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能有幾人敢自稱為孤?
宋知蕙瞬間頭皮發麻,滿眼儘是驚懼與警惕,沒了那麵罩做遮掩,男人的麵容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果然與她之前猜測一致,有如此身量的男人,定然已過弱冠,約摸二十五六的年紀。
他濃眉似劍,眼眸深遂,高挺的鼻梁讓整張臉都多了幾分冷冽。
明明這該是一張俊美之顏,可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感太過強烈,壓得人根本無法去想美醜,隻在心中瞬間生出懼怕。
宋知蕙知道,這是久居高位者自帶的氣場,她幾乎已經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卻不敢確信。
“你沒猜錯,孤的確是靖安王。”
晏翊神情平靜,隻用那眼尾低睨著她,仿佛擁有讀心術,根本不必她開口,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宋知蕙不敢再看,趕忙垂眸從軟榻上爬起,誰知她腿腳具軟,再加上馬車晃動,下榻時一個閃身,直接撲到在地。
她的手在晏翊鞋靴上壓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卻還是讓晏翊蹙了下眉頭。
“民女……拜見王爺。”
宋知蕙跪縮在晏翊麵前,細看能發現她後脊在顫,顯然是被嚇到了。
晏翊垂眸問道:“可知孤為何要帶你走?”
掌握生殺大權的高位者,做事何須理由。
宋知蕙伏在地上,望著眼前鞋靴,心中漸起冷意,麵前之人是晏家人,他若真是靖安王晏翊,那便是當今皇上的胞弟。
正是他的親兄長,下令滅了楊家滿門。
可現在的她,若想對他做些什麼,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宋知蕙深深吸氣,迫自己合上眼,搖頭顫道:“民女不知。”
晏翊拿出她的身契,丟在她手邊,問道:“上麵所說,你生於汝南,姓宋?”
宋知蕙“嗯”了一聲。
上方傳來一聲嗤笑,晏翊抬起腳,踩在那身契上,“孤不喜謊話,再說一次。”
一股濃濃的壓迫感再度襲來,宋知蕙寬袖中的那雙手已緊緊握拳,她深深吸氣,再次開口:“民女姓宋,原名心儀,入春寶閣時,被劉媽媽取名為知蕙。”
晏翊又是一聲冷嗤,低睨著眼前還在假裝顫抖的女人,她當真是好大膽子,當著她的麵做戲不說,還滿嘴廢話。
當他是個好耐心之人?
晏翊抬腳,碾在那鮮紅寬袖中緊握的拳上,不緊不慢地加了力道。
宋知蕙實在想不明白,堂堂靖安王為何會來刁難一個青樓女子,他先是尋她下棋,又將她贖身,最後在這馬車中對她逼問。
除了想到與趙淩有關,宋知蕙想不出彆的緣由了。
她忍著痛咬了咬牙根,再次開口:“民女……民女是楊家婢……”
她所言與四年前初見趙淩那晚一致,應挑不出錯了。
可誰知,晏翊腳下絲毫微鬆,還再一次加了力道,痛到宋知蕙額上落汗,顫聲又道:“民女實在不知……王爺究竟要知道何事,但凡民女知曉的,絕不隱瞞……”
晏翊冷道:“孤在於你說最後一次,孤不喜謊話,你日後可要記住了……楊氏之女。”
宋知蕙身影頓時僵住。
“楊歙待學生寬厚無私不假,但他為何會費儘心思教一個小婢女?”晏翊冷嗤,還真當他與趙淩那蠢貨一樣。
手背上鑽心的疼痛讓宋知蕙猛然回神,企圖繼續辯解,“奴婢在書房做事,府君宅心仁厚,見奴婢喜歡讀書,才慷慨教之一二,更多是奴婢自行悟出,還望王爺明鑒。”
晏翊沒有說話,隻用腳下力道表示他可否相信。
“嘶……”宋知蕙疼得倒吸涼氣,汗珠已是順著臉頰滑落,顫著氣息勉強開口,“楊歙為我姑父,我自幼亡母,父親不待,是姑父姑媽念我可憐,將我養在府中,視為親出……”
“哢噠”幾聲脆響。
宋知蕙徹底垂淚,伏地道:“我是……楊家女。”
晏翊緩緩抬起鞋靴,“名字。”
宋知蕙顫道:“楊心儀。”
晏翊讓她抬起頭來。
他見過楊歙父子,雖是在多年前,但那二人的模樣依舊還在他腦中。如今再看眼前麵色蒼白的女子,晏翊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後,他有了定論,直接道:“你與楊昭為雙生子。”
至於楊心儀為何遲遲未入族譜,其實並不難猜,雙生子通常會有一個體弱,而民間若是幼子體弱,不僅會尋郎中,還會尋個方士幫忙看相,定是那方士出的主意。
晏翊不覺意外,隻是覺得好笑,那大東人人皆敬的大儒,竟也是個私下裡會信鬼神之輩。
楊歙的才智與謀略,是能得晏翊欽佩的,至於其他,想來也不過爾爾了。
“心儀為哪兩個字?”晏翊又問。
“家父言: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故取名心儀。”宋知蕙聲音很輕,腰背卻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挺直。
“楊歙給你取此二字,便是希望你端莊穩重,就算曆經風浪,也能巍然不動。”晏翊唇角微挑,露出幾分譏諷,“若楊歙九泉之下,得知她女兒入了青樓,不知會作何感想。”
宋知蕙抬起眼皮,頭一次毫不避諱直視他雙眼,她眼眸清澈,沒有怨恨,沒有羞愧,也沒有後悔與自責,隻一字一句地輕聲問他,“人想活著,有錯嗎?”
話落,車內一片寂然。
許久後,晏翊喊停馬車,起身扔了一瓶藥油在她膝旁,推門而下,上了前麵那輛馬車。
宴信今晚根本沒有合眼,滿心都是對宋知蕙的好奇。
見馬車停下,他探頭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車朝他走來,便趕忙起身,恭敬地推門去迎,“義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才敢在旁坐下,看他唇瓣微乾,又極有眼色地遞上水囊。
“義父,那女子可當真與楊家有關?”宴信問道。
晏翊擦了擦唇角水澤,“嗯”了一聲,眼前又浮現出那雙膽敢與他對視的眼睛。
“那她是楊家什麼人?”晏信又問。
“女婢。”晏翊將水囊丟到他懷中。
晏信頓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個婢子就這樣厲害?”
晏翊沒有說話,隻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質疑晏翊,便趕忙垂眸道:“兒臣錯了,兒臣隻是……”
“隻是覺得一個婢子不可能勝過你的棋藝?”晏翊道。
晏信頭垂更低,不敢再輕易開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僅勝你,還勝了孤。”
隻是晏翊當場就看了出來,晏信卻毫無覺察。
明明當年在一眾孩童中,他是最聰慧的那個,怎地過了數載,愈發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懶得在看他。
晏信卻是默了片刻,壯著膽子又弱弱出聲,“義父……那、那給趙淩獻計之人……也是她?”
廣陽侯在幽州勢力愈發強大,民間傳言入了聖上耳中,據說那幽州百姓隻知侯爺,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卻也忌憚幽州兵力,於是尋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議此事。
去年烏恒突犯幽州,趙淩口中烏恒那兵法古怪的軍師,正是受控於晏翊。
簡單來說,此番之戰廣陽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書信回洛陽時,皇帝便會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軍營與廣陽侯共同指揮那四萬駐軍,待戰事結束,廣陽侯還會因最初武斷誤軍一事被問責,朝廷便也能順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計之初,極為順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時,幽州卻連連傳來捷報。
晏翊不信趙淩那小兒隻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敵之計,且那布陣之法,他從未見過。
廣陽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線,那眼線回報,趙淩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離營半日,說是為取兵書,回來還被廣陽侯杖責了二十軍棍。
晏翊豈會相信,派人繼續去查。
幾番深究,最後還是查到了春寶閣。
那日趙淩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誰人都未見,直接回了軍營。
任誰人來看,都是那廣陽侯世子趙淩貪戀美色,身在軍營心在溫柔鄉,忍不住外出去尋了美人,因在眾人眼裡,一個妓子怎可能出謀劃策,扭轉兩軍局勢。
可晏翊並非常人,身處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趙淩可不顧軍法要尋那妓子,他便與她一會,看看究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頭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細密,不知二人身份時以靜製動,全程未曾抬頭朝他們看去一眼,這種心性豈會是個尋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盤與晏信下棋之時,起初她全神貫注,落棋謹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數之後,明顯落棋時手臂上的動作明顯不如之前緊繃,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將晏信贏下,隻是為了顧忌男人顏麵,後麵故作深思,走了迂回的路數。
此舉已讓晏翊有了結論,即便不下第二盤棋,他也不會讓她繼續留在春寶閣。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與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起初兩人互相試探,在他以為摸清了她的路數,開始布局之時,她暗暗鬆了口氣,那輕柔的氣息就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那時他正要落子,若非他天生膚敏畏觸,她的那絲鼻息便不會被覺察。
麵罩下晏翊蹙了眉心,幽幽地朝她看去。
原來她已是猜出他在布局,甚至等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那方才她頻頻看向金條的舉動,也是為了所謂的疏忽大意來尋個合理的理由?
她能贏過他,隻是不敢贏罷了。
晏翊笑了,他竟險些被她玩弄。
一個妓子,她怎敢?
他喚她抬頭,她乖順照做,卻依舊不敢抬眼與他直視。
可方才在馬車中,她似又不再怕他,竟敢看著他的眼睛,問他話。
晏翊忽又覺得口渴,待飲下幾口冷水,那雙幽暗又堅毅的眸光才從他腦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