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這三年多給劉媽媽送了多少銀餅,便是給姑娘贖身都夠了,如今不過耽擱兩月,劉媽媽就這般心急?”
歲喜一直壓著氣沒說話,待送走劉媽媽,回來合了門窗,這才開口替宋知蕙不平。
“要是世子爺哪日回來了,知道姑娘去過前院,那鐵定是要生氣了!”歲喜最害怕趙淩生氣,光是想到他沉著臉的模樣,就讓她生寒,不由道,“姑娘你說,劉媽媽怎就不知道害怕呢?”
劉媽媽是誰,她的大半輩子都在春寶閣裡,見過形形色色多少男人,她隻是不願承認這次被蒙騙,但其實早就意識到,她的美夢空了。
“因為她知道,世子不會來。”宋知蕙盯著桌上的茶盞,語氣輕飄飄道。
歲喜連連搖頭,“不不不,奴婢覺得世子爺肯定是有事耽擱了比如、比如……”
歲喜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出一個理由來,她坐在一旁的小木杌上,默了許久,最後甕聲甕氣地道了一句,“我隻是覺得,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不然,怎會養她三年,怎會給她建小院,怎會天還未亮就從軍營跑來尋她……
歲喜想不通,她是真的想不通,這感覺怎麼比自己被騙還要難受。
“是在意的。”
久不出聲的宋知蕙,忽然開口打破了屋中的沉悶,她抬眼看向歲喜,“但要分清楚,他在意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我。”
歲喜茫然。
宋知蕙道:“如你所說,這些年他給春寶閣的錢,足以替我贖身,可為何他沒有?若他在意的是我,又何必在春寶閣裡建院子?”
哪怕是畏懼廣陽侯,趙淩也大可先幫她贖身,再將她養在府外,做他外室便可。
可為何沒有這樣做?
“是因為……因為……”歲喜想要辯解一二,可她卻發現無從辯駁,隻怔怔地望著宋知蕙。
“你可知劉公?”宋知蕙問。
歲喜點了點頭,此人年近五十,也是春寶閣多年來的貴客,沒有人不知道他。
“我聽聞,他家中妻妾成群,有南方瘦馬,有北方胡姬,各色各樣美人皆齊聚在側,可為何他還要來春寶閣?”宋知蕙道,“是這裡的姑娘比她府中的好嗎?”
歲喜垂眸不語,她似乎懂了。
將姑娘帶回府中,不論如何恩寵,旁人看不到;但在春寶閣的高台上,那些姑娘們像一件件精美的物件,任由恩客們來挑選,競爭。
獲勝之人,會成為所有恩客們矚目的焦點。
讓劉公沉迷其中的不是這些姑娘們,而是那份眾人矚目帶來的滿足感。
“世子……他也是這樣?”歲喜耷拉著腦袋,哪怕是已經聽懂,卻還是不願相信一樣,抱著最後一絲希冀。
宋知蕙看她道:“春寶閣是做什麼的地方,我想每個人來時心裡都清楚,世子自然也清楚。”
說至此,宋知蕙輕輕地呼了口氣,“他就是來玩的,隻是每個人的喜好不同,玩法也各不相同罷了。”
“姑娘。”歲喜是真的聽懂了,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鼻子酸酸的,她忍住那股酸意,抬眼問道,“男人都是這樣嗎?萬一、萬一有不一樣的呢?”
宋知蕙笑了,“再不一樣,也是男人啊。”
歲喜徹底沉默,那雙眼角似乎染了緋色,明明此事與她無關,可她總有種被人欺騙的氣悶感。
許久後,她鼓足勇氣問宋知蕙,“姑娘可會怨他?”
這個他是指誰,不言而喻。
宋知蕙以為小姑娘是已經想通了,沒想到她還在糾結這個話題,頗有些無奈道:“我為何要恨他?”
從她來春寶閣的第一日就想明白的事,現在又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
於她而言,趙淩與那些人……沒什麼不同。
這日之後,歲喜沒有再提起過趙淩,也不再問這些問題,她是真的明白了。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飛快而逝,院裡那顆桂花樹在某夜忽然綻放,一覺醒來,儘是甜香。
宋知蕙坐在院中喝茶,劉媽媽跟前的婢女進到院中傳話,“知蕙姑娘,媽媽喊你過去一趟,有事要與你說。”
宋知蕙擱下茶盞,喚歲喜與她前去。
兩人這一路上,引來不少側目,有竊竊私語的,有故意揚聲說給她聽的,還有那掩唇偷笑的,不過不管他們如何,宋知蕙全當沒看見,自顧自地走路。
劉媽媽在屋中等著,看到宋知蕙的時候,也不似從前那樣起身去拉她,而是坐在那裡,用下巴朝她示意,“坐吧,媽媽有事與你說。”
宋知蕙落座後,婢女皆退了下去,屋中便隻剩她與劉媽媽。
“今年中秋祭月,你跟著我們一起去灤河。”劉媽媽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通知她,要她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春寶閣每年會遊船兩次,一次是中秋祭月,一次是上元節。
劉媽媽會提前在灤河租船,帶幾個春寶閣裡的姑娘,使出渾身解數在船上攬客,那一晚對春寶閣來說非常重要。
整個漁陽郡的煙花之地,都會租船在灤河爭奇鬥豔。
能被劉媽媽選中帶出去的,不論琴棋書畫,還是模樣身條,都是閣中最出色的。
“你知道的,媽媽每次隻能帶那麼幾個人出去,而那灤河上的恩客,非富即貴,姑娘們是搶破頭了也要去,若較起真來,此番你也是很難去的,可媽媽疼你啊。”劉媽媽朝宋知蕙笑。
“謝媽媽抬愛。”宋知蕙乖順點頭,似乎對此毫不意外,“那我需要提前準備什麼?”
據她所知,姑娘們是要在船上展示才藝的,若比起歌舞,她真的是比不過閣中的其他人。
劉媽媽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擺手道:“什麼都不必做,你隻需提前記住幾個恩客的脾性,不論他們誰得了你,那晚都要好生伺候,萬不能惹惱他們。”
旁的姑娘賣的是樣貌才藝,宋知蕙賣的是名氣。
得了廣陽侯世子四年恩寵的女人,隻這一點就能勾起多少客人的欲望。
宋知蕙再次點頭,“媽媽安心,我知道了。”
“好,那咱們先說劉公,他雖年紀大些,卻是出手最闊綽的,那晚若是他得了你,你莫要什麼都一口應下,要半推半就……”
劉媽媽最擅看人臉色,此刻她一邊說,一邊細細打量著宋知蕙。
起初宋知蕙還是一副乖巧模樣認真聽著,後來聽到那姓趙的愛打人時,她終是沒忍住,偏過臉去,垂了眉眼。
“伺候世子自然與伺候旁人不同,但做咱們這行的,什麼客人都要應付,世子那樣的又能有幾個?”
也不能全然怪她,哪個姑娘遭了此事,心裡都是要有落差的。
劉媽媽耐著性子一通寬慰。
到了最後,宋知蕙長出一口氣,“媽媽說得是,我會牢記在心的,我可能是在那院中待得久了,心裡悶得慌,也不知我能否出去逛逛,買點酥餅,聽上會兒書……”
劉媽媽不喜她苦著張臉,怕她得罪恩客,想著出去散散心也不錯,到時多叫個護衛跟著,彆惹出什麼事便好。
第二日午膳一過,宋知蕙如從前那般,帶著歲喜出了春寶閣,今日她身後跟著三個護衛。
一個陪歲喜排隊,兩個跟她來到茶樓。
宋知蕙在包廂裡坐了片刻,在堂下眾人喝彩聲中,王良翻窗而入,將一個竹筒遞到她麵前,低道:“辦妥了。”
聽到這三個字,宋知蕙的心頭驀地顫了一下。
她今日本是沒有抱希望的,因三個月實在勉強,卻沒想當真讓王良辦成了。
宋知蕙接過竹筒,打開來看,那戶籍與路引一應俱全,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日後有何打算?”王良問道。
宋知蕙沒有說話,她收好竹筒,掛在寬袖中,隨後雙膝落地,朝王良叩拜。
王良忙彎身去扶,她卻跪著不起。
“此一拜,代楊家百人,代姑父姑母,代我自己,謝過王良兄長。”她聲音雖輕,卻說得字字清晰,待說完後,她緩緩抬頭,朝王良露出微笑,“日後,不必相見,不必掛念,祝兄長前程似錦,萬事如願。”
說罷,她雙手抵額,深深伏地而拜,待再度起身時,包廂內隻剩她一人。
每年的中秋祭月,都是漁陽郡最熱鬨的時候,尤其今年烏恒大敗而退,為了一掃晦氣,便顯得比往年更加熱鬨。
姑娘們今日一大早便開始準備,宋知蕙也是如此,且她還是劉媽媽特彆關照的對象,從宋知蕙的發飾到鞋靴,都是經劉媽媽點頭才選定的。
此時已是申時,距離登船還有不到兩個時辰。
姑娘們大多都在泡浴,新采的花瓣再加上劉媽媽特調的香胰子,會讓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氣。
小院的側房內,宋知蕙半闔著眼,也在浴中。
身後的歲喜卻不知為何,忽地“咦”了一聲。
“怎麼了?”宋知蕙睜眼問道。
歲喜擰著一雙細眉,在地上來回打量,“香胰子不見了,我明明記得放在這椅子上的,怎麼沒了呢?”
“可是忘到正屋了?”宋知蕙也蹙起了眉。
歲喜急得團團轉,“不會啊,我明明方才拿進來了……”
宋知蕙道:“彆著急,不算什麼大事,你先去正屋看,若是沒有,便去前院再拿一個便是,若劉媽媽問起,便說……說是我不慎弄丟的。”
歲喜也不敢再耽擱,連忙應聲推門而去。
聽到她遠去的腳步聲,宋知蕙連忙從水中而出,她用長巾將身子擦乾,包住濕發,隨後開始穿衣。
她拿出藏在裡衣中的那根細竹管,綁在上臂內側,到時她從船上落水以後,隻需將寬袖中的那條繩子一拉,細竹管便會落在她手中,她可一路潛水至遠處岸邊,不必憂心嗆咳。
待綁完竹管,又拿出用蠟布包好的戶籍與路引,塞進褻褲中。
片刻後,歲喜拿著香胰子跑回來時,宋知蕙已經穿好衣裙,坐在椅子給自己烘發。
“那香胰子是不小心掉到了水中,我也是光顧著在外麵看,忘了在桶裡去尋。”宋知蕙朝她苦笑。
“尋到便好,方才真是急死我了。”歲喜順著心口,上前幫她烘發。
今晚是宋知慧第一次在眾人麵前露臉,歲喜不敢有半分馬虎,若是在梳妝上出了岔子,劉媽媽恐是要將她撕了。
眼看天色漸暗,就要到登船的時辰,歲喜終是長出一口氣,將宋知蕙扶起身,一並朝屋外走去,哪知剛開門,便見劉媽媽著急忙慌走進小院,不住朝兩人揮手,催促著,“快進屋,快進屋去!”
宋知蕙沒有動,蹙眉望著劉媽媽,“為何?”
劉媽媽已是跑到她身前,喘著粗氣道:“你今晚不必去了,來貴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