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儀隻覺得自己站在這君君臣臣中間,著實是難做。
小皇帝近來鬱鬱寡歡,看似是因為未能護住自家伴讀的緣故,更向深層說,分明是惱恨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卻有名無實、徒有虛名罷了。
鬱儀心裡明白,小皇帝心裡定然已經記恨上了張濯,承恩寺一案便是張濯為主官的。此刻雖不知他們二人暗中的機鋒源自何處,可她心裡也不希望張濯在皇帝心中罪加一等。
“張大人先一步往慈寧宮去吧,下官稍後同去。”
張濯的目光如水般清冷,眼風掃來之時讓鬱儀莫名心虛了一下。
“張尚書還怕朕吃了她嗎?”皇帝揚眉看他。
“臣不敢。”張濯行揖禮,又看了一眼鬱儀,“我在慈寧宮等你。”
鬱儀說了聲是,目送張濯走出這片梅園。
小內侍退後五步,梅樹下隻餘他們兩人。
“今日之事,多謝你。”皇帝道,“跟在母後身邊,可還覺得辛苦嗎?”
“這是下官分內事,不敢說辛苦。”鬱儀知道自己與皇帝如此說話,若被有心人看見,必是瓜田李下有口難辯,於是做出向外走的手勢,“陛下不要站在這風口上,還是稍稍移步吧。”
皇帝心思敏銳,猜得出鬱儀是怕被人議論,隻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惱怒,不由道:“怎麼,朕究竟是長了何等青麵獠牙,叫你怕成這樣?”
連日來的委屈鬱結於心,他縱然學了再多天子之策,也不過是個才十五的少年。
鴻蒙未開,於人情世故上似懂非懂。
“還是你也覺得朕這個皇帝做不長久,怕與朕攀扯不清嗎?”
這樣的閒言碎語幾乎是伴隨著皇帝長大的,他聽得多了也全記在心裡。
鬱儀聽罷隻得倉促跪下:“陛下,下官不敢。”
頭頂那人不說話了,沉默良久,鬱儀大著膽子抬頭看去,隻見小皇帝佇立原地,眼圈已然紅了。
他咬著齒關,顯然是不想在她麵前丟臉。
鬱儀不由道:“陛下天命所佑,有些話實在是空穴來風。更何況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唯有陛下向內堅定,這些無稽之談才更能風流雲散去。至於右司諫的事,太後娘娘顧念著陛下,不一定半分生機也無。”
她這話說得漂亮,顯然是明白他的根結所在,卻又沒徹底點破,果真是個入仕的好苗子。小皇帝已經平複了情緒,將她拉起來:“蘇鬱儀,朕明白你的意思。”
他已將情緒自我排解過,此刻神色如常,看上去與平常無異:“適才看你給了張尚書什麼東西。”
鬱儀見他觀察仔細,也不敢隱瞞,隻得將另一隻清涼膏取出:“這是下官自用的清涼膏,平日提神醒腦倒是不錯,陛下若不嫌棄……”
皇帝接過,掃了一眼欣然收下:“不錯,多謝你。”
言罷一笑,唇邊有一閃而過的笑窩,無端顯露出一絲親切與天真來。
在這裡耽擱了不少功夫,皇帝也不欲再逗留:“朕便等著蘇侍讀下旬的侍講了。”
不再看鬱儀行禮,他握著清涼膏往南向文淵閣的方向去了,走過兩扇宮門已來到了偏僻人少的長樂宮外,他漫不經心地叫來自己身邊的小內侍:“寶仁。”
寶仁上前:“主子。”
皇帝隨手將手裡拿著的清涼膏拋給他:“賞你了。”
寶仁忙謝過:“謝陛下。”
皇帝漫不經心地問:“你覺得這個蘇侍讀,是不是可用的人?”
“奴才覺得算是。”寶仁思忖道,“蘇侍讀是個心軟的人,適才奴才瞧得分明,蘇侍讀是動了惻隱之心的。”
“那你覺得朕方才演得如何?”
“我的爺,那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奴才看了都要落淚了。”
“那便好。”皇帝掖著手,“可惜了她現在還是母後的人,不過朕等得起。”
“朕也隻有到了如今才明白,一個製舉出身的孤臣,到底有多難得。”
承恩寺的案子並沒有鬱儀想象的那麼簡單。
起先不過以為是幾個大迦藍貪圖蠅頭小利,將香積錢用以放貸。
再後來牽扯出一大批官員勾結黨羽之事,這筆錢流向皇城各處,就連皇帝的右司諫都牽涉其中。
太後已經和幾位大臣商討了一整個下午,都沒能給汪又治罪。
“哀家這個兒子,心思重,哀家也怕下手太重,傷了皇帝的心。”太後深深歎了口氣,“刑部那邊,是誰在審呢?”
“回太後,人如今在詔獄裡,”那個大臣小心翼翼地看著太後的臉色,“是張大人在聽審。”
“他啊。”太後沉吟,“既如此……”
便在此時,劉司讚端著托盤走進來,眉宇之間略帶憂色,看見一地的大臣,腳步生生一頓。
太後眉心蹙起:“怎麼了?”
劉司讚張了張口,顯然有難言之隱。
她對著幾位大人行了行禮,走到太後身邊附耳道:“是永定公主出事了。”
“詔獄的郎官來報,說看見一個麵生的小太監,他覺得與公主生得有幾分相像,便托人告訴了奴婢,奴婢適才去公主宮裡,她的侍婢眼見藏不住,才說公主一早出去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她聲音極低,唯有坐在太後近前的鬱儀聽了個七七八八。
太後神情未變,卻顯然已經怒極,手指緊緊捏住朱筆,像是要將這根筆捏作兩段:“可知為何?”
劉司讚低聲道:“尚不知。”
太後臉上的神情變換幾輪,鬱儀猜的出太後心裡在擔憂什麼。
如今詔獄裡在審訊的人是皇帝的右司諫,皇帝幾番求太後寬恕皆不得,怕隻怕他動了旁的腦筋,又或是想利用自己的妹妹為自己再多爭一分勝算。
太後看向鬱儀:“你去看看。”
“悄悄的,彆驚動了人。”她頓了頓,“若有人問起,你便說是來幫哀家拿汪又的口供。”
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拿到台麵上說,為的是永定公主的清譽,也是為的天家顏麵。鬱儀知道利害,將自己寫了一半的記錄交給孟司記,才跟著劉司讚出了門。
才出了慈寧宮,鬱儀又看向劉司讚:“適才你沒對娘娘說實話,現下對著我,可能說真話了?”
劉司讚驚訝於鬱儀的敏銳,猶豫了一瞬才照實說了:“因為我家那口子也在前千戶所供職,所以我先前聽他提起過一句,其實公主殿下去詔獄,並非是與汪右司諫有故舊,而是……”
“而是前千戶所有位錦衣衛百戶,”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得了公主的垂青。”
“公主對他很是上心,他自知身份有彆,一直不肯應承,隻是公主幾次三番來前千戶所找他,我也撞見過兩回。”
這話在鬱儀聽來難以置信:“這豈不是荒唐?”
“正是了。”劉司讚也很是著急,“現下該如何是好?”
以太後雷霆之威,這樣的事若傳進太後的耳朵裡,隻怕這個錦衣衛會被當場賜死。
一條人命,無妄之災。
鬱儀轉過幾個念頭:“你隨我一道去詔獄,聽說今日是張大人在。”
“是。”
“可就算公主對這錦衣衛有心思,為何會好端端地跑去詔獄裡看他?”鬱儀眉心蹙起,“可有緣故?”
劉司讚搖頭:“不知。”
“罷了,我先去看看。”
從外看尚參悟不出玄機,進了詔獄才知道裡麵彆有洞天。
血腥味混著腐敗的味道直衝肺腑,滑膩的石階上沾染得不知是青苔還是陳舊的血跡。
這地方鬱儀是第一次來,這份森然的寒意像是要將人的骨頭都刺穿。
兩個錦衣衛緹騎守在外頭,驗過了鬱儀的令牌輕聲道:“太後娘娘要的口供還沒記好,蘇侍讀且在此稍等片刻,裡頭還在審呢。”
“我能進去嗎?”鬱儀不知永定公主尚在何處,心裡的石頭仍懸著放不下。
緹騎猶豫了片刻,才說:“自然是可以的,隻是裡頭血腥氣太重,又……怕兩位大人受不住。”
裡頭既然在刑訊逼供,隻怕是慘烈異常。
鬱儀垂眸:“無妨,帶我們進去吧。”
走下石階的最後一層,詔獄裡已是暗無天日,完全隻靠牆壁上的四支燈燭照明。
沾血的刑具擺了一排,刑凳、廷杖立在牆邊。
血腥氣混著不明的濁臭迎麵撲來,一聲又一聲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含混嘶吼,叫人兩股顫栗。
劉司讚已經有些站立不穩,鬱儀拍了拍她的胳膊輕聲說:“你出去等我。”
劉司讚搖頭不肯:“我陪你。”
鬱儀見她臉色慘白,明顯是強撐,於是再次道:“我沒事的,你放心。”
劉司讚見她如此說,終於咬牙:“我就在外麵,有什麼事你派人叫我一聲。”
“好,去吧。”鬱儀將手中的燈挑得更高些為她照路,“當心。”
晦暗的牢房中擺著一張椅子,一個人背對著眾人坐在那,側麵站著都察院的幾名禦史。
一個錦衣衛上前來道:“張大人,犯人昏過去了。”
昏昏昭昭,不見天日。
張濯用鬱儀從沒有聽過的冰冷嗓音道:“潑醒。”
身旁一道聽審的刑科主事麵露不忍,不由上前一步:“依律犯人每旬隻能受刑審一次,他已連續受刑三日,今日不如免了吧。”
看不清張濯的臉,隻聽他笑了一下:“是麼。”他手邊的茶還在冒著熱氣,張濯抬起手將茶端至唇邊:“我不識得前幾日的審官是何人,可今日明明是我第一次審他,哪裡有三日呢?”
語氣溫文爾雅,好像在說的不是血腥的殺伐,而是秋月與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