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願醒最開始以為他叫自己靠邊停車是打算拿件厚外套出來,沒想到他直接是換車。
交警摩托的紅藍警燈交錯閃著,道路上淺黃色的轉向燈、行車燈、路燈……被濛濛的細雨籠罩出低速快門的拖影畫麵。
真正的遠行之路比梁願醒設想中的更曲折——比如天氣預報上那個“10度至21度”它從字麵看起來毫無攻擊力,但實際上它在北京的雨夜裡對著自己一頓刀槍劍戟。
因為在檢查站過去的公安崗亭這邊隻能應急停一下,不能停太久,梁願醒坐進吉普駕駛座後快速調整了下座椅位置和方向盤高度,然後扣上安全帶掛擋往前開。
坐在車裡,綿密的雨噴灑在擋風玻璃。他慢慢彙入車流,天色很暗,視野差,車也多,根本找不見騎摩托的段青深。
也是因為換車比較倉促,兩個人隻換了駕駛員,手機、耳機和對講都沒動。
梁願醒扶著方向盤,跟著車載屏幕的導航順著路繼續開。
一下起雨來,北京的南六環也開始堵了。
梁願醒踩著刹車,拿起對講,正反觀察了下,看見了說話鍵,按住:“你……你騎得慣嗎?”
本來想問的是“你還好嗎”但似乎有點怪。
對講那邊傳來的聲音有滋滋的電流和淩亂的風聲:“還行,這車動力挺強的,二擋輕輕擰一下提速好猛。”
“是吧!”梁願醒揚著聲音,“我就看中它這點!”
然後才帶了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讓你受苦了。”
段青深:“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紀。”
“……”梁願醒無語,怎麼還抓著不放了呢。
段青深又說:“吃著吃著就飽了。”
梁願醒笑了:“晚上請你吃飯。”
“好嘞。”
晚上吃火鍋。
外麵下著雨,火鍋店裡咕嚕嚕的聲音和黏在玻璃窗上的蒸汽水霧,竟有冬天的感覺。尤其在外麵受過凍,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段青深在檢查證件,他們把車停在地鐵口附近後坐地鐵過來的。因為隻住兩個晚上,大部分行李留在車裡,隻提一個行李箱和攝影器材。
行李箱裡不僅裝著二人這兩天穿的衣服,還塞了很多需要洗的,入住後明天在酒店裡洗。
等待火鍋沸騰的時間裡,梁願醒憂心忡忡地看了眼窗外,說:“拍攝的時候下雨怎麼辦……”
“那就拍雨。”段青深放好包,“下什麼拍什麼。”
梁願醒豁然開朗。
是啊,風光攝影師眼中天氣沒有好與不好。晴空萬裡是風光,電閃雷鳴也是風光。
不過第二天很幸運,什麼都沒下。雨後天藍得不真實,空氣裡好像還有昨夜小雨殘存的水分,嗅起來清清涼涼的。
段青深把相機包背好,笑著說:“你走到哪兒聞到哪兒,小狗似的。”
“嘶。”梁願醒蹙眉,“沒聞過首都的味道嘛。”
說話間,出租車到了。
據薑妤在微信上的描述,他們的拍攝對象在北京是個設計工作室的老板兼設計師,自己有一個獨立的服裝品牌。
薑妤昨晚聽說他們抵達北京後,特意又發了微信過來交待一番,說對方是長發男生,到時候見麵彆太詫異,他姓遲,叫遲雙海。
遲雙海的工作室在東二環邊上的寫字樓裡,他的助理接兩個人上樓。從前台旁邊的走廊進去遲雙海的化妝間。
正如薑妤說的那樣,遲雙海一頭烏黑的長發。他剛化好妝,幾個助理在幫他調整西裝的袖口和裡麵的襯衫領子。
遲雙海瘦高的,中分長發垂到腰際。超模妝麵,遮掉了眉毛,穿一套他自己設計的偏中性的奶油色西裝,雌雄莫辨。
段青深走過去跟他握手:“您好,我是段青深,薑妤的朋友。這位是我助理,梁願醒。”
遲雙海禮貌地說:“辛苦了段老板,聽說是昨天臨時改變行程來的北京?那邊先坐一下啊,稍等。”
剛剛接他們上樓的助理迎上來說:“我們先去攝影棚那間吧,那邊備了茶水,雙雙等下還要再弄一下頭發的。”
“好,麻煩了。”段青深回頭看了看梁願醒。
這裡其實不僅是化妝間,換衣服也在這裡,所以掛著很多他們工作室的衣服,其中有很多幾乎是比基尼款式的……梁願醒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內穿還是外穿,根本不敢亂看。
所以梁願醒隻能看著自己老板。
導致段青深一回頭就跟他對視,段青深抿了下嘴,把笑憋了回去。
攝影棚就在化妝間的斜對麵,助理把他們帶到咖啡桌邊的沙發,說她回去化妝間裡幫忙,便離開了。
她走後,梁願醒重重鬆了口氣。
“這麼緊張?”段青深問。
“他真的好好看啊。”梁願醒答非所問,“跟明星似的,不愧是妤姐的模特,妤姐眼光是真好。”
段青深眼神複雜地變幻了下,說:“拐著彎誇你自己呢?”
“嗯?”梁願醒歪頭,隨後明白了,原來他指的是一開始薑妤要把自己車輪胎卸了綁倉庫裡,“沒有,妤姐開玩笑的,況且我哪有遲雙海那氣質。”
“是風格,你氣質也很好的。”段青深糾正他,“隻是你們倆風格不一樣。你比較像少俠,騎一匹黑馬出來浪跡天涯的那種。”
梁願醒收聲,他還是有點不習慣被段青深這麼誇,於是選擇閉嘴,讓他自己冷靜一下。
那位不僅沒冷靜,還追問了一下:“你喜歡遲雙海那種類型的?”
梁願醒搖頭,又猶豫,反問他:“他是什麼類型呢?”
“就……”
他話沒說完,攝影棚的門從外麵拉開,遲雙海和兩個助理一起進來了。段青深便沒再說下去,站起來,梁願醒跟著起來。
“久等了。”遲雙海輕輕頷首。
他妝麵又細化了些,眼線延伸出來,畫了根桃花枝,還點了幾片桃花瓣。段青深拿出相機,順便看了眼他助理。
梁助理不知是為表忠心還是如何,不卑不亢直勾勾地也盯著段青深。
段青深沒跟他在半空用視線搞魔法衝擊,他要去拍攝了,遲雙海已經站到白幕布裡。
“醒醒,來布光。”
“噢!”
拍攝的時候段青深明白了,為什麼跟遲雙海明確講了自己不擅長人像的時候,他並不介意。
因為遲雙海是個熟練的模特,完全不需要攝影師指導動作,他需要的隻是懂得光影和會布光以及控製風扇的人。
攝影棚裡放著音樂,遲雙海明確知道自己哪個角度更好看,但也沒忘了拍攝重心是賣衣服。展示背麵的時候因為他頭發太長,跟助理要了根簪子。
可遲雙海手法不太純熟,轉了兩個角度,都還剩個發尾耷拉著。
梁願醒就站在燈下,和他很近,下意識上前一步:“我幫你吧。”
他妹妹常在家做簪子,還有發夾頭飾之類的,因為好奇過妹妹是怎麼一個筷子擰兩把就穩穩插好頭發,所以學了一下。
沒承想遲雙海倏然變了臉色,冷冷說了句:“不用,彆碰我。”
同時他向側邊挪了一步,距離恰好是梁願醒走的一步。其中的嫌棄簡直要具象化了,梁願醒尷尬地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解釋一下自己沒任何惡意?他隻是想幫他把發尾塞進去而已。
棚裡的幾個助理拍攝的時候都在各忙各的,回消息或整理飾品。
一時間攝影棚裡隻剩下音樂聲,偏偏那還是一首慵懶又隨性的曲子,和當下緊繃的氛圍格格不入。
“抱歉,遲老板。”段青深拿著相機,平靜地說,“醒醒沒彆的意思,你頭發不如直接往前放吧,盤起來會有一小片影子。”
梁願醒趕緊也接了句“抱歉”,聲音有點小,他不確定遲雙海有沒有聽見。
“好的。”遲雙海迅速調整好,將簪子遞回給助理,繼續正常拍攝。
棚內換了幾套衣服拍完,剛好外麵天色也暗了。因為底片全給,段青深直接把儲存卡交給遲雙海的助理:“麻煩您全部導出去之後清空一下卡,然後我們出去拍夜景。”
段青深態度還是禮貌的,但等遲雙海帶了些歉意提出請大家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段青深微笑著拒絕了。
“謝謝,但我有點社恐,還是跟我助理單獨吃。”段青深徑直去拿外套,沒給遲雙海任何商量的餘地,“我們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後回來。”
今年北京入秋入得很早,人行道上有路過的人抱怨著“去年這個時候鼓鼓勁還能穿裙子的”。
梁願醒倆手揣兜,在風裡瑟縮著脖子:“你根本不社恐吧,就是不想跟他們吃飯吧。”
“從哪兒看出我不社恐的?”段青深邊說邊把一直搭在臂彎的外套遞給他,“穿上。”
梁願醒搖頭:“我不穿,不冷。”
又說:“你拉倒吧,哪個社恐跟彆人見第二次麵就躺一張床上的。”
“哎你……”段青深哭笑不得,回船轉舵,“你穿上,還得走一截。”
“可你不就挨凍了嘛。”梁願醒皺眉,兩隻手還是揣在口袋,“你就穿了件t恤。”
段青深:“我三十,正是挨凍的年紀。”
梁願醒無語:“這個事兒能過去嗎?”
“能啊,你等我三十一的。”
“……”梁願醒笑著翻了個白眼給他。
“好了,聽話。”段青深說,“穿上我以後都不說了。”
梁願醒伸出手,穿上了。外套尺碼大了些,裹住衛衣剛剛好。
“拉鏈。”段青深說。
“拉上了拉上了。”
他們是朝著一家披薩店走的,不遠不近的距離,用不著打車,走也要走上一小陣。
等紅燈的時候段青深說:“那個遲老板,他可能隻是一些下意識反應。”
“什麼?”梁願醒看過來,“哦,你說那個啊,沒事,我……我大概是讓他感覺不舒服了。”
他還是有些自責,也很後悔。
“不是的。”段青深說,“他當時是一種本能反應,應該是對陌生人的觸碰行為很抗拒。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能還有些不愉快的回憶,觸發應激反應,段青深沒多猜測。
梁願醒點頭:“好。”
其實他能明白段青深的意思。人在外地,北京那麼大,而且接下來銜接夜景拍攝,怎麼都是和對方一起對付吃一口最方便。
段青深就是不滿遲雙海的態度,可下午那事真論起來,自己和遲雙海其實都不算錯。
自己沒有惡意,遲雙海是本能抗拒。按理說是件小事,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
可坐在一起吃飯的話,梁願醒必然吃得不舒服,所以段青深選擇護短,無理由的偏愛。
想到這兒,梁願醒偏頭跟他笑笑,又往他身邊邁一步,沒什麼意義地歪著身子撞了下他胳膊。
段青深想拍拍他腦袋,手抬到他肩膀的位置時又停頓,轉而去整理了下他外套肩膀。肩線有些後移,段青深把它往前拎了拎。
“你衣服太大了。”梁願醒說,“我之前覺得我們倆身材差不多,結果還是你尺碼大一點。”
“嗯。”段青深點點頭,他大約比梁願醒高5公分,“晚上請你吃飯,長長身體。”
紅燈結束了,他們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