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金國有數的大臣在一個案幾前,麵對著幾本書籍與一封信件齊齊沉默,場麵有些怪異。
因為以這三個人的心性,理應當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才對,但他們還是內心波濤洶湧,以至於麵上都起了波瀾。
片刻之後,還是石琚強笑說道:“這大約隻是劉大郎的恐嚇罷了,做不得數的。”
“恐嚇嗎?”張守素依舊拿著《格物論》,喃喃自語的說道:“這是恐嚇?”
蒲察世傑咬牙說道:“自然是恐嚇,劉賊這廝用這些不著邊際的論調,讓咱們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其心可誅!”
不過說完這句話之後,蒲察世傑心中也覺得怪異。
他明白劉淮又是寫信,又是送來書籍,一定是有所圖謀的,也感到了一絲恐懼與恐慌,但他自己都不明白這種心情是因何而來的。
這種怪異心情,反而讓他覺得更加惶恐了。
張守素此時終於從巨大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對石琚說道:“儒學將要大興了。”
石琚與蒲察世傑聽到這麼沒頭沒尾的話皆是一愣。
這話說的,儒學什麼時候沒有興盛過?
不過石琚也是儒者,立即就意識到,張守素手中之書很有可能就是儒學更進一步的關鍵。
張守素有些失魂落魄,看著《格物論》的封皮,麵色複雜半晌,方才突兀落下淚來,在石琚二人目瞪口呆中,啜泣良久方才說道:“這書……為何……為何要在老夫暮年之時方才出世?人生苦短,人生苦短啊!”
眼見張守素竟然有嚎啕之勢,蒲察世傑將《格物論》從張守素手中搶過來。
然而這名身經百戰的大將竟然沒有勇氣翻開這本書,而是猶如觸碰了一塊火炭般,將其扔到案幾上,同時,他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猶如躲避瘟疫。
石琚看著麵前哭泣的老臣,畏懼的大將,終於將方才複雜的心情理順。
蒲察世傑喘著粗氣,聲音有些變調:“石相公,劉大郎信中寫的是什麼?他……他為什麼要給你寫信?”
石琚苦笑兩聲,將手中幾張信紙遞了過來:“都是一些治民的方法,其中還將我稱為誌同道合的同誌,也是莫名其妙。此等粗淺離間計,哪怕拿到陛下麵前,我也是有話說的。”
蒲察世傑接過信紙,迫不及待的看了一番。
果真如石琚所言,這封信裡沒有勸降,沒有說天下形勢,也沒有劉淮最擅長的華夷之辯。
劉淮在信中隻是猶如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問候家人安康之後,說起石琚最近的施政政策,誇讚了幾句之後,又說了幾點不足,再論了一下山東的情況。
最後,劉淮在信中說,石琚同誌還是經驗不足,太年輕太單純,應該多學習一個。
正巧我手頭有幾本山東施政的內參,你好好參考一下,畢竟你的誌向是要安定漢地,不如從現在就開始學習正確方法,也能少走幾年的彎路。
“這……這……”蒲察世傑看完信件,嘟囔半天也說不出個囫圇話來。
如果是一方軍政領袖對另一方政權的宰相說這話,雖然語氣有些居高臨下,但還算是應有之義。
但石琚已經年過五旬,被劉淮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經驗不足,屬實是有些怪異了。
然而從劉淮過往的戰績,還有山東這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架勢來看,這廝居高臨下指導誰,誰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石琚歎了一口氣,看著蒲察世傑還有已經清醒過來的張守素說道:“這些都是劉大郎那廝對咱們的恐嚇。”
蒲察世傑捏著信紙,心中雖然也摸著了一點邊沿,卻還是覺得模模糊糊:“還望石相公明言,這如何就是恐嚇?”
石琚再次歎氣說道:“劉大郎雖然沒有炫耀武力,沒有說他治下富強,但他卻用了更加淺顯的方法,直接述說自己的治國與治軍方法。”
“這就是陽謀。他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了,還讓你學習其中道理,你能有什麼辦法?”
“他就是要用煌煌大勢壓來,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張守素擦著眼淚說道:“有時候老夫真希望自己是個蠢材,無法通過這些文書看懂背後意味。”
蒲察世傑沉默片刻,還是詢問道:“難道咱們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就不能按照劉大郎的方式來治理河南嗎?”
石琚嗤笑了一聲:“蒲察總管,你莫要將劉大郎當作什麼節度使,什麼都統。他是新崛起的漢人王朝的國王,以後很有可能就是皇帝。”
“也因此,他可以在自己打下來的土地上為所欲為,可以施行任何他認為正確的政策。”
“蒲察總管,你雖然是女真國族,卻終究不姓完顏。咱們沒辦法全盤照搬劉大郎的施政方式的。”
“而且,我敢確定。這其中有給漢人分田,組織漢兒軍以及漢人官吏的選拔方式,就算沒有,也不難打聽。蒲察總管,這些你敢用嗎?”
蒲察世傑默然不語。
他怎麼可能敢用呢?
到時候河南地將軍是漢人、官吏是漢人、士農工商也全是漢人,石琚就可以就地稱帝了。
石琚也沒有想讓蒲察世傑回答,隻是反問了幾句後,就再次將目光投向了那幾本書籍:“如果再讓劉大郎養精蓄銳兩三年,到時候河南這裡,即便抵擋得住宋國,也擋不住他橫掃中原了。”
蒲察世傑想到這番前景,也感到一陣絕望。
這就是煌煌大勢,當劉淮以此等大勢碾壓過來的時候,兩個金國皇帝可能還會有抵抗之力,河南數州隻能淪為曆史滾滾車輪下的齏粉了。
張守素恢複過來之後,反而比蒲察世傑的心態要好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廝直接說道:“那咱們也不能讓劉大郎這麼簡單的就得逞,必須要做些事情。”
石琚滿意點頭:“確實不應該這般頹唐。”
“蒲察總管,你的軍略最高,之後,我會協助你招募訓練兵馬,協助武捷軍迅速擴軍。但你得保證,一定要對漢兒軍一視同仁方才可以。”
蒲察世傑想了片刻,方才艱難點頭。
“逆……汴梁的陛下,應該無力去攻打山東了。幽州的陛下,應該還有些餘力,蒲察總管,張相公……”
說到此處,石琚嚴肅起來:“你們二人都是汴梁那位陛下的心腹,我也沒有拉攏你們二人的心思,可山東劉大郎已經成了所有人的心腹之患了,不得不處理。”
“到時候我需要你們二位配合幽燕那位陛下一起來攻打山東,二位可千萬莫要推辭,也莫要用叛逆這等言語來敷衍我!”
說到最後,石琚已然聲色俱厲。
蒲察世傑與張守素先是看了看案幾上的文書,又互相對視了幾眼,終於還是艱難點頭:“那就依石相公所言。”
石琚終於滿意,此番借了劉淮之勢,終於定下了主次,也算是了結了一番心事。
其實剛才石琚撒謊了。
對於石琚來說,金國能不能立即攻打山東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在河南漢地此等錯綜複雜,人心叵測的環境中確立主導地位。
隻要有這等地位,之後的事情石琚就有名義去做了。
雖然有些曲折,但石琚最終還是得償所願,心情也隨之暢快起來。他再次翻看了幾遍劉淮所寫的書信,隨後親自研墨,並在案幾上鋪開信紙。
“石相公,你這是要做什麼?”
石琚淡淡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若沒有回信,豈不是平白輸了氣勢?蒲察總管,張相公,你們二人可有什麼想說的嗎?咱們一起來潤色一番。”
二人原本還擔心石琚通敵,此時聽聞竟然要一起寫下這封信來,不由得俱是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