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酌被刑科派去為審訊吳閱先做記錄。
鬱儀拿著釀橙來找他時,他正在房中翻翻找找,各種舊書廢紙丟了一地。
釀橙是鄧彤史做的,取新鮮的糯米與橙肉蒸至甜軟,再重新裝回到橙子裡。她一連做了十幾個,叫鬱儀拿去分給大家都嘗嘗。
秦酌聞到橙子的香味抬起頭來,看到是鬱儀,拉了把椅子給她坐:“明天要審吳閱先了,據說這一回是陛下自己聽刑審,我記得我有一本將刑訊的書,我得找出來好好讀一讀。這可是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事,不能大意。”
“哪有這麼嚇人。”鬱儀安慰他,“嘗嘗,這是鄧彤史做的。”
秦酌最近頻頻歎氣,這甜美的釀橙到了他手裡也分外苦澀,鬱儀道:“我來找你是想同你商量,明日我替你去刑部記錄吳閱先的口供,你看如何?”
“你瘋了?”秦酌驚訝,“這種事躲都來不及躲,你還上趕著要去,命不要了?”
“你彆問那麼多,我替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要是同意我去想辦法。”
秦酌搖頭:“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可以去找陸雩商量一下。他傷好了,又回來當值了。”
陸雩因為永定公主的事挨了八十杖,這才剛半個月便重新當值了,可見指揮使沒舍得下重手。
鬱儀點頭:“我去問問他吧。”
秦酌見她堅定,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他若不答應呢?”
鬱儀笑道:“那我便給你下點蒙汗藥,把你藥倒。”
秦酌歎氣搖頭:“交友不慎。”
陸雩倒是很爽快地將這件事答應下來,他說可以為蘇鬱儀另設一個案席,放置在秦酌身邊。
他的傷還沒有痊愈,走路並不自然,他的目光落在鬱儀身上,幾次欲言又止。
“永定公主沒事,娘娘也沒舍得重罰她。”鬱儀輕道,“她可來再找過你嗎?”
陸雩笑笑:“公主已經把我忘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隻是笑歸笑,陸雩的眼神微微暗了一下。鬱儀走時,他執意將她送到門口。
審訊吳閱先是在五月二十三,剛好這一日鬱儀並不當值,所以她早早來到刑部門外等著。
天氣一天天熱了,刑部外的樟樹倒是葉如傘蓋,峭拔崢嶸。
一眾人站在樹下,倒也不敢攀談什麼。
秦酌低聲對鬱儀說:“吳閱先若是死了,這個朝堂便真沒什麼可指望的了。”
人陸陸續續到齊了,張濯作為戶部的主官,自然不能缺席。
他的目光在鬱儀身上停了停,又淡淡地轉向彆處。
皇帝來時見到鬱儀,倒是頗有幾分意外,鬱儀隨著眾人一道對他行禮,他叫了聲免禮,又對著鬱儀笑了一下。
眾人為皇帝在廠獄後麵架起一扇高高的屏風,夔龍與麒麟躍然於其上,分外崢嶸攝人。
張濯在下首坐定,目光飄向那扇屏風時微微恍惚了一下。
他在想,太平十年的詔獄裡,皇帝是不是也曾坐在同一扇屏風後麵,看他們審訊蘇鬱儀。
這樣高高在上、這樣冰冷無情。
於是張濯又看向了坐在秦酌旁邊的年輕女子。
她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紙筆,正在細細地研墨,模樣一絲不苟,好像沒有任何事能打擾到她。
若能讓時光暫駐,此刻何嘗不是最好的時光呢。
因有皇帝在場,對吳閱先的審訊更像是一次走過場。
司禮監的鄭合敬讀完對他的定罪,另有左韞和一名錦衣衛迫使他抬頭,幾次問他:“認不認罪”這樣的話。
吳閱先咬著齒關不開口,錦衣衛又礙於皇帝在場不敢用刑。
“我沒有寫反詩,也從沒想過謀逆。”吳閱先嘶聲道,“我隻是想給百姓討個說法,你們逼死我一個,後頭還有無數個,你們貪生怕死,難不成還要殺儘大齊的忠臣麼?”
秦酌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麵,氣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錯過好幾句,連忙偷看鬱儀的手稿將遺落的部分補上。
審訊到了僵局,鬱儀聽見司禮監的幾個人私下裡謀劃著要不要動刑。
皇帝派身邊的內侍說先把人犯帶下去一會兒再審,然後將張濯叫進了屏風後,顯然是想再商量幾句。
趁著這個檔口,鬱儀借口出去一趟,找到了陸雩。
“我想見吳閱先一麵。”她輕聲道,將銀子塞給陸雩,“問他兩句話就成,你能不能幫我行這個方便。”
陸雩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平平靜靜道:“他是要犯,盯著他的人很多,現下司禮監那邊在商量著用私刑,我倒是能帶你去一趟,但是至多一炷香的時間。”
鬱儀忍不住問:“你像是知道我會來?”
“其實昨日戶部那邊派人送來了一張狀子,讓指揮使準許你一同聽審。”陸雩麵不改色,“與其謝我,不如謝張尚書。”
鬱儀抿了抿唇,跟著陸雩去了關押吳閱先的牢房。
吳閱先的神誌有些渙散,鬱儀叫了他兩聲,他才勉強睜開眼。
他眯著眼,像是在辨認:“你……”
“吳郎中,你還記得謝雲華嗎?”鬱儀的聲音很低也很快,“二十三年前,他被汙通敵,滿門抄斬。”
吳閱先的眼睛微微睜大:“你……你是何人?”
他接著昏暗的燈光看向鬱儀的五官,輕輕搖頭:“你不是謝家的後人,二十三年前的謝家,沒有這麼小的女娃娃,就連遺腹子都不可能這麼小。”
鬱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謝雲華可曾交給吳郎中一本賬簿?”
“你是為了它來的啊。”吳閱先閉上眼。
他輪番受刑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你以為司禮監想殺我,就憑區區一首詩嗎?他們找它找了二十年,現在隻有我死,他們才能徹底放心。”他又睜開眼睛,“可惜了,小姑娘,我沒法信任你。”
吳閱先的聲音越說越低,雙目渾濁已至氣息奄奄。
陸雩在門口咳了兩聲,示意鬱儀時間到了。
鬱儀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塞進吳閱先的手裡:“這是內服的傷藥。”
走出內獄的門,鬱儀對陸雩道謝。
陸雩將她塞給自己的銀子還給她:“不必謝我,我隻是在還你那日的人情而已。”
頓了頓,他又笑道:“也是我該謝你,願意將她的事再告訴我。”
他說這話更像是歎息,眼中又帶著淡淡的釋然。
鬱儀回到坐席後,秦酌小聲告訴他,皇帝已經決定改日再審一次,今日暫且作罷。
“蘇侍讀,我倆先將口供核對一遍,我回刑部也好交差。”
“好。”鬱儀將自己寫好的口供遞給秦酌,抬起頭時與張濯目光相碰。
他的唇角不露痕跡地勾起一個極微小的弧度,而後轉開了目光。
那日傍晚,回到住處之後,鬱儀便將自己反鎖在房中。
她展開宣紙,提筆寫下了“謝雲華”三個字。
這三個平平無奇的字組合到一起,便是興平十年到二十年時的一場驚天大案。
首輔謝雲華因通敵之罪滿門抄斬。此案牽涉甚廣,劊子手的大刀都砍得卷刃,西四牌樓外血流成河。
她掏出一塊白玉玦和這張宣紙放在一起,用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麵鏤刻的芙蓉花。
她的目光落在紙頁上,直至門外響起了叩門聲。
“誰?”鬱儀將這張紙揉成團取下燈罩點燃。
“是我。”
聲音平靜如溶溶月色。
是張濯。
鬱儀顯然沒料到他會來,待紙頁燃儘後開門迎他進來。
張濯身上仍穿著官服,就連鬢發都一絲不亂。
背後是濃鬱粘稠的夜色,以及頭頂一輪清清冷冷的下弦月。
“張大人。”鬱儀為他倒了杯茶,“這些還是上回張大人贈我的顧渚紫筍。”
她的住處乾淨又簡素,一眼能看到頭。除了床和櫃子之外,也隻有窗前的一張條桌上擺了些筆墨文房。
窗台上養了幾盆花草,有兩盆已經打上了花苞。
鬱儀就這樣潔淨又簡單的生活在這方寸之間。
她換了官服,穿著直裰,長發束入發帶中垂在腦後。此刻倒是的的確確能看出幾分女孩的輪廓來。偏她自己渾然未覺,也為自己倒了杯茶。
房中隻有一把椅子,她讓張濯坐在椅子上,自己便在床沿邊上坐了。
張濯攤開掌心,將手裡的東西暴露在鬱儀的眼前,是她塞給吳閱先的藥。
“你可知道,若這個東西被司禮監的人拿到,會是什麼下場?”張濯不曾高聲,語氣也很平靜,鬱儀卻聽得出他言語間不自覺流露出的訓誡,“吳閱先是要犯,在陛下為他正名之前,他都是要犯,縱然你知道他無辜,你都不能去憐憫他。太後的性子你明白,那是縱然錯殺也不容放過的。”
張濯有時不願去看鬱儀的眼睛。
總讓他想起年少時在馬市上跟隨父親挑選小駒。
在一群高頭大馬間,幾頭小駒安靜、清澈地擠在中間。
像是能聽得懂他說的每一句話。
喜歡吃糖飴,會用毛絨絨的頭顱蹭他的手。
它們幼小的馬蹄上還沒有釘上蹄鐵,走起路來也不像烏駁馬那樣得得有聲。
卻讓人憐惜,不忍心傷害。
鬱儀的目光落在張濯手上的藥瓶上:“所以張大人在一開始就不讓我插手這件事?”
“為的是讓吳郎中自刀尖上滾過這一回,好殺一儆百?”
鬱儀袖中的手漸握成拳:“張大人就這般無情嗎?”
“就像汪又的死那樣,為太後殺人、為私欲殺人?那麼,良知呢?公道呢?”
張濯並不疾言厲色:“你憑什麼以為我能護住他?又憑什麼以為,你也能護住他?”
“在鬆江時,張大人做我的主考官時曾在貢院裡說過一句話。”鬱儀看著他的眼睛,“張大人說,既決定入仕,便要克己奉公。這句話,張大人還記得嗎?”
鬱儀仰著頭:“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張大人曾把這句話寫在貢院的辭板上,張大人也忘了嗎?”
這對張濯來說,實在太久遠了,已經隔了一道生死,幾十年的光陰。
那一世,他與蘇鬱儀互相引以為知己,他們彼此是同路人、證道者。
他們二人共同發願,要克己奉公,永誌不改。
江山萬古如長夜,他們曾是彼此照亮的人。
可惜物極必反,亢龍有悔。
張濯站起身走到鬱儀麵前,從袖中抽出一把獸首匕首,拔刀出鞘,將刀柄塞進鬱儀的手裡。
“你既覺得我心狠,不如我來替你想個法子。吳閱先在獄中受過多少傷,你便賞我多少刀,我既不躲,也不責備你,如何?”
他握著鬱儀的手,緩緩將刀刃壓在自己的手臂上。
張濯的手冷得像一塊捂不化的冰,不等鬱儀的回答,他手上便開始用力,一刀血痕劃開他蒼白的皮膚。
鬱儀的心跳有些快,而張濯的心卻宛如死水般平靜。
張濯想要做什麼,表明他的心跡,還是逼她向他妥協?
還是他要與她玉石共焚?
鬱儀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張濯卻牢牢握住她的手,不給她掙脫的機會。
刀刃劃破張濯的袖口,發出一聲撕裂的悶響。
張濯凝睇著她,終於又輕聲問:“還是說你猶嫌不足,要與我恩斷義絕?”
他的心懸著,又不安地左奔右突著,像是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太平九年的那一幕猶在眼前。
鬱儀與他割袍斷義之時,決絕得沒有半分猶豫。
那麼現在呢?
你又會如何對待已經麵目全非的我?
縞素的牆麵上落下他們二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鬱儀想要開口,門外卻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猛地轉頭看去,一個人影落在窗上,隨後便是一陣敲門聲。
“誰?”鬱儀問。
“蘇侍讀,是朕。”
鬱儀神色微變,她掙脫張濯的手,匕首掉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鬱儀抬眼向張濯望去,燈火葳蕤,他的眼眸霧海深深,像是要把她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