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張安國天平軍前軍統製官一職,新任邳州軍轄。”
“諸位可有異議?”
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會場竟然是鴉雀無聲。
不管是升遷還是閒置之人,或是欣喜,或是麵無表情,或是心有不甘,卻皆是一言不發。
不止如此,頗有幾名神色狠厲之人在座中扶刀四顧,想要看看到底有誰要有反對意見。
辛棄疾見狀,在座中感歎。
果真如辛經緯所言,劉大郎威望已鑄,已經可以威福自享了。
辛文遠也隻是在昨日誤會自己要被殺的時候,反應有些激烈了一些,而如今隻是從主將變成了地方官熬資曆,從一線野戰軍變成了二線守備部隊,又不是從此斷了前途,還能有什麼怨言呢?
辛棄疾扭頭看向了張安國,卻隻見此人麵色鐵青,雙手緊攥,卻也終究無話可說。
平心而論,劉淮對張安國也算是仁至義儘了,張安國更是知道這一點。
彆的不說,一個派係的政治領袖,在麵對軍令不通之時,沒有讓軍法官直接動手處置,而是給一名新附統製官連續去了好幾封書信,好言相勸,已經算是十分給臉了。
張安國這純屬是給臉不要臉。
當然,張安國也不是硬要跟大政作對,他也沒有這個膽子。
他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一個人的立身之本是不能輕易動搖的,否則之前靠著這個根本聚攏的人心就會煙消雲散,到時候尋到另一個根本來聚攏人心還不知道要耗費多長時間,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就比如劉淮,如果他扔掉抗金這個立身之本,從此之後與金國和和美美的共存,山東義軍的人心立馬會垮掉一大半。
張安國的立身之本就是兄弟義氣,所以在兄弟犯錯的時候,不管對不對,他都要硬著頭皮頂回去。
這等性格在草莽之輩中實在是太常見了。
劉淮倒是借此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曆史上辛棄疾能夠輕易的把張安國捉回來。
因為曆史上張安國背叛並且殺了耿京之後,他就相當於將立身之本的義氣扔了出去,被義氣籠絡而來之人就會離心離德,讓辛棄疾率五十人輕易踏營而入。
如今被發往二線,張安國也算是求仁得仁。
劉淮再次詢問:“有人有何異議?現在可以當眾提出來。”
依舊沒有一人出言。
這種場麵反而讓所有人驚詫不安起來。
劉淮詢問三次之後,見還是沒人說話,就想到繼續下個議題。
然而魏勝卻是緩緩說道:“你們沒有說的,老夫反而要說兩句。”
頓了片刻之後,魏勝聲音逐漸變得鄭重:“老夫知道你們之中,有人不滿,有人覺得明明是元老,卻要受到薄待,是上邊的人涼薄,不公正,是下邊的人野心大,捅刀子。但老夫告訴你們,不是這樣的。”
“北伐艱難啊。”說到這裡,魏勝莫名一歎,方才繼續說道:“你們大多數人都年輕,隻見今日形勢一片大好,就覺得誌得意滿。
可如同老夫這般年紀的人,都曾經見過更好的形勢,也曾經見過如此大好形勢,卻最終功虧一簣。”
“中原河北關中淪陷數十年,幽燕西域塞外更是數百年未見漢家威儀。難道這幾十年,幾百年間,就沒有英雄豪傑,名臣大將試圖恢複嗎?”
“有的,但是太難了,一切都太難了,身前的敵人,身後的敵人,明槍暗箭處處逼迫,以至於如此多人,都失敗了。”
“如今有這番局麵,既是千萬人共同搏出的結果,更是天幸,之後的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軍中更是得如此,能者進,無能者退,賞罰妥當,方才是正理。”
劉淮看著侃侃而談的魏勝,如何不知道自家這位義父是在為自己背怨?
他有心想要跟魏勝說一句,無所謂的,他根本不怕其餘人有怨氣,但終究不能拂了這位老人的好意。
魏勝指了指自己說道:“就如同老夫,自覺在軍政大事上不如大郎後,不也是不再帶兵了嗎?但是老夫卻還是不服老的,難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就因為如今稍受挫折,就一蹶不振了嗎?”
“不敢。”
“不敢。”
幾名被安排到地方鈐轄的忠義軍軍官起身行禮。
“都坐下。”魏勝擺了擺手:“如今是大軍議,不用行此虛禮,大戰還要繼續,之後還會有立功的機會,終究不會以此時來定尊卑上下。”
“喏!”
某種異樣情緒在轟然應諾聲中被壓製下去之後,劉淮順勢開啟了下個議題。
軍中法度。
“……以上就是軍中法度的全部內容。”
大約宣讀強調了一下軍紀之後,劉淮就正色說道:“但我想說的不隻是這些,軍中軍法官與文吏,都是自節度府與元帥府委任的。”
“有些將領,將麾下兵馬當做私產,動輒鞭打軍卒不說,更是支使軍法官如支使牛馬,你們這不隻是不尊重軍中法度,更是不把元帥府與節度府放在眼裡。”
說到這裡,劉淮的語氣緩和了下來:“當然,有些軍法官仗著節度府的權勢作威作福,欺辱軍事主官,也當有懲戒。”
有幾名軍官聽到前一句的時候還暗中擦汗,但到後一句的時候,就立即放鬆下來。
但劉淮的下一句話,就讓人心都提了起來。
“而發生這些矛盾的原因,說到底還是上下不通,內外生疑而造成的。因此,想要解決這些問題,首先要交流暢通。”
“從一開始就參與北伐之人,隨著我父出征,咱們彼此親近,自然沒有隔閡。
可如呼延總管、王友直王統製這般在之後方才加入我軍之人,沒有交心,到時候起了生分就不好了。
呼延總管之下的統製官,我更是無從了解了。”
“就比如此番在呼延總管麾下的那名軍法官,竟然發生欺辱統製官之事,而季成季統製卻因為是初來乍到而忍氣吞聲,到最後若不是呼延總管徹底忍耐不了,告發到節度府,我說不定還會被蒙在鼓裡。”
“這樣早晚會出大事。”
“因此,我在這裡定下個私人書信往來的製度。副統製及以上的軍官,州通判及以上的地方官,每半個月,都要給我寫一封書信。”
“這封信不會公之於眾,甚至其中內容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得知,隻是你我之間的言語罷了。”
“若有不可言說的苦處,道聽途說的風聞,最近讀書的感悟,練兵行軍的心得,乃至於某種小菜好吃,某地天氣乾爽,父母安康,兒女孝順之類的事情都可以寫在其中。”
“你我交心之後,欺上瞞下的事情自然就減少了。”
劉淮雖然說話的時候笑嗬嗬的,而且說完之後,也有些人麵露感動之色。
但聰明人已經隱隱約約的發覺,如果這種製度能堅定的執行下去,那麼山東所發生的大事,劉淮就能了若指掌。
因為每半個月寫一封信的規定是死的,而且內容沒有任何要求,也就是說不能用公務繁忙而推脫。
寫不了公文,難道一張條子都寫不了嗎?
到時候自然會漏出一些信息來。
更為重要的是,這封書信是完全保密的,也就是說可以放肆攻訐同僚,暗中說壞話。
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利益不相同,中間就會有言語相悖的情況,就給了劉淮調查的抓手。
在這種製度下,想要瞞過劉淮,理論上隻能是一個州府,從駐軍到民政官,乃至於之後可能會有的台諫巡查,錦衣密探全都共執一詞,同心同德方才可以。
理論上這是不可能的。
劉淮這倒也不是原創,而是學的帶清的密折製度。
密折製度終究隻是製度罷了,它無所謂好壞,決策者可以通過這種製度來保證信息暢通,隻不過有人會拿這種權力而作威作福,有的人會運用權力來做出更好的決策。
當然,所有的製度都有漏洞。
密折製度到了乾隆時代,就被人摸清楚了套路,王亶望就讓甘肅上下所有有權力寫密折的人跟他一起欺騙乾隆,說甘肅有大旱,從而要來一大堆秀才名額,發賣之後全省官員一起發財。
但是現在這套密信製度剛剛出現,倒是可以用一用。
對此,會場中的人更加沒有反對了。
少部分聰明人知道這是劉淮在集權,但一個軍政領袖想要集權,有什麼錯誤嗎?
或者說,你都加入了這個軍政集團了,這時候不幫助政治首腦集權來表忠心,難道還要上眼藥嗎?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能跟政治首腦交心拉關係的機會何等難得?誰要反對,他們反而要先反駁的。
絲滑的將第三條通過之後,終於到了‘如何恢複北地民生’這個宏大議題上來了。
而正因為這個議題實在是過於宏大,以至於一開始依舊無人發言。
“都統郎君,那就由臣下先來吧。”會場中沉默片刻之後,還是李通這個前金國宰相起身出言。
“所謂北地民生,不單單指的是山東。換句話來說,就是需要施加恩德的,並不隻是山東百姓,還有中原河北士民。”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與金國接壤的州府要接納流民,並且統一賑濟,然後到山東各州府,進行授田。”
“如今山東兩路,人口依舊沒有恢複到前宋的水準,還有大片荒地等待開墾。”
“這些流民卻不能倉促授田,而是要進行民屯,統一管理。兩年之後,方才能解散民屯,進行授田。”
李通說完最重要的一條硬性要求之後,開始侃侃而談,述說自己思量已久的計劃:“所謂恢複北地民生,無非就是發展‘士農工商’罷了。”
“對於士,不僅僅要任用,更要培養。都統郎君已經在衛所中建立了衛學,地方建立社學之事已經刻不容緩。”
“原本去年就應該推進這番計劃,卻因為連番大戰耽擱了時日,已經不能再拖了。”
“社學的建設數量,應該記錄在地方官員的考核中,以此為升遷或者貶謫的依據。”
這幾乎已經算是全盤抄了明朝的基層教育政策了。
但李通還是玩了個花招,沒有將如何任用‘士’光明正大的說出來。
畢竟展開鄉試這種事情,悶聲大發財就好,到時候就用政令頒布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將事情辦妥了。
不給陸遊等人的反應時間。
李通繼續侃侃而談:“對於農,則還是興修水利,減免徭役等一係列手段。此番要繼續減免農稅,三成的稅率太高了,今年要減到一成才好。
新開墾的土地進行三年免稅,以此恢複人口與耕地。”
攤子小的時候,由魏勝親自盯著,還能說收三成稅就收三成,沒有苛捐雜稅。
但擴大到山東兩路,就不能維持這麼高的稅率了,因為封建時代係統性的腐敗是無法避免的,上麵定三成,底下小吏就敢收五成。
這根本不是靠人的意願就可以避免的。
如果讓行政力量監督到每個小吏,那龐大的冗官機構就能將山東拖垮了。
也隻能儘量從最上麵減少稅率,再輔以巡查機構的監督,方才能讓農業稅減少一些。
說實話,若如今是太平盛世,這一成農業稅也夠高了,但這畢竟是戰時,想要十五稅一,乃至於三十稅一,以如今的山東來說根本不現實。
就這十稅一,也有人覺得稅率太低了,當即就有人想要出言反駁。
李通卻是眼疾手快,擺手說道:“莫忙,我知道如此稅收可能會下降,到時候若是軍餉都發不出來,將會出大亂子。而這就要落在‘工’與‘商’上了。”
“首先說‘工’。工包括許多,如同編草鞋,打家具,做銅器,甚至茶葉,釀酒,明礬,煤炭都可以算得上‘工’。
但這些行業官府不能全部插手,否則就如同前宋一般,成了與民爭利的惡政,到時候必然會造成行業蕭條。”
“官府可以插手的行業,無非就是鹽、鐵兩項罷了。”
“首先是鹽,無論是海州還是日照,都有優良的鹽場,每年產鹽量巨多,足以稱得上一筆巨大收入。”
“其次是鐵,原本山東東北處就有幾處巨大鐵礦,而收複徐州之後,鐵匠也不再缺少,來年就可以打造鐵器,販賣出去。”
聽到這裡,梁肅起身打斷了李通的言語:“都統郎君三令五申,要穩定市場,莫要在百姓生活物資上收利過甚,李參謀此番不是要與大政背道而馳嗎?”
李通擺手笑道:“孟容誤會我了。非是與民爭利,而是為民解憂,公私兩便。”
“哦?”
“孟容想的乃是山東一隅,在魏公與都統郎君的英明決斷之下,民生恢複,鹽鐵價格穩定,但對於整個北地,乃至於整個天下來說,就完全不是這樣了。
孟容有所不知,兩淮的鹽價已經到了三百文一斤,而中原河北的鹽價已經到了有價無市的程度,咱們為何不能將鹽鐵賣到這種地方去呢?
哪怕一百文一斤鹽,也可以急速平抑鹽價,與我與民皆有益處,何樂而不為呢?”
李通攤手以對。
宋國的鹽價確實是太離譜了。
唐末五代十國混戰的時候,鹽價也沒有到過這種程度,隻能說宋國的官吏實在是太有能耐了。
虞允文也想要平抑鹽價,但是江南大鹽商可不僅僅是商人,更是權貴的白手套,其中甚至有趙構的股份,這鹽價你怎麼平抑?
另外多說一句,自從接手了趙密那十幾座酒廠之後,趙構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江南最大的酒商了,太上皇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梁肅沉默片刻之後說道:“李參謀所言有理,可難道就不會資敵嗎?”
李通沒有挖坑,問誰是敵人這種廢話,而是徑直搖頭:“不會的,因為咱們的商人不與官家做交易,直接與當地豪強接洽供貨。這些大戶與咱們自然不是一條心,可與宋金兩國官府也不是一條心。”
陸遊拍案起身,氣得血灌雙瞳,然而在所有人將目光投過去的時候,他也隻能長歎一聲,又坐了回去。
陸遊是宋國官員,是士大夫,更是讀過聖賢書,體驗過民間疾苦的儒者。
李通這番謀劃的的確確是要坑宋國官辦鹽場一把,但哪有如何呢?
一直在坑害百姓的,難道就不是宋國官府自己嗎?
現在山東節度府有辦法讓宋國百姓吃上較為便宜的食鹽,陸遊卻要出言反對,到時候有人站出來質問陸遊到底是不是站在百姓一邊,他該如何作答?
千言萬語也隻能化作一聲歎息了。
李通心思七竅靈通,自然知道陸遊所想,但他隻是瞥了一眼後就將此事揭過,繼續回應梁肅的詢問:“至於鐵器,孟容就更不用擔心了。”
“咱們販賣出去的,皆是鋤頭與鐵鍋之類的具體器物,會成為百姓家的日用品。若是宋國或者金國收羅民間鐵器,那就會直接喪失百姓人心。”
說到這裡,李通又補充了一句:“他們是不會這麼蠢的。”
算是給宋國找補了一番。
李通也曾經做過基層父母官,所有政策都是需要人來實施的,就比如官府要收集鐵器,肯定是要派遣兵卒或者衙役去挨家挨戶的征收。
這些衙役兵卒怎麼可能隻是收取鐵器?
到時候不抄家似的將所有財貨卷走就怪了。
立即就會民怨沸騰的。
宋國就做過類似的蠢事,宋徽宗趙佶喜歡江南奇石,建造艮嶽,在江南收取花石綱。
當時在江南主持此事的朱勔堪稱指誰,誰就會破家滅門,隻要說你家有奇石,沒有也得有。
不交出來,就掘地三尺的搜,如狼似虎的兵卒破門而入後,事情如何發展就由不得彆人了。
當時江南大戶破家者無數,直接引發了後來的方臘起義。
梁肅自然也知道宋國這檔子破事的,聞言又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陸遊,方才說道:“既然李參軍思量清楚,那在下就並無他言了。”
李通點頭,繼續說道:“而想要實現這些收入,就得靠‘商’了。”
說到這裡,李通同樣看了陸遊一眼:“陸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宋國商稅收得十分重。”
開始商談正經政事之後,陸遊也將剛剛的情緒拋之腦後:“如果按照朝廷本身稅收來說,倒也不算多,隻不過,若算上官營以及地方設卡稅收,那就真的沒數了。”
宋國的商稅也是玄學。
此外,對於宋國的商業來說,最大的問題還不是稅收,而是官營。
官府為了更方便的攫取利潤,將類似茶葉之類的物資列入官營後,很快就能把市場擠得蕭條下來。
“那麼以陸先生看來,這種稅收製度,究竟是否合理呢?”
陸遊閉口不言。
張孝祥見狀,在座中說道:“李參軍莫要擠兌陸先生,稅收乃是國家大政,若非宰相,也難以插手。”
李通似笑非笑的詢問:“張知州,在下無意乾涉宋國內政,但此番是要談論山東商稅的,若是宋國稅收合理,咱們也不妨擇其善者而從之。”
張孝祥一滯,卻終究說不出來宋國商稅製度一個好來,也隻能歎息。
李通幾句話就將陸遊、張孝祥、梁肅這三名士大夫逼退,當即心中就有些誌得意滿起來,但他麵上不顯,轉身對著劉淮誠懇說道:“魏公,都統郎君,我曾經為金國宰執,對金國也是知之甚詳。
金國的商稅更是混亂,不單單是吏治,更是因為各地猛安謀克戶成為土皇帝後,商路是根本難以通暢的。”
李通說到這裡,歎了口氣。
猛安謀克戶分封中原之事,雖然是完顏亮乾的,但身為宰執,這破事那還能跑得了他?
“也因此,無論宋金,商稅稅法皆是難以借鑒,而大唐距今也過於遙遠,難以搬來使用,因此,咱們山東的商稅該如何征收,需要細細思量。”
“但首先一點,則先需要一部來出麵謀劃此事。”李通深吸一口氣,圖窮匕見:“魏公,都統郎君,臣下請設立山東兩路轉運司,臣請自任為山東兩路轉運使。”
會場中鴉雀無聲,其中一半人恍然大悟,眼神在陸遊與劉淮之間兩回逡巡,表情有些古怪。
陸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山東宣撫使,理論上是山東兩路最高軍政長官。
但是他的兵權與人事權被元帥府與節度府奪取,如今財權都要被新設立的轉運司奪走。
那麼陸遊這個宣撫使還有什麼權力?
就是個泥塑相公罷了。
更何況,想要擔任轉運使的,還是李通這名絕對跟宋國不是一條心的金國前宰相,如今劉淮的私人,如何不讓人浮想聯翩呢?
劉淮搶在所有人說話前,皺眉詢問:“李先生,你說的這個轉運司,是拗相公之前的,還是之後的?”
拗相公就是王安石。
北宋的官製十分混亂,但從轉運使的職位來說,王安石之前,轉運使除了管地方稅收、漕運,還有司法權,堪稱權勢滔天。
王安石變法之後,轉運使就基本隻能主管一路的財權,權力大大縮水。
“自然是拗相公之後的轉運司。”李通誠懇以對:“不單單如此,山東市舶司也不應該劃歸到轉運司之中,應該成為一個獨立部門。而且……”
李通對何伯求拱了拱手,以示沒有惡意:“航運提督事關重大,此時可以由大郎君派遣心腹擔任,但之後必須得由大郎君,或者大郎君之子來擔任,否則就有可能生變。”
此時航運提督由何伯求的兒子何子真擔任,乾得也算是有聲有色。
但李通在冷眼旁觀許久之後,也大概摸清了海運的利弊,然後就驚出一身冷汗。
總結一下就是,海船的自持性太高了,撒出去之後就徹底沒影了,這要是當了叛軍,都沒有辦法剿滅,彆說當海盜了,在化外之地立國都成!
更何況劉淮為了治理黃河,提出了海運代漕的想法,這航運提督還能威脅糧船商道,隻要在關鍵時刻,在海上一橫,就可以跟朝廷講條件了。
所以,趁這個機會,李通就將擔憂之事當眾講了出來,並提出,隻有皇帝或者太子才能兼任航運提督,其餘人都不成。
這件事也算是強行複刻帶英的經驗了。
隻能說天下聰明人都是相通的。
魏勝與劉淮低頭竊竊私語了幾句,魏勝方才說道:“航運提督之事,暫且放一放,轉運司是否當成立,諸位舉手表決,老規矩,三分之二就算是通過。”
以往的軍中老人經曆過這種場麵,隻道是魏公與都統郎君將軍事上的習慣帶到了政事上,倒也不奇怪。
但新附之人就有些驚訝了。
這種事情竟然還有舉手表決的?難道不是最上邊之人一言而決嗎?
可隨即,繼聰明人意識到這是山東本地班底防止宋國奪權之後,不那麼聰明的人意識到,這可是掌管兩路經濟的部門,一旦成立,得創造出多少官位,又有多少空缺?
到時候一些還在基層苦熬的親朋豈不是有了晉升之位?
很快,一隻隻手高舉起來,竟然是全票通過的局麵。
“好,那接下來定轉運使的人選,除了李先生,還有誰想要毛遂自薦,或者舉薦他人?”魏勝繼續詢問。
這事實在是太急迫了,李通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而魏勝隨即打狗棍跟上,儼然是想要將事情在今日就定下來,一副隻爭朝夕的樣子,著實讓人覺得詫異。
不過這可是轉運使,是掌握財權的計相,如何能輕易讓與其餘人呢?
所有人都低頭思索起來。
張孝祥看了看低頭不語的陸遊,咬了咬牙起身說道:“我張孝祥自薦。”
呼延南仙見到之前搭檔過一段時間的同事,有些意動,想要讚同,卻隨之暗自搖頭。
張孝祥跳出來的太急了,而且他的立場也不算十分堅定,很有可能會起反效果。
果然,聽聞此言,原本對金國降人十分膩歪的義軍首領們皆是臉色一變。
呼延南仙暗自苦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呼延南仙這種金國降人與山東反金義軍是很難尿到一個壺裡,而是應該與同樣為客的宋國文臣組成聯盟。
但關鍵就是宋國的政治操守與信用實在是太差,真讓宋國主持山東大局,到時候把山東作為議和籌碼送給金國,誰能受得了?
也因此,雖然之前不同戴天,但為了抵抗宋國的侵染,金國降人與山東義軍竟然組成了政治同盟,倒也算是政治奇觀了。
“還有誰?”魏勝繼續問道:“還有誰要自薦?”
劉淮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羅穀子:“羅先生……”
羅穀子擺手笑道:“我的誌向在於治河,計相非我所能,也非我所願。”
魏勝點了點頭,隨後說道:“那就舉手表決吧。”
“同意張孝祥張知州的舉手。”說罷,魏勝竟然當先將右手舉了起來。
這自然引發了一陣低聲討論,但更加令人驚詫的是,劉淮竟然沒有舉手。
會場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究竟是這爺倆矛盾公開化,還是這表決真的如此神聖,真的所有人都能各抒己見?
不過魏勝畢竟是山東義軍的盟主,自然是有一些無條件追隨之人。
陸遊剛剛有些激動起來,心卻又緩緩沉下。
因為哪怕是魏勝,也隻是帶動了十餘人,竟然還沒有三一之數。
魏勝緩緩點頭:“既然如此,同意李先生任轉運使的,請舉手。”
劉淮舉起了手,隨後一眾一直盯著劉淮之人同樣舉起了手。
“……四十六人,已經超過三分之二。”魏勝看向了有些失魂落魄的陸遊與張孝祥,隨後不知是說給他們聽,還是意有所指:“眾意不可違,李先生,這轉運司的擔子,就交予你了。”
李通躬身行禮,先是對魏勝與劉淮二人,之後對著會場眾人團團一揖,屬實有些誌得意滿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