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這句段青深憋住了沒說,但從眼神傳達出來了,於是梁願醒平靜地凝視了他片刻。
夜景拍攝的部分就在寫字樓這邊,大樓是圓弧設計,晚上大樓開燈後比白天好看很多,一圈圈的燈盤旋而上。
梁願醒舉著燈幫段青深布光,寫字樓晚上行人挺多的,有人路過就要暫時停下。
“挺冷的吧。”遲雙海的助理從咖啡店裡買了幾杯熱飲,她先問離她最近的梁願醒,“弟弟,熱可可ok嗎?還有熱的紅茶,你要哪個?”
梁願醒超乖的:“我都可以,不挑的,先讓大家拿吧!”
“哈哈沒事兒!我們也都是喝什麼都行的,高強度工作沒人控糖,挑愛喝的喝。”
梁願醒要了熱可可,幾個人在咖啡店門口的露天桌椅坐下休息。
遲雙海坐在他們對麵,翻看著電腦裡的照片,助理幫他補妝。
“好燙……”梁願醒小聲說。
“蓋子打開敞一會兒。”段青深那杯是紅茶。大家都把直飲蓋打開了,叫北京秋夜裡的風來降降溫。
“你看。”梁願醒打開杯蓋,這杯熱可可上飄著一片熊貓頭的巧克力片,白色的部分是白巧,很可愛。
段青深傾過來看:“可愛。”
梁願醒手伸到他那邊去拿相機,想拍一張。手都摸到它了,發現段青深給它換了個長焦段的鏡頭。
於是他問:“我要是隻有長焦,但又沒辦法和拍攝物拉開距離的話,該怎麼辦呢?”
段青深:“拿手機拍。”
“哦——”
梁願醒用手機拍了兩張,因為眼看著它就要化了。段青深準備去店裡跟服務員要個小叉子什麼的,把那個巧克力片舀起來,然而下一刻,小梁助理直接用吸管把它攪進去了。
“……我剛還想著進去要個勺子叉子什麼的。”
“進去肚子裡都一樣。”梁願醒笑笑。
那確實。
短暫休息了一會兒,大家繼續工作。剛剛坐下喝東西的時候,段青深觀察了幾個機位,他站起來脫掉外套,梁願醒幾乎跟他動作同步,二人對視了一眼。
“這個好燙,給我喝熱了。”梁願醒說。
“我也喝熱了。”
段青深叫遲雙海先坐在這裡不動,然後簡單給梁願醒說了一下補光的位置。
接著,段青深拿著相機走進咖啡店,從店裡麵透過落地玻璃來拍人物。
寫字樓組間的人造光源是精心設計過,連廊外牆的燈帶和地麵路燈,以及一樓二樓的商鋪招牌。雖然光線混亂,但它們集中且平衡,在畫麵中可以通過快門速度來控製。
他需要咖啡店玻璃上的一些可愛小貼紙來和寫字樓夜景做一個對比呼應。然後段青深對焦的時候……對到了梁願醒身上。
取景框裡青年穿一件單薄的長袖t恤,是很簡單的款式,鉛灰的底色,印了個卡通畫。他兩隻手握補光燈,光源並沒有朝向他,所以在段青深的視角中,他在看著光投射的方向。很專注,他隻在乎手裡的補光燈,周遭任何事情都跟他沒關係。
刹那的走神,段青深已經按快門拍了下來。
不過他很快調整好情緒,重新對焦在遲雙海,繼續工作。
“哇……”遲雙海的助理在電腦上翻看著今天的片子,“段老板,您真的很會拍誒。”
工作室裡很輕聲地放著上世紀港片裡的歌,窗外是二環夜景,聽見彆人誇他老板會拍照,梁願醒回過頭。但工作室裡人有點多,他們這陣子上冬季新款,於是梁願醒偷笑了下,繼續貼著窗戶看下麵的車流。
段青深一直在導照片的這個助理旁徘徊,就等著她翻到拍梁願醒的那張——
“這張對錯焦了。”段青深假裝恰好瞥見,走到她座位旁,“不好意思。”
“哦!”助理點頭,“沒事呀,你把弟弟拍得也很好看!”
畫麵是慢速快門,拖拽了些燈光。
“能不能麻煩您把這張……”
段青深話未說完。
“我把這張發您郵箱吧段老板,就跟我們簽的拍攝合同上的郵箱可以嗎?”助理直接問。
“可以,謝謝。”段青深說,“麻煩了。”
段青深鬆了口氣。
這一層工作室挺大的,五六個人在中間的廳裡走來走去忙活著,晚上快九點了也沒有下班的意思。
“啊,遲老板。”梁願醒從玻璃反光看見遲雙海走來自己旁邊,他側過身,有些局促,慌亂地找了個話頭,“您這邊…挺忙的。”
“對,因為要上冬季新款,最近都在加班,所以妤姐結婚都沒空過去。”遲雙海攏過散下的長發,悠閒地走到他旁邊。
這個動作讓梁願醒有點兒無措,畢竟下午拍攝的時候有些不愉快,他還是挺自覺的一個人,可能遲老板並不喜歡自己。
於是梁願醒就那麼站著,他拿著手機,剛才想對著下邊拍張夜景。由於工作室燈光很足,他想拍外麵,就需要把手機鏡頭貼在玻璃上,可這裡安裝的是雙層玻璃,所以還是隔了一點距離,會反光。
“拍夜景嗎?”遲雙海又問他。
他點點頭,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很乖,沒有攻擊性。遲雙海也看出來了,他笑了下,走到梁願醒的另一邊,那邊有個簾子,但不是窗簾,應該是布景簾之類的,和窗邊有一米多的距離。
段青深就這麼看著遲雙海把簾子拉上了,連帶著梁願醒從他視野裡被隔絕。
那簾子竟是能從一麵牆拉到另一麵牆的,梁願醒錯愕,眨眨眼。遲雙海說:“拍吧,這樣不反光了。”
“謝、謝謝遲老板……”
對於遲老板態度的轉變,梁願醒摸不出個頭緒,極度不自然地拿出手機,往下拍……快速拍了兩張後,又點頭說了句“謝謝”。
這時候遲雙海才輕咳了聲,說:“那個,下午凶了你,抱歉啊。”
“不不,遲老板。”梁願醒說,“是我失禮在先。”
遲雙海沒再說什麼,雙臂自然地抱在前胸,垂眼向下看。看了一會兒,他自己也拿手機往下拍了一張。
梁願醒不解,他在這裡工作,應該每晚都能看見。他自然不會多問,萬一再觸碰到彆人不舒服的點,那更完蛋。
他跟遲雙海隔著兩步遠,有點尷尬地站了會兒。接著背後的簾子被人從牆邊撩開。段青深看過來:“我以為你丟了呢。”
“怎麼會。”梁願醒鬆了口氣,朝他走過去,“看,我拍的。”
段青深湊過來看他手機,順便快速瞄了眼那邊的遲雙海。
“拍得不錯。”
“我們可以走了嗎?”梁願醒微微靠近他,壓低聲音,“我有點想躺下了,不是困,就是不想維持直立狀態。”
段青深噗呲笑了下:“我就是來喊你走的。”
“啊太好了。”
段青深過去跟遲雙海打了個招呼,再走出這道簾子的時候,發現梁助理已經穿好外套收拾好包,甚至還拿上了他的外套,一切就緒地看著他。
“那個……”回去酒店的路上,出租車後排,段青深還是沒忍住,“遲老板跟你說什麼了?”
“嗯?哦,沒什麼,他就跟我道了個歉,搞得我有點不安。”
段青深看著他,但他沒看自己,看著他那一側的車窗。
他不知道梁願醒在想什麼,也無從問起,那樣太奇怪了。但有一點段青深是篤定的,梁願醒雖然年紀不大,或許閱曆也並不深,可他有著強大且堅定的信念感。
那是段青深沒有的,三十年來未曾理解的東西。
他就這麼盯著梁願醒的後腦勺,盯到自己都沒意識到梁願醒已經沒再繼續看車窗外,而是在和自己對視。
“?”梁願醒投來一個問號。
“……”段青深乍然回過神。
要說‘三十歲’這個成就為段青深帶來了什麼加持,那大概就是不動聲色臨危不懼,他鎮定問道:“你想吃點東西嗎?現在點外賣的話,到酒店差不多就能送到了。”
“哦——?”梁願醒眼睛亮起來。
問對了。段青深竊喜了下,然後掏出手機,打開外賣軟件。
第二天的拍攝在戶外。
他們中午12點30分出來拍攝,這個時間外麵的人相對比較少。
“遲老板,在這邊停一下。”段青深叫住前麵走路的幾個人。選大中午的出來拍攝,不僅是因為人少,也是因為光比很大。
走在前麵的遲雙海一行人停下,回頭。他們以為段青深要一個抓拍,遲雙海身邊最近的一個助理直接讓開了兩步。
段青深習慣性地先把相機腕帶在手上纏了兩道,說:“醒醒,你把他帶到左邊那個牆邊,讓他腰部以下留在影子裡。”
“好。”梁願醒順便從包裡抽出柔光板,“你想要什麼光?”
“還能選?”段青深笑著問,“待遇這麼好。”
“那是自然,要前景嗎?我去那家書店裡問問能不能把他家門口那盆花端過來。”
段青深失笑:“不用不用。”
轉而又看了眼那盆花。
梁願醒了然:“先拍這張,拍完我去問。”
梁願醒先去引導遲雙海站到段青深想要的位置,然後舉起柔光板,防止他上半身過曝。他大約猜到了段青深的思路,讓人物從陰影走出來。
梁願醒隻在線上上過一些攝影課,修圖就是那會兒學的。當時大數據給他推了很多關於攝影的內容,魚龍混雜什麼都有。其中不乏有人大放闕詞說‘需要後期的照片都是廢片’,堅持認為真正的攝影就該直出,拍下來就直接發。
彼時那些鏗鏘有力的發言給尚在大學的梁願醒帶來不小的震撼,要不是上過正規攝影課,還真把梁願醒唬住了。
其實他曾有段時間很好奇段青深修圖的程度如何,有傳言風光攝影師修圖的力道可不輸旅遊打卡博主,能把黃的修成粉的,而且嘴硬。
不過梁願醒最後還是認可了那句話:攝影技術是下限,畫麵審美是上限。
終於,這次正式的商拍收工了。
“這張是故意讓臉部輕微過曝的。”段青深跟遲雙海的助理解釋,“如果不滿意的話,後期可以從這裡吸色調一下。”
“好嘞,好看的。”
工作室裡一直放著音樂,段青深在跟助理過照片,梁願醒跟著bg輕聲哼著,找了個不礙事兒的地方坐著看大家忙活。
照片全部導過去後,他們在北京的工作就結束了。遲雙海忽然走過來,問他:“段老板,這些照片怎麼署名?寫你的真名嗎?”
因為遲雙海此前問過薑妤,這個攝影師有沒有工作室,薑妤說目前沒有,所以他才來問署名。
段青深收拾器材的動作停頓了下,旁邊幫忙的梁願醒也同步停下,看著他。
“不署名了吧,我無所謂的。”段青深說。
還是那個原因,他真不是專業拍人物的攝影師,正兒八經署名,他覺得沒必要。
“要不現編個工作室名字吧。”遲雙海說,“不然搞得像我自己的人拍的,平白占了這麼大便宜。”
段青深笑了下,正準備直接拒絕,可轉念一想,這次拍攝,梁願醒忙前忙後,署名的話,該把他帶上。
於是段青深點頭,說:“嗯,好。”
他轉頭看著梁願醒。
梁願醒聽見了他們的對話,立刻開口:“青山醒。”
“好的。”遲雙海拍拍助理肩膀,“備注一下,青山醒攝影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