆了一呆,但今日讓他震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都有些習慣了,隻是抬眼疲憊的看著謝扶搖,等待對方的解釋。
謝扶搖見狀,再三搖頭:“你就是當土豪當傻了,以至於如今當了官,都轉不過彎來。
我問你,女真人有多少戶,漢人又有多少戶?如今知縣以上的官位,女真人要占六成,剩下的四成咱們漢人還得跟奚人、渤海人、高麗人、契丹人分,他娘的憑什麼?
憑他們有刀嗎?現在老子也有刀!河南局勢,全是靠咱們這些有刀的漢兒維持,他們憑什麼作威作福?!
老杜,殺光女真人,咱們就有六成的官位可以分,以往看不到的禦史、丞相之類的清貴大官,就算你我不成,難道咱們悉心調教的兒孫也不成嗎?”
杜無忌隻覺得又是一陣恍惚。
這幾日仿佛他遇到的所有漢兒軍將領,都在跟他說一件事,那就是必須要跟女真人翻臉,隻不過有人想早一些,有人想晚一些罷了。
事情真的到這個水火不容的程度了嗎?
心中剛剛升起這般念頭,杜無忌就自嘲一笑。
當然到這般程度了!郭太初的人頭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但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走到如今不可挽回的程度了呢?
如果劉淮在這裡直接就可以根據曆史經驗回答了。
掌握軍事權力之後,謀求政治權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清末的淮軍湘軍如此,如今的河南漢兒軍更是如此。
隻不過由於現在女真人在河南的統治極其虛弱,所以爆發得無比迅速罷了。
當河南漢兒軍成建製的建立之後,就會必然造成這個結果。
當然,這番道理,杜無忌是想不出來的,他隻能對謝扶搖懇切說道:“老謝,你有番道理我是認的。無論如何,都得先擊敗宋賊方可行內部爭鬥。
我今日既然奉石相公的軍令前來,總該要在汝陰看一看的,到時候回去複命,總能有個由頭。”
謝扶搖聞言也沒有反駁,隻是無奈搖頭起身:“老杜,我親自帶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