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宋知蕙詢問,也不容她拒絕,劉媽媽話音一落,便將她推進屋中。
很快,院裡就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是前院的婢女送來了茶果,還有棋盤,擱在外間桌上,又立即退了出去。
“媽媽可能與我說之一二,那貴客是何身份,有何脾性?”宋知蕙不再糾結去灤河的事,很明顯她的計劃已經落空,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將今晚應付過去。
可劉媽媽並未回答,而是迅速將她打量一番,肅了語氣壓聲道:“你且記住,不論如何都要將貴人伺候好了。”
劉媽媽說完,深吸一口氣,握著拳轉身離開房間,臨走前將歲喜也扯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宋知蕙也來不及再去細想,隻趕忙來到裡間,準備將那細竹管與蠟布先取下來。
她剛一撩開裙擺,便聽“咯吱”一聲,門被推開,桌上的陶瓷油燈猛然一跳,整間屋子都在這一瞬黑了下來,一股莫名的壓抑感在屋中迅速蔓延。
然隻一瞬,屋中重新恢複光亮。
宋知蕙勻了一個呼吸,緩步上前,撩開珠簾。
她未曾抬眼,餘光卻是掃到了門後身影。
是兩個人。
宋知蕙微微屈腿,語氣恭敬道:“貴人安好,奴給貴人添茶。”
說罷,她轉身來到桌案旁,提壺倒茶。
“你便是知蕙姑娘?”身後傳來一聲問話,雖未見容貌,但從他帶著一絲稚嫩的聲音,也可推斷出是位還不到弱冠的少年。
“是奴。”宋知蕙淡道。
少年從她身旁走過,徑直坐在桌旁,並未接過她遞來的茶盞,而是繼續問道:“可會下棋?”
宋知蕙回答:“略知一二。”
“那便與我下一盤。”少年一麵說,一麵抬手示意她落座,待她坐下後,他從容地從袖中取出一根金條,放在案上,“你若贏了此局,這便是你的。”
“若奴輸了呢?”宋知蕙眸光從金條上緩緩移開,落在棋盤上。
“輸了?”少年眉梢微挑,正欲開口,那第二道身影不動聲色闖入了燭光中。
宋知蕙神情再平,眼角被那身影闖入的時候,眉心還是不受控地蹙了一下。
她原以為,少年是主,立在他身後之人是仆,就如某些達官顯貴家的公子哥外出遊玩,身旁總會跟著一個武藝高強的隨從。
可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猜錯了。
因那身影靠近的瞬間,麵前少年修長的手指也跟著一緊,他在畏他。
宋知蕙也跟著生出一股莫名的懼怕,這種感覺許久都未曾有過,便是四年前頭次遭趙淩審問的時候,她也沒有這般恐懼。
屋內靜了片刻,最後還是少年出聲打破沉默,“彆做他想,隻管儘力便是。”
宋知蕙聽得出來,這番話是帶了幾分警告意味。
便是在傻也看得出,這兩人今晚恐怕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來,
宋知蕙不敢再多言,她手執黑騎,落在盤中。
少年持白棋,緊隨其後。
起初少年落子很快,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知道該落何處,可隨著棋盤上的棋子變多,少年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宋知蕙不驕不躁,從頭至尾垂著眼睫,沒有想要打量這二人的意思,其實不必用眼睛看,光是猜想也能知道一二。
先前歲喜去尋劉媽媽拿香胰子的時候,還未聽說今晚登船一事有變,也就是說,那時候這二人還未尋到劉媽媽麵前。
從歲喜回來後到劉媽媽著急尋來,這中間約摸過了一個時辰,所以他們二人是在這一個時辰中,說服了劉媽媽,讓她不惜得罪劉公,趙爺等一眾春寶閣的常客,也要將她留下。
是給了足夠多的錢,還是亮出了足以震懾劉媽媽的身份?
宋知蕙暗忖,不論是哪一種,這二人都是非富即貴的主,且在劉媽媽眼中,他們已經蓋過了當年的趙淩,不然劉媽媽方才不會那般緊張,緊張到吸氣時都帶了幾分顫抖。
“你……”
少年啞然出聲,眉眼間俱是不可置信,他盯著麵前女子看了好半晌,最後才緩緩移開目光,呼了一口氣,將那金條推到了宋知蕙麵前,“你贏了。”
聽出他有幾分不悅,宋知蕙忙起身朝他屈腿,“奴僥幸,是貴人憐惜。”
少年“嗯”了一聲,還想再說話,一隻大掌忽然落於肩頭,那手掌戴著黑色的手套,力道不重不輕地捏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咽了口唾沫,起身讓開座椅,立於桌旁,對宋知蕙道:“再來一局。”
宋知蕙自然要應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這一局,對手從少年換成了那男子,而獎勵也變成了兩根金條。
宋知蕙故將眸光在那金條上留了片刻,待少年輕咳提醒,她才趕忙垂眸,抬手落子。
宋知蕙全程還是沒有抬眼,隻盯著棋盤,但她能感覺到,對麵男人卻在看她,尤其是在她設局時,那目光令人有股說不出的威壓,仿佛周身空氣都變得稀薄,讓她心口窒悶。
可不得不說,男人的棋藝遠高於少年,但並非沒有任何破綻,就如父親所言,百密終有一疏。
這世間但凡是人,便會有破綻。
宋知蕙知道該從哪裡著手,可以阻斷男人暗中布下的陷阱,但她沒有那樣做,而是每落一子,便用餘光去尋金條,一副渾然未曾意識到,場中局勢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終於,男人落下了那關鍵一子,宋知蕙極為明顯的倒吸一口涼氣,她怔在那裡,下意識抬頭想要說什麼,卻又連忙斂眸,唇畔微翕,最後歎了口氣,低低道:“奴輸了。”
說罷,她又朝那閃著金光的兩根金條看去,眉眼中有懊悔,也有不舍。
“抬起頭。”
男人忽然出聲,他音黯氣沉,卻有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宋知蕙後脊頓時生出涼意,她輕呼一口氣,緩緩抬頭,卻依舊沒有抬眼。可即便如此,迎著油燈的光亮,男子的身形依舊落入了她的視線。
他一身玄衣,用黑色麵罩遮著容貌,看不出神情與模樣,隻知與少年相比,他明顯肩寬體高,儼然已是成年男子的體格。
宋知蕙眼睫微顫,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等待著他下一步指示。
可他卻半晌無聲,似隻在盯著她看。
也不知過去多久,麵罩終是傳來了男子低低的嗤笑聲,在那笑聲中,他起身離開,卻未將桌上那兩根金條帶走。
夜闌已濃,熱鬨非凡的漁陽郡內,也慢慢歸於平靜。
宋知蕙倒在床榻上,她沒有洗漱寬衣,甚至連鞋襪都未褪,隻躺在那裡,盯著窗子看。
她許久都未曾這般疲憊,就好似身上壓著重石,心口也壓著重石,讓她快要喘不過氣。
從那兩人離開之後,她便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裡間,倒頭就躺了下去,這一躺便是兩個時辰,卻遲遲未曾入睡。
錯過中秋祭月,便隻能等到來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那日。
若戶籍和路引沒有辦妥之前,她也不覺得難熬,左右熬了四年,再等三月便是。
至於所伺之人是誰,是趙淩還是劉公,又或者是趙爺……還是旁的什麼人,對她而言從未有過區彆。
可是,今日她做了一切準備,隻差走出春寶閣登船這一步,卻被那莫名奇妙的二人阻了計劃。
她安能做到真正平靜。
再一想到那二人,那身玄衣似又出現在了她餘光中。
他到底是何身份,為何隻與她下棋,又為何沒有將金條拿走,莫非看出她是故意輸的?
不可能,她做得那樣逼真,他怎能看出?
到底還是挨不過困意,想著想著,宋知蕙沉沉合了雙眼。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坐在一輛牛車中,與她一起的還有幾個女子,年紀都不大,模樣也都算得清秀,趕車之人便是那人牙子,他將車趕得極快,說要趕在天黑前進入城中。
山路很抖,牛車又快,有個女孩嘔了一路,起初還能嘔些酸水出來,到了最後,腹中實在太空,隻能乾嘔。
她的模樣宋知蕙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她很瘦,比那時候的自己還要瘦一圈。
待入了城中,那孩子已經沒了氣。
如果當時她能再撐一個時辰,也許就能活命。
撐撐吧。
夢裡她對她說,也對自己說。
“那就撐住,不要管旁的事,能活著就成……”
宋知蕙鮮少有說夢話的時候,卻不知怎地,睡夢中的她竟將這夢話念叨出聲了。
“醒了?”
微黯的聲音驀地傳入耳中,宋知蕙猛然一個激靈睜開了眼,入眼是一片黑暗,耳旁是馬蹄狂奔之聲。
宋知蕙到抽冷氣,已是驚得說不出話。
“何處尋得戶籍?”
又是那令人生寒的聲音,就在她麵前響起。
昏暗中閃現出一道火光,男人點亮了馬車中的薄瓷油燈,掛在了車頂上,四周頓時明亮起來。
宋知蕙被光亮刺得合上了眼,片刻後緩緩睜開。
這馬車極大,車內還有一張軟榻,而她此刻正在軟榻上躺著,那說話之人背對她而坐,一身玄衣,肩寬體大……是他。
“不說?”男人見她不回答,輕嗤一聲,拉開車窗,將那戶籍隨手扔入風中。
“彆……”
“晚了。”
男人說完,順手拿起路引也丟了出去,隨後回頭看向宋知蕙。
“若孤沒有出現,想來昨夜你已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