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取了一串五銖錢,將盒子重新收好,隨後又來到妝台前,從妝匣裡拿出一塊玉佩,這是趙淩曾經戴在腰間的那塊,在兩年前賞給了她。
宋知蕙原也是名門出身,一眼就能識出玉的質地好壞,這一塊玉佩抵她十盒銀錢也不在話下。
午後日頭正好的時候,宋知蕙帶著歲喜從春寶閣的後門而出,兩人皆以麵紗遮麵,身後不遠處還跟著兩位麵露凶光的壯漢。尋常人一看便能猜出這幾人身份來。
飴香齋離春寶閣不遠,隻有兩條街的距離。
這一片向來熱鬨,尤其今日天氣好,外出的人更多,飴香齋門口依舊排著長龍,估摸得排半個時辰。
宋知蕙拿了錢給歲喜,囑咐她買一盒鬆餅,三盒紅棗糕。
鬆餅是她要現吃的,三盒紅棗糕是要帶回去分的,她與歲喜還有劉媽媽各一盒,“剩下的錢你看著買吧,若出了什麼新鮮東西,買些嘗嘗也成。”
這便是由著歲喜做主了,歲喜臉上的欣喜沒有藏住,高興地連連點頭,讓宋知蕙放心去休息,待她買了就去茶樓尋她。
宋知蕙每次出來買鬆餅都是如此,歲喜負責排隊,她則在對麵的茶樓等,就在那二樓最邊上的包廂裡喝茶聽書。
兩個護衛也會分開,一個跟著歲喜,一個跟著宋知蕙。
宋知蕙也不會讓人乾站著,她會自掏腰包,讓小二在包廂外拿把椅子,再添壺茶水給那護衛。
人若是太舒坦了,就容易分心。
那護衛便是如此,此刻他端著溫熱的茶盞,靠在座椅上,聽著堂內說書先生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根本沒留意與他隻隔一扇門的包廂裡,又多了一個身影。
那人翻窗而入,身姿敏捷,眨眼功夫穩穩落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宋知蕙低低地喚了一聲,“兄長。”
王良朝她點頭,壓聲問道:“你怎知我今日回來?”
宋知蕙道:“今日聽劉媽媽說,戰事已停,便想著出來碰碰運氣。”
她很聰明,知道兩人已經一年未見,待他回來以後一定會來等她,所以一得消息就來這茶樓。
“兄長等了許久嗎?”看到他額上冒汗,宋知蕙有些歉疚。
“不久,也就剛到。”王良沒有說實話,他已經連續半月,幾乎每日都會等在外麵,“彆說我了,說說你吧,最近一年可還好?”
一年未見,小姑娘似乎又長高了,模樣似也有了變化,王良說不清哪裡變了,但若是三年前他們未曾相認,怕是看到現在的宋知蕙,王良會認不出來。
要知道他當年拜在楊歙門下時,這小姑娘還不到十歲。
王良師承楊歙七年,後被楊歙舉薦入洛陽為官。
當年在楊歙被關入獄,扣上結黨營私之罪,公然為他求情的人足有上千,王良便是其中之一。
龍顏震怒下,王良被革職並貶至幽州充軍,恰好就入了廣陽侯帳下。
能讓楊歙舉薦至洛陽的人,豈是無能之輩?尤其這王良,原本出自武將世家,為人品行端正,且能文能武。僅僅兩年時間,便得到廣陽侯的賞識,被提為參軍。
兩年前趙淩拿著《吳子》的批注給廣陽侯時,王良就在現場,那獨特的布陣法,立刻就引起了王良的注意。
他還在楊府讀書時,老師曾拿出過與此法極為相似的批注,隻那時的批注要比趙淩拿來的還要複雜與精妙。
王良猜測,許是趙淩得了某位謀士,而那謀士也曾師從過楊歙。
王良好奇那人到底是誰,可曾與他同窗過。
帶著好奇,王良暗中跟了趙淩一段時間,卻沒想最後尋到的人竟是宋知蕙。
在楊府時,王良見過她,那時府中之人說,那孩子是是娘家的親戚,與師娘有緣,便一直養在膝下。
她是恩師族中唯一還在世間的人,卻不知經曆了多少苦難才淪落至此。
堂堂七尺男兒,在與宋知蕙重逢那刻,眼淚控製不住地向外湧出。
他想替她贖身,但那時她已是趙淩的人,貿然插手進去隻會將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他心痛不已,又暗恨自己無用,當初未能救回恩師,如今也未能替師娘護住這孩子。
宋知蕙也是沒曾想到,那個總被師父誇讚的少年,會再一次出現在她麵前。
她哪裡對王良會有怨言,她隻有滿心感念,感念他當初肯冒死替楊家求情,也感念如今的他還肯來幫她。
“兄長放心,我一切安好。”宋知蕙輕輕彎唇,倒了盞茶遞給王良。
王良未接,他向來謹慎,寧可渴著,也不願留下任何端倪。
他一麵盯著門,一麵從袖中拿出兩塊金餅。
這是上次見麵時,宋知蕙給他的那對紅玉髓耳墜換來的。
宋知蕙原本是想通過王良幫忙變賣物件,攢錢尋個機會為自己贖身,但今日聽劉媽媽那意思,她如今的身價已經高到整個幽州,恐怕隻有趙淩才出得起的地步,那她辛苦攢下來的銀錢,便成了笑話。
宋知蕙沒急著去拿,而是關切詢問,“兄長此番戰事可有傷到?”
兩月前遼東軍營被襲一事,整個幽州人儘皆知,宋知蕙當時也被驚了一身冷汗。
王良回道:“我無妨,被襲時我與侯爺皆在城中,倒是世子……”
他略微一頓,朝宋知蕙看去,“那晚侯爺親自率兵出城支援,我並未一同前去,據說世子雖然受傷,但傷勢不重,隻是……”
宋知蕙頭一次見王良這般吞吞吐吐,不免有些疑惑,“是有何事不便我知道嗎?”
王良忙擺手道:“不是這些,是……是自那日之後,世子便被侯爺禁足,據說是因他要納妾一事,傳入了侯爺耳中……”
廣陽侯覺得向來謹慎的兒子,能疏忽大意被敵軍偷襲,正是因為心思不靜,所以當場震怒,將趙淩禁足,哪怕如今戰事已停,人還在府中拘著,不允外出。
王良知道她所求,就是個安穩,侯府那深似海一樣的地方,於她而言不是一個好去處。
看到宋知蕙神情裡沒有半分哀愁,王良鬆了口氣,又問:“你可有何打算?”
宋知蕙從袖中拿出那塊玉佩,遞到王良麵前,“兄長可能幫我尋到路引和戶籍?”
漁陽郡與鮮卑相近,向來在此事上查得嚴苛。
宋知蕙知道這個提議實屬為難,但眼下她已不可能為自己贖身,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跑。
王良垂眸看到那塊玉佩,神情又是一滯,顯然也是認出了這玉佩的主人是誰。
見他還未應下,宋知蕙又從發髻中取出那根金簪遞上,“這是給兄長的,與路引無關,不管事成與否,這根簪子是我的心意,這些年來……是我連累兄長了。”
宋知蕙手中的金簪,雖比不得那塊玉佩,可上麵鑲嵌的那顆紅寶石,一樣價值連城,這可是她所有的發飾裡,最名貴的一個。
這便是宋知蕙比起真金白銀,更喜歡物件的原因,銀錢雖好,但很難帶出。
比如此刻,她需要求王良辦事,若直接拿銀錢外出,實在太過惹眼,而現在,隻是一塊玉佩,一根金簪,從價值的角度來說,足夠了。
剩下的,便看王良願不願意承擔那份風險。
“好,此事我來辦。”王良猶豫不是因為不想幫她,而是路引和戶籍這樣的東西,要想辦成,隻能尋找黑市,而那幫人一開口,便是漫天要價。
他隻是一個參軍,又曾被貶,手中的確不裕。
他長出一口氣,抬手接過那玉佩,卻沒碰金簪,“這個足矣。”
“阿兄收了我才踏實。”宋知蕙將金簪又往前推。
王良抬眼看了她許久,最後移開目光,從她手中接過金簪。
她還是在與他客氣,就像當初幫她變賣物件時那樣,非要五五分賬。
見他收下,宋知蕙呼了口氣,道:“我沒有催促之意,隻是想知道大概需要多久,我好安排下次外出。”
王良道:“最快三月,最慢半載。”
“好,三月後我尋機會出來,若等不到兄長,半載後我再來。”宋知蕙彎唇道。
歲喜提著鬆餅過來之前,王良早已翻窗離開。
一進包廂,歲喜興高采烈地介紹起這幾日新出的酥點,“奴婢買了半盒綠豆梨酥,那掌櫃的說,吃這個降火……咦?”
歲喜抬起眼道:“姑娘頭發怎麼亂了。”
宋知蕙打了個哈欠,朝她柔柔一笑,“方才困乏,趴了一會兒。”
歲喜不疑有他,低頭將紅棗糕推至她麵前,“那姑娘多吃兩塊,補補氣血。”
宋知蕙臉上笑意還在,隻是看歲喜的眸光裡多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探究,待許久後,她才緩緩收回目光。
回到春寶閣,劉媽媽看到那盒紅棗糕,眉開眼笑地將宋知蕙又誇讚一番,倒不是說一盒棗糕買不起,而是難得她有這份孝心。
然而兩個月後,再看到宋知蕙時,劉媽媽笑不出來了。
“世子爺那次離開前,可曾與你說過什麼?”劉媽媽神色不愉,語氣倒還算客氣。
宋知蕙眉心微蹙,故作回憶道:“世子說這番離開,許久後才會回來……”
說罷,她又露出不解模樣,“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常在前院接客的姑娘們,因為見得人多,消息自然也就靈通,宋知蕙不必接客,又有這座小院,很少能探聽到什麼消息,歲喜又是個老實的,平日裡就隻是在宋知蕙身邊埋頭乾活,自也是瞪著一雙眼睛,什麼都不知道。
“那納妾的事呢?”劉媽媽著急道。
宋知蕙又是一番細想,“隻說讓我耐心等……彆的我也不敢多話,我一直記得媽媽的教誨,不該多嘴的時候不要多嘴……”
“哎呦!這樣要緊的事,你多問兩句無妨啊!”劉媽媽有些壓不住氣了,但看宋知蕙屋中這些擺設,還有那一櫃子書,又強讓自己平複心緒,“不是媽媽心急,你看自去年世子爺離開到現在,眼瞧著就要一年了,怎麼不見人影呢?”
按道理說,趙淩正是貪吃的年紀,一年不碰葷腥,哪裡受得了,除非他膩了,厭了,另尋新歡了?
劉媽媽隻要一想這些,就心裡發堵,恨不能尋到侯府好生問問,可侯府重地,豈是她能去的。
怪隻怪她太過貪心,被那一箱一箱銀錢迷了眼,真以為這世間還有男人的嘴是能說出實話的。
“罷了。”劉媽媽長出一口氣,拉住宋知蕙的手,語重心長道,“甭管世子爺說的話算不算數,你都是個有福氣的好姑娘,想來便是沒有世子,也還會有貴客爭著寵你的。”
說著,她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媽媽就與你老實說了,若這個月銀餅還未送到,你便回前院吧。”
這是要她重新接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