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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謁金門(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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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公主給鬱儀的那根金釵,鬱儀托劉司讚的丈夫轉交給了錦衣衛指揮使周行章。

劉司讚私下裡告訴鬱儀,確實是實實在在打了八十杖,人是被抬下去的。不過確實沒有傷到什麼筋骨,不過隻怕要好好休養一陣子。

言罷劉司讚又叮囑:“彆說給公主聽了,就當沒有這回事。”

鬱儀道:“若公主問起呢?”

“你便說不知吧。”劉司讚說。

永定公主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雖然她還未到及笄之齡,卻是個心裡敏銳的姑娘。幾次與鬱儀在慈寧宮外偶遇,她都殷殷地看著她,妄圖她能說些什麼。

鬱儀終是沒捱過她祈求的目光,照實告訴了她:“人還活著,也沒有被打成殘廢,估計休息個把月便能回來繼續當值了。”

“這樣啊。”永定公主輕垂眼簾,“他可有話給我?”

鬱儀搖頭:“沒有。”

“他是因我受的這無妄之災。”永定公主歎氣,“若是怨我,我也隻好都接受。”

“可若不是他將殿下帶去詔獄裡,又何至於此。”想到張濯說得話,鬱儀又叮囑,“在殿下不夠強的時候,殿下的心意也會毀了一個人。”

這話倒是讓永定公主凝然默默良久。

片刻後,她笑:“蘇姐姐,我今天突然懂了,謝謝你。”

這笑容有些傷感,鬱儀看過後心裡也微微泛酸:“娘娘這麼疼公主,會給公主挑選一位好駙馬的。”

“疼我?”永定公主莞爾,“這便是疼我了嗎?”

“我這公主,做得真是好生快活。”

這話鬱儀沒有接,永定公主也沒想讓她說什麼。她很快便換回了過去常有的、天真爛漫的神情:“你回去吧,得空了我去找你玩。”

經曆了這一件事,她倒是待鬱儀親厚了很多,或許是與鬱儀年齡相仿,又或許是她心裡覺得,鬱儀是能懂她心思的人,不像是劉司讚她們一樣,隻一味勸她忍讓聽話。

進了五月裡,秦酌被刑科的一位侍郎看中,叫去刑部做令史。雖然隻是個九品小官,可到底是能替六科做事,算是個不錯的去處了。

餘下的人雖未直說,人人眼裡都是說不出的歆羨。

他也是繼蘇鬱儀之後,第一個離開庶常館的人。餘下的庶吉士們都按照以往慣例,留在翰林院為檢討、編修等職務。

鬱儀是真心為他高興的,送了他一套文房做賀禮。

沒料到秦酌卻根本高興不起來,趁著四下無人,他壓低了聲音:“你以為這種天降的好事會輪到我?必然是刑科裡需要有個背黑鍋的差事留給我,不知道這前任令史是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如今拍拍屁股就走,等我去了隻怕要拿我開刀。不出一個月,我怕是要橫死街頭了。”

早便知道他喜歡長籲短歎,鬱儀忍著笑寬慰他:“哪有的事,刑科令史不過是謄文撰字、伺候筆墨,又不是什麼緊要的差事,你且寬心。”

秦酌哪裡聽得進這些話,他指著自己的舊箱子:“這裡頭有我攢的二十兩銀子,若我死於非命,還得托你幫我送還至我母親手裡。”

這交代後事的語氣當真是叫人啼笑皆非,鬱儀點頭:“記得了,還有什麼事你一並托付了,哦對,你用不用我幫你配一樁陰婚?”

秦酌搖頭:“這就算了,我賺的這點銀子還是彆耽誤彆人了,嫁給我算是倒黴了。”

“看在我們這份交情上,若我真有上西天的一天,你最好找來些耗子藥,提前藥死我。”

彼時大齊是按人丁納稅,用戶帖記錄每戶人丁、鄉貫與事產、住址。每一戶按照人丁數繳納貢賦與徭役。人丁數多的多服徭役,人丁少的、或是孤老戶可以免服徭役。

政策製定之初,構想自然是好的。

隻是層層委派到地方就變了味道。

常常有地方豪強與提調官勾結在一起,把自己的人丁偷偷遷挪到彆人家的戶帖上去。

再加上有許多尋常百姓不識字,戶帖都是交給官吏來寫,根本看不懂自家戶帖上寫了多少丁口。

廑州河址縣有一孤老戶,戶主姓金,兩個兒子都死在了戰場上,他隻能靠左鄰右舍接濟度日。沒料到新一年的戶帖下來之後,命他繳納三百斤稻穀並出兩名男丁服徭役。金老頭聞此噩耗,拄著拐杖到鄉裡去討個說法,卻被提調官三推四趕地攆走了,還說若一個月之後交不出稻穀,便要將他的兩間瓦房征用走。

金老頭步履蹣跚地走幾裡山路回家,天明前將家中所剩無幾的半籃雞蛋悄悄放在左鄰右舍門口,而後投繯而死。

這樣的慘劇曆朝曆代都見得多了,原本該草草了事,隻是金老頭的一個遠房侄孫認識戶部郎中吳閱先,將此事寫給吳郎中,懇請他為自己的叔公討個說法。

吳郎中如今已年近古稀,據說早年間因為政黨傾軋而傷了心,除了在戶部做些簡單瑣事外很少再管彆人的閒事了。可饒是如此,吳閱先聽聞此事氣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他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痛陳人丁稅的弊端,並提出以田畝稅代替人丁稅。並要求嚴懲廑州河址縣的一眾官員。

河址縣的官員的確被罷免了,太後盛怒之下將幾名提調官全部處死,並免去此縣十年稅金。

隻是人丁稅的事卻觸動了太多官員的命脈。

數月間,吳郎中屢遭彈劾,從說他收受賄賂再到他狎妓縱欲,潑儘臟水受儘汙名。朝堂上十幾位官員都要求罷黜吳閱先。

這樁案子很是棘手,太後也幾天幾夜睡不好覺。

她對孟司記說:“哀家何嘗不知道人丁稅的弊端,如今修黃冊在即,像河址縣的慘禍不知要在全國發生多少輪,隻是改革勢必要大動乾戈,要動搖多少官員的利益。可瞻徇太年輕,哀家需要這些官員幫襯他,怕他們都和哀家離心,所以他們要從中撈銀子,哀家也隻能裝作不知。”

“可哀家心痛啊。”太後說這話的時候眼圈泛起紅意,“哀家從先帝手中接下社稷的擔子,承諾要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我沒做到,我愧對先帝。”

她念著先帝的名字:“承縉,你走了這麼多年,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麵,和你再說兩句話啊。”

孟司記掩麵拭淚,坐在一旁的鬱儀心情複雜至極。

慈寧宮裡清清冷冷,高坐明堂的太後仍舊那樣端莊華麗,可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飽含著無儘酸楚疲憊,像是老了十歲。

為什麼入仕?

為了讓天下太平,為了讓更多的人吃飽穿暖。

可朝堂與政治,不是泛黃簡牘上的三言兩語,是多少生民百姓的命。

時局萬馬齊喑,有多少人被埋在黃土下,沒有在青史上重見天日的一天。

又有多少人命如螻蟻,連痕跡都未曾留下。

至於吳閱先,太後並沒有處罰他,頂著這份壓力將小山般的奏折壓了下來。

可孟司記卻私下裡告訴鬱儀:吳閱先隻怕還是會保不住。

“孟司記,”鬱儀問,“吳閱先是郢州人嗎?”

“是。”孟司記疑惑,“你認得他?”

鬱儀抿唇:“不認得,但是聽說過。你方才說保不住,難道有連太後都保不住的人?”

“是啊。”孟司記平淡道,“司禮監那邊就第一個容不下他,你信嗎?”

司禮監衙門坐落在紫禁城內廷以東,毗鄰中左門。

麵北開衙門,麵闊三間,院子乾淨無塵,太平缸裡種了碗蓮,細嫩的蓮葉攤開在水麵上,帶著一股柔情似水的勁兒。若不是簷下的匾方上寫了司禮監三字,旁人隻怕會以為這裡是哪個清水衙門。

如今司禮監為十二監中第一署,掌印名叫高世逢。

掌管著四局八司,外人都叫他一聲內相,至於他身邊的僚佐及小內使俱以內翰自命,一內一外儼然成了兩處朝廷。

哪怕快入了夏,司禮監衙門仍顯得有些冷,一連點了三四個炭盆。高世逢坐在主位上,一左一右幾個小太監為他捶腿。他眯著眼,聽首席秉筆鄭合敬讀詩。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高世逢聽罷連連鼓掌,對著身旁幾個秉筆笑說,“你們都聽聽,這是多好的詩,知道是誰寫的嗎?”

無人敢吭聲,他坐直了身子:“好一個吳閱先,好一個吳郎中!”

“他這是在諷刺雜家呢。”高世逢冷笑,“他說周公旦這樣的人都害怕死後流言,而王莽也隻會在沒有篡位時謙遜恭謹。怎麼,雜家這大半輩子過來,還在乎這些身外虛名不成?”

念詩的鄭合敬人還年輕,話不多。

倒是秉筆左韞搭了這句腔:“吳閱先一拍腦子就嚷嚷著要改,他也不看看他們戶部還能不能掏出這麼多銀子。這些年要不是有咱們幫襯著,六部裡有三部都得揭不開鍋,如今還敢作詩譏諷咱們,這不是狗咬呂洞賓麼?”

這話說進了高世逢的心坎裡,他靠著引枕哼起兩句昆曲:“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群窮酸文人,他們最喜歡明裡一套暗裡一套。這些年,咱們忙活了半天,還不都是為了他們。那些地主鄉紳,哪有太監當的,不都是他們文人在當嗎?這些油水咱們落幾成,他們落幾成,好像咱們搶了他們的似的。”

“依兒子看,這吳閱先還是嫌錢分得少了。”左韞道,“拿點錢堵他的嘴算了,乾爹何苦生他的氣。”

“咱們當太監的,福氣都是當下享的。死後就算把我這老骨頭從土裡刨出來鞭屍又如何?”高世逢嘬著牙花子笑,“死去原知萬事空嘛。”

“這吳閱先是留不得了。”他反複將這首詩讀了兩遍,像是要背在心裡,“你們看這最後兩句,‘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意思是什麼,意思是王莽要是死在做壞事之前,又有誰知道他要篡位呢,他娘的不就成大好人了嗎?”

高世逢將這兩張紙丟在桌上:“找個由頭抓了吧,就說他對皇上太後有異心,以此詩汙蔑陛下‘得位不正’。”

說罷他優哉遊哉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年才蓋完地廠獄啊,花了那麼多銀子,還沒怎麼見血呢。便宜他這老小子了。”

高世逢又看向鄭合敬:“合敬,你覺得呢?”

鄭合敬人很安靜,生得也有幾分秀氣,聽了此話輕輕垂眸道:“是,乾爹。”

張濯下值時,鬱儀正站在戶部衙門外等他。

他才走近,鬱儀便先開口了:“吳郎中被東廠的人抓了,是嗎?”

殘陽晚照,張濯的官服被夕陽照得如顏料一般鮮煥。

“你問這個做什麼?”張濯靜靜地看著她,“蘇侍讀如今對戶部的事也上心了?還是太後想過問一下吳閱先的事?”

鬱儀抬頭,眼裡有一閃而過的猶豫,片刻後又錯開目光:“這是我的私事,但不方便對張大人明說。我有話要問他,先前遲遲沒找到機會,若他死在東廠獄裡,隻怕有些話,這輩子都問不出口了。”

關於蘇鬱儀的過往,張濯從未深問過。一來他不是窺探人隱私的性子,二來蘇鬱儀也從不願提及。但他知道吳閱先對她來說,是一位很重要的人。

吳閱先膝下無子,妻子病故。一雙女兒皆遠嫁他鄉,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孤身一人。

前一世,蘇鬱儀莫名與他投緣,他們二人引以為忘年交,吳閱先死後,亦是蘇鬱儀為他置辦喪事、舉哀送終。他們二人之間有著心照不宣的秘密,蘇鬱儀不說,張濯也不想強迫。

他心裡明白,前一世的吳閱先並沒有死在東廠獄裡,雖然他身受重傷,險些喪命。到最後,太後與皇帝還是將他保了下來。

但此時的蘇鬱儀對此事一無所知。

她道:“我不是想要讓張大人幫我開口,也不想讓張大人為難。”

“你想求太後?”

鬱儀亦搖頭,聲音很輕:“太後也有難處。”

不知怎的,張濯那雙不悲不喜的眼睛,帶著要把人靈魂洞穿的鋒銳。

“我去過司禮監了。”張濯的聲音像是平靜的湖水,“高世逢答應我暫且留他不死。”

鬱儀抬起頭,顯然這件事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真的?”

張濯看著她的臉:“至於日後他是生是死,還得看三日後的堂審。”

“你為什麼會幫他?”鬱儀記得劉司讚說過,張濯和吳閱先素無來往,平日裡也隻是點頭之交。

“第一,他是戶部的人。”張濯淡淡道,“至於第二點,同你一樣這也是我的私事,我也不能告訴你。”

“隻是蘇鬱儀,”張濯說話時總喜歡微微欠身,好與她平視,“你要向我保證,不要插手此事,而我會幫你達成你想要的一切。”

四目相對。

他輕抬右手:“我要你與我擊掌為誓。”

張濯的手掌清瘦而乾淨。

掌紋如傀儡戲的絲線,縱橫在這隻蒼瘦的手掌間。

他眉目出塵,眼底煙波浩渺。

鬱儀沒有抬手:“張大人如何知曉我要什麼?”

她抿了抿唇:“而我也不想欠大人這個人情。”

“很多事我自己能做到最好,做不到的話,便能走到哪步算哪步。我的確想幫一幫吳郎中,但不想仰賴張大人。”

鬱儀退後半步對著張濯行了一禮:“若張大人有助我之心,我自銘感五內。隻是餘下的事,還請張大人讓我自己來做吧。”

張濯緩緩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對不起。”他突然道。

鬱儀沒料到這句話會出自張濯之口:“怎麼?”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隻是突然覺得有些事,我做得太傲慢。”

很多時候,鬱儀都覺得張濯是一個很難懂的人。因為他生性冷淡沉默,平時也很少說話。他像是背負了很多沉沉的東西,壓著他直不起身,他卻偏要固執地一步一步走下去,任由那千斤之重的東西,壓得他溺死於宦海深處。

而那一刻的張濯,心裡想的卻是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他對蘇鬱儀的幫助,究竟算不算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

張濯素來多思,思得越多越進退維穀。

他被命運困住了。

擺脫不了,也不舍得擺脫。

如果沒有命運的愚弄,他又如何能隔著一道生死,重新看見風華正茂的蘇鬱儀?

“我替你保吳閱先不死。”他安靜道,“不需要你向我做什麼承諾,你隻要答應我,不要以身犯險,好不好。”

“張大人……”

“這很為難?”

“不是。”鬱儀搖頭,“你為什麼要幫我?”

“你說了要供我驅策,若是你死了,我又要去驅策誰?所以我自然會護你周全。”

鬱儀垂下眼簾:“張大人,你對我說謊了。”

“幫一個人的法子有千千萬萬種,可張大人你,總想讓我好好活著。”

“我不過是尋常的一名士子,縱然為官,也是品級最低的那一類人,於公於私,我都實在想不通自己何處值得大人這麼對待。”

微風拂過她的麵龐,她看向張濯:“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夢中的張大人已垂垂暮年,隻是張大人身後流血漂櫓,屍骨累累。不似如今這般傲岸高潔,像是變了一個人。”她越說聲音越低,“張大人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你也說了,這不過是個夢。”張濯勾唇,似有蠱惑之意,“夢醒了,就該把夢裡的一切全忘了。”

這樣就不會害怕,也不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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