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修測完溫度,把溫度計放回原位,輕手輕腳地躺回另一邊。
他剛一碰著床,呼吸就逐漸均勻起來。
喬若也悄然睜眼。
……原來如此。
鬱修不是沒把桑決明當回事。
鬱修是沒把他說的話當回事,寧願猜測他在發燒說胡話,也不覺得他會認真解釋。
他口中明明什麼也沒有,卻覺得舌根都泛起苦來。
他之所以會把解釋看得這麼重要,是因為上輩子的記憶裡,這一晚之後鬱修臉上的笑容便越來越少,於是他千百次地後悔,要是當時解釋了就好了,要是這一晚他解釋了,鬱修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原來沒什麼區彆。
他胸膛實在堵著難受,靜悄悄地轉過身,側躺著看向鬱修。
鬱修睡得很安靜。
上次看到鬱修睡的這麼安靜,還是重生之前。
——重生之前很早很早,早到他剛剛和鬱修在一起。
那時他們如果像現在這樣同床共枕地躺在一起,鬱修常常因為被他折騰得太累,撐不住先睡著。
他經常在深夜處理公事,不會像現在這樣關燈陪著鬱修睡覺。但鬱修睡得很沉,輕微的動靜無法將他吵醒。
燈光籠罩著青年溫和的睡顏,光影掛在鴉羽似的睫毛之上,翩然時光都被碾碎成了飄蕩星夜下的浮塵,無聲無息,無知無覺。
喬若也坐在臥室備用的小書桌旁,下屬們深夜還在工作軟件的聊天框裡唇槍舌戰,他看得格外煩悶,不自覺抬頭望去。
青年個子不矮,但蜷在被子裡幾乎看不見,讓人瞧著忍不住想連人帶被子捧進懷裡。
他內心升騰起自己都沒發現的幽微愛念,煩悶散去,寂寥深夜都變得繾綣起來。
眼前的人不會離開他。
他毫無疑問地相信著這份寧靜會永遠在這裡。
可是有一天,他開始發現鬱修睡得越來越不好。
那日他醒得早,天還沒亮。一轉眼,鬱修居然睜著眼躺在一旁。
他起身靠著枕頭,自鬱修後方將人環入懷裡,輕輕撫摸著懷中人的眼角,沉聲問:“怎麼不睡覺?”
鬱修那雙漂亮的眼睛被他摸得有些癢,下意識眨眨眼,麵無表情地說:“睡不著。”
“不舒服?”
“是。”
“哪兒不舒服?”喬若也已經打開手機電話簿,打算給他的私人醫生打電話。
“心裡不舒服。”
喬若也滑動著屏幕的指尖稍頓,啞然。
“我想一個人睡。”
“不行,”他說,“睡吧。”
鬱修譴責地看了他一眼,沒什麼激烈的情緒,斂眸側身,說:“好吧。你總是這樣。”
喬若也失笑——他無可辯駁。
鬱修漸漸閉上眼睛,繼續嘗試入睡。
就在喬若也以為身邊的人終於睡著的時候,鬱修又緩緩睜開雙眼,重新轉回身,認真地看向他。
“我想分手。”
類似的話喬若也已經聽了很多遍了。
但他還是沒忍住又問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出乎意料的。
“喜歡。我一直很喜歡你。”
喬若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那為什麼一定要分手?”
鬱修歎了口氣,把頭埋進被子裡:“你根本不明白……”
——喬若也確實不明白。
他隻知道自己心裡堵得慌,直接把人從被子裡掏了出來。
他不知道怎麼讓鬱修睡著,乾脆在天明之前折騰起鬱修來。
鬱修困倦無力,一開始就這麼任他折騰,可沒過多久卻突然不住地搖頭。
“我不要了……”嗓音已經裹上了水汽。
喬若也聽不懂。
為什麼?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他停下,捧起鬱修的臉,細密地親吻著對方的臉頰。
天光乍起之時,鬱修紅著眼睛,低聲說:“你明明一點也不喜歡我。”
喬若也一怔。
他明明說了那麼多次的喜歡。
鬱修這時候卻終於睡著了。
他隻能無聲上前,輕輕擦去青年眼下水痕。
重生前的記憶翻飛而過,喬若也惶惶回神。
指尖溫熱觸感傳來——他正在輕觸鬱修的臉頰。
他動作猛地一滯,呼吸壓下,趕忙忍住自己想要將人拉入懷中的衝動。
睡夢中的人卻已經察覺到了肌膚上的溫度,眼皮輕輕動了一下。
兩年的記憶滾過心頭,喬若也已經設想到了對方排斥地後撤的樣子。
可下一刻,鬱修稍稍轉身,居然往他這邊湊來。
喬若也一愣。
他很想就勢把人攬入懷中睡下——他很喜歡這樣。
但上輩子的記憶剛剛還在他的腦海中沉浮,他仿佛一個沒有被逮捕的殺人犯,明明做了傷害對方的事情,卻在憑借著對方不知道而靠近。
喬若也突然有種自己在趁人之危的心虛感。
現在的鬱修並不知道他曾經是個多麼混賬的東西。
他眼見鬱修沒有其他動靜,立刻收回手,緩緩挪開了位置。
轉身前,他最後瞧了一眼鬱修不算太安穩的睡顏。
……鬱修是做夢了嗎?
……
鬱修沒有在做夢。
他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早就被困意戰勝。
但今晚的喬若也實在是有點反常,他驚疑之下,睡得很淺,朦朧的意識還醒著。
剛剛喬若也指尖輕輕滑過他的臉頰時,他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
暴君先生的字典裡就沒有體貼這兩個字,愛侶之間相擁入睡或者肌膚相貼,是再尋常不過的溫存,但這種溫存從來不會出現在他們兩人身上。
他潛意識裡想留住這得來不易的溫存,下意識往喬若也身上靠。
體溫湊近。
鬱修卻瞬間清醒——他在乾什麼?
好在喬若也根本沒有發現他的僵硬。
下一刻,這人倏地收回手,不但沒有順勢抱著他,反而往一旁挪開。
喬若也似乎並不喜歡他這種不帶任何旖思的靠近,兩人之間登時拉開一道足以容納一人的縫隙。
空調帶來的涼意頃刻間溜了進來。
但鬱修莫名其妙鬆了一口氣。
喬若也還是這個鬼樣子。
一點沒變。
心中大石落下,鬱修反而沒了心事。
他已經知道,他沒有成為一個橫亙在喬若也和他人感情之中的笑話。
這就足夠了。
周圍微弱的白噪音開始蓋過呼吸與心跳,占據著他所有心神。
彆墅門邊的綠化帶似乎飛進了夏末的蟬,蟬鳴聲若隱若現,像是某個歎詠調的尾音。
他頃刻間沉入夢中。
睜眼便是天明。
窗簾縫隙透出明媚陽光,鬱修揉了揉眼睛,抬手往床邊一摸。
又是一片冰涼。
喬若也一如既往地無聲離去。
果然。
昨晚的解釋是少見的異常,也許喬若也不過是多喝了點酒,甚至可能隻是隨隨便便的心血來潮。
在他靠近時後退的才是真正的喬若也。
正如喬若也身邊的朋友所說,他在對方眼裡,充其量是個“漂亮的小玩意”。
或許喬少爺喜歡漂亮的小玩意,但也沒多麼喜歡。
他已經期望過太多次,也失望過太多次。
還好他早就學會了自保,不再因為那些自作多情的揣測,而陷入期待不斷落空的可笑境地。
鬱修苦笑了一下,拿起手機想看眼時間。
十點半。
他居然睡了這麼久。
鎖屏上已經充斥著各種軟件的推送,艾聽更是接連發來好幾條未讀提醒。
——他昨晚似乎從喬若也回來開始都沒有看過手機。
鬱修起身,邊洗漱邊清理著這些垃圾信息。
從來安靜的微信居然有四條未讀。
最上麵那條是看護剛剛半小時前和他說:【費用已經繳清了,你放心。你外婆這兩天沒有清醒,醒了我會和你說的。】
他趕忙道謝。
剩下來的三條……
鬱修正推開臥室門,剛一看清手機屏幕,腳步卻猛地一頓。
——都是喬若也發的。
有一條甚至是昨晚發的。
【回。馬上】
鬱修一怔。
另外兩條是今天早上七點發的。
【本來想等你起來的,想起今天有一些重要的公事必須處理。】
【晚飯之前一定回家。】
鬱修麵無表情,火速點進對話框左邊的純白色頭像。
主頁昵稱“廢話少說”。
是喬若也的微信id。
點進朋友圈,裡麵空無一物。
是喬若也慣常的一言不發。
他再次點出聊天框。
他和對方的聊天框確實高高掛在置頂的位置。
這就是喬若也的微信號。
鬱修:“……?”
詫異困惑的表情姍姍來遲地出現在他的臉上。
“小鬱,醒啦?”
鬱修聞聲抬頭,才發現家裡有其他人。
對方正站在一樓的樓梯前抬頭看他:“我給你做了早餐,但沒想到你睡了這麼久。再過一會就該吃午飯了,吃太多不好,我給你做點簡單的墊個肚子吧。”
“……楊叔怎麼來了?”
楊叔是給喬若也做日常菜的廚子,鬱修也有楊叔的聯係方式。但隻有明確喬若也會回家吃飯的時候,他才會主動聯係楊叔,怎麼……
“喬先生讓我來的呀,昨晚就提前給我發消息,讓我彆忘了。”
行星娛樂,頂層。
喬氏旗下的公司為了減緩員工上下電梯的壓力,都采用從下往上辦公室職級越來越高的模式。
公司大樓前幾層都是普通員工的工作區還有公司各種活動所需的場所,越往上人越少。
喬若也雖然不是天天待在行星,但他一人的辦公室和休息室依然占據了整個頂層。
他剛來辦公室就緊閉房門,把辦公室裡的電話專線都給關了,花了幾個小時,逐漸想起記憶裡壓了兩年的公事細節。
他剛打開專線,人事主管就來了。
還帶來了他的助理。
主管:“喬總,這是您昨天要的職工試用期表現評估,把您最新的評價也添進去了,您看看需不需要調整。”
昨天……?
這事太過瑣碎,喬若也怎麼也沒想起來這是什麼事。
他麵不改色地接過文件,自言自語般念出表現評估那一欄新添的內容。
“做事馬虎,處事太板正,”
小助理麵色慘淡。
“……思維僵硬,圓滑不足。全身的情商都奉獻給了學曆……”
小助理快哭了。
喬若也終於想起來了。
確實是件小事。
這個助理應該是昨天訂餐廳的事情沒有處理妥當,他對手下的人從來不留手,尤其是這種貼身的助理,所以他直接給人事發了消息。
這些話,都是他“昨天”說的。
他的助理處理的是他私人的事情,嚴格來說不算在公司的部門裡麵,因此不需要走那些繁瑣流程,他自己決定去留和待遇就行。
上輩子同樣有這件事,但因為招人需要時間,暫時沒把人辭退。
在那之後他和鬱修就鬨僵了,沒心思換人,這個助理跟在他身邊,親眼見了很多事情,有一天居然一反常態,義憤填膺地和他說:“喬總,鬱先生也是有感情的人,您連尊重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難道也和我一樣情商都奉獻給學曆了嗎!?”
——可謂是反了天了。
當時他自然聽不進去,轉眼就讓人滾蛋回家,換了助理。
這事發生得挺早,所以喬若也才沒什麼印象。
現在想來,他獨斷專行慣了,這愣頭青一樣的助理居然是他身邊唯一一個敢為鬱修說話的人。
喬若也眉梢一挑。
“不用等試用期結束了。”
小助理如喪考妣。
他勤學苦讀,在麵試中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拿到這麼一份年薪不菲上升空間極大的工作。
結果被自己搞砸了。
他看著喬總那散漫無謂的神情,心裡已經涼了半截。
喬先生卻突然把手中文件扔還給人事主管,整個人往後一靠,從容地靠在椅背上。
他手中拿著筆輕輕晃動著,嗓音卻穩穩落地。
“直接轉正,工資翻倍——算了,三倍吧。”
“表現挺好,繼續保持。”
人事主管:“?”
助理:“???”
保持什麼?
保持他這個隨時會把老板氣死的情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