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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謁金門(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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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濯今日沒打算留下這個活口。

從他走進詔獄裡的那一刻,便給汪又判定了死刑。

記憶中傅昭文便是死在了太平三年的秋天,除了黃冊案之外,也正是汪又四處收集了大量不儘不實的證據,隻想置傅昭文於死地。

幸而上天能給他重活一世的機會。

在抓捕汪又那日,張濯已親自將他家中的各類卷宗抄沒乾淨。

傅昭文亦不再是黃冊案的主裁官,張濯將他從這件事徹底摘離出去。

現在局中人,隻剩下了張濯自己。

鬱儀來不及思考張濯的動機,隻在目光所及之處搜尋著永定公主的位置。

角落裡擺著兩架屏風,屏風後是一口水缸。鬱儀看到了一片衣角輕輕動了一下,藏在這扇陳舊的屏風後麵。

永定公主。

除了她,又還有誰需要藏匿於此。

一定是有人刻意將永定公主藏於此處,不然她纖纖弱質,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藏身在此處?那又會是誰,是張濯,是皇帝?

另一邊,張濯已經起身走到了汪又身邊。

他如今已氣息奄奄,遍體鱗傷,幾乎看不出人形。

渾濁的眼睛望向張濯,隻用嘶啞至極的聲音說:“我要見陛下。”

張濯傾身至他耳邊:“你要見陛下說什麼?是要將欲加之罪加諸在傅次輔身上,還是將你協同舞弊之事供述出去?”

汪又顯然沒料到張濯對他的行跡了如指掌,他掙紮兩下,嘶聲道:“你這是汙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的人?”

張濯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我告訴你這些,是為了不讓你當個糊塗鬼,我知道你是首輔趙公綏的人,你這一切也都是得了他授意,那又如何呢?你想等他救你,對嗎?”

正在此時,有錦衣衛上前來對張濯道:“張大人,趙首輔正帶人往詔獄走呢,隻怕馬上便要到衙門口了。”

汪又聞言,眼中有喜色流露,口中喃喃:“天不絕我。”

張濯對著侍立一旁的錦衣衛淡淡道:“繼續用刑,刑死無咎。”

此言既出,四下皆驚。

這分明是取汪又性命的意思。

他帶著太後的諭令而來,無人敢不從。

“張濯!你好大的膽子!”汪又的聲音驟然變得絕望又驚恐。

廷杖入肉的聲音伴著嘶吼聲,聽得人膽戰心驚。

“堵嘴。”張濯道。

痛呼聲聽不到了,隻有痛苦的悶哼與皮開肉綻的杖責聲響徹在這方寸之地。

錦衣衛用刑,又有索命不索命之分。

這次刑杖顯然是取人性命去的,五杖之後,汪又已然發不出聲音,又十丈過後,掌刑的錦衣衛摸了摸汪又的脖子,掏出袖中短刀割下汪又的舌頭,回頭對著張濯道:“張大人,犯人受刑不住,已經死了。”

他手中還托著一個托盤,上頭擺著一團模糊的血肉:“咬舌自儘。”

人都死了,誰還在乎是真自儘還是假自儘呢?

也是此時鬱儀才發覺,這名掌刑錦衣衛劍眉星目,挺拔英俊,一身曳撒穿在身上,煌煌燈下自有一番消沉風流。想來此人便是劉司讚口中那位得到永定公主垂青的錦衣衛了。隻是他下手果決殘忍,杖杖見血,是和他相貌不相符的狠厲決絕。

張濯的目光落在這托盤上,神色冷淡:“寫進卷宗裡。”

正在此時,有小火者在門外高聲道:“趙首輔到——”

取人性命,從來都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張濯沉默地將手指擦乾淨,而後起身相迎。

轉過身的那一瞬,他竟看到了從始至終都站在門口的蘇鬱儀。

如此淋漓血腥的一幕不加掩飾地呈現在她的眼前,鬱儀的臉色有些蒼白,隻是那雙深眸,烏黑深沉,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兩世的蘇鬱儀都不曾見過他如此殘忍乖戾的一麵。

絲絲縷縷的不安如同蔓長開的藤蔓一點一點將張濯裹挾。

他的心沉沉地墜去,墜向深深的瀚海,墜向無望的長夜。

雪滿弓刀。

那一刻,張濯害怕看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像是一盞幽幽的孤燈,讓他幾乎無處躲藏。

侍立一旁的錦衣衛輕聲補充:“蘇侍讀是得了太後的口諭來的,說是要一份口供。”

“找個人抄一份給她。”

張濯沒再看她,起身向階上走去。一群人跟在他身後向外走,官袍獵獵,好不熱鬨。

詔獄裡除了一個看守屍體的錦衣衛外再無旁人。

那個年輕英俊的錦衣衛下意識看向鬱儀,與她目光相碰的一刻,又下意識避開。

鬱儀暫不理睬他,而是徑直走到屏風後。

永定公主不知從哪裡尋來的一件小太監的衣著,寶藍色的外衣鬆鬆大大的穿在身上,縮在屏風之後,見了蘇鬱儀顯然也嚇了一跳。

“蘇姐姐……”

她一雙眼楚楚動人,分明也嚇得不清,她怯怯地拉鬱儀的袖口:“是我母後讓你來的嗎?”

“殿下。”鬱儀低聲道,“你怎麼可以來這裡?”

永定公主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顯然從沒有見過如此血腥的一幕,就連手都是冰涼的。她瑟縮了一下,抿著唇不吭聲。

“誰帶殿下來的?”

永定公主的眼底藏著一汪淚:“是我自己……”

鬱儀抬起手指向那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錦衣衛:“是他?”

“不是他。”永定公主小聲分辨,“真不是他。”

鬱儀哪裡聽不出她的回護之意。

那個錦衣衛緩緩走到她們二人麵前,對著永定公主跪了下來:“屬下帶公主來這裡,就是為了讓公主知道,屬下根本不是什麼好人,公主若在屬下這樣的人身上花再多的心思,也都是枉然。”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攤開手,將染血的掌心暴露在永定公主的眼前。

鮮血已漸漸乾涸,順著他的掌紋,凝結成暗褐色的痕跡。

“這雙手沾過的血,連屬下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斷送在這雙手上的性命擢發難數,屬下自知帶公主來這樣的地方自知是大不敬,稍後自會領刑杖,隻請公主斷了這份念想,隻當是從未見過我這麼個人。”

淚珠盈睫,永定公主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鬱儀將手中拿著的披風披在永定公主身上,不再理會那個跪在原地的錦衣衛,將她從詔獄裡拉了出去。石階上滿是滑膩的青苔,公主走得搖搖晃晃,鬱儀餘光中能看到那個錦衣衛幾次想要起身攙扶,最終都放下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跪在原地。

劉司讚在門口已然等得心急如焚,見鬱儀將永定公主帶出來,簡直如蒙大赦:“我的小主子,您可真是嚇死奴婢了。”

永定公主又是傷心又是害怕,見了熟悉的劉司讚心裡更是委屈,撲進她懷裡便哭起來。劉司讚用目光詢問鬱儀發生了什麼,鬱儀輕輕搖頭:“回慈寧宮再說吧,轎子呢?”

“停在門口,現下他們都在迎接趙首輔,無人注意咱們這邊。先送公主回去要緊。”

趙公綏披著一件朱紅鬥篷站在衙門口的廊下,烏泱泱地一大群人將他圍在中央。

他已過半百,頭發胡須仍不見斑白之色,一雙眼睛帶著鷹隼般的銳利,不加掩飾地看向張濯。他不說話,也無人敢說話,張濯便在一派闃寂裡對著他行禮:“趙閣老。”

“擔不起張大人這聲閣老。”

趙公綏笑意幽深,不及眼底:“多的我也不敘了,今日我來這裡,為的是汪家那個不成器的孩子,還請你張大人高抬貴手,留他一條命。他自小都跟在陛下身邊,他父親做得混賬事他根本不知,又是陛下身邊親近的人,你不看僧麵看佛麵,是打板子還是判他流刑,我都認了,留他口氣就是功德了。”

“趙閣老來晚了。”張濯語氣平淡,“他在一刻鐘前受刑不住,已經自儘了。”

趙公綏沉默片刻竟笑了,連說三個好字:“好一個張大人。好一個張尚書。”

他揮手讓周圍人退遠些,隻餘他和張濯兩個人:“他是什麼身份?你是連陛下的麵子都不給了?”

張濯並未對他說的話產生什麼波瀾:“汪又的確和他父親的事不相乾,可他還做了什麼,趙閣老不會不知道吧。曹岑是如何入的宮?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趙閣老的意思吧。依臣下看,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好,現在汪又死了,閣老該高興才是。”

“你這是在要挾我?”

“不敢。”張濯立在春陽下,眉目清冷,說出的話卻讓人膽寒,“隻是張濯勸閣老一句,與其保一個江河日下的汪家,不如顧念著曹家。汪又的供狀就在我這裡,我把它交給太後,隻怕趙閣老也護不住曹岑,曹岑的命難道不比汪又值錢嗎?”

“將供狀給我。”趙公綏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張濯垂眼:“顧念著閣老,這份供狀張濯會按住在自己手裡,不呈交給刑部。”

這其實是趙公綏最不想見到的結果,因為這意味著留了個把柄在張濯手上。縱然曹岑的事威脅不到自己,可趙公綏仍不想輕易舍了這步棋,也不想舍了曹家能給他的恩惠。

趙公綏盯著張濯,張濯卻沒有看他。

餘光裡,一頂青色的轎子正穿過不遠處的通廊,向垂花門外行去。那穿綠色官服的女郎正在同轎中人低聲說著什麼,從始至終都不曾向他們這方向看來。

趙公綏是一等一厲害的人物,張濯不能在他麵前露出半分關注蘇鬱儀的情狀來,隻能任由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儘頭。

“我頭一次見你時,你這麼高。”趙公綏比了個高度,“跟在傅昭文身邊一口一個趙閣老,一晃十多年,老朽養大的狼崽子都會咬人了。”

他抬手拍了拍張濯的肩,齒關齟齬:“前途無量。”

言及至此,再多說也無意了,趙公綏麵無表情地對著遠處站著的幾個大臣道:“走吧,咱們回去。”

“可……”

“這兒有張大人在,老朽很放心。”

走出詔獄,張濯在幽深的夾道中間站了良久。

高聳的紅牆像是排山倒海般向他壓來,像是要把山川湖海與皇城都折疊在一起。

張濯掩唇咳了幾聲,身邊內侍問:“張大人出宮嗎?”

袖中像是彌留著未散的血腥氣,讓人作嘔。

張濯看向鬱儀背影消失的儘頭,輕聲說:“去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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