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剛在賣包子。
他最初的夢想,是自己包。
在經曆了“麵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麵”的悲傷故事,把麵粉糟蹋殆儘之後,他果斷放棄這個自不量力的想法。
包子是他從隔壁那條街的包子攤買來的,三毛五買入生包子,五毛賣出,這邊市口好,早高峰的時候一下子就賣光了。
錢剛數著錢,心中無限感慨:“難怪生意人賺錢多,就騎個車,倒一下手,輕輕鬆鬆賺幾十塊。”
何況那三毛五的本錢和買煤的錢都不是他出,是市局出。
上個月他為了辦案墊付了三十六塊錢,隊長說他這沒法報,他還很鬱悶,老同事都跟他說彆急,不會永遠讓你吃虧的,他還覺得老同事們這是在安慰他,生怕他立馬辭職下海。
還得是老同事,見多識廣!
錢剛喜滋滋地一手拿著肉包,一手放在蒸籠上麵,讓熱乎乎的水蒸汽給自己增加溫度。
一個全身上下裹得像個球一樣的人踩著三輪車在他麵前停下,從口罩深處傳來一個女聲:“我來接班。有什麼異常嗎?”
錢剛抬頭,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笑道:“是你啊,我都沒認出來。沒事,哎,你還真彆說,這邊晚上挺熱鬨,十一點多是大學生,半夜三四點是酒吧街。我還以為能睡一覺,結果賣了一晚上的麵條,把你留給我的麵條都賣光了,就陽春麵,居然賣了一百多碗,有這麼好吃嗎。”
王雪嬌把準備好的食材拿出來:“酒吧裡麵出來的人肯定喜歡吃啊,鬨了一晚上,墊墊肚子,腸胃負擔又不大,吃完了好睡覺。”
“你挺了解的嘛。”
“工作需要嘛,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以後少不得要跟他們打交道。”王雪嬌開始蒸飯。
“行,那你注意點,我走了。”錢剛跳上三輪車,踩了一下,又跳下車,用塑料袋裝了兩個包子,往她手裡塞:“這家的醬肉粉絲包,還有麻油青菜包是真不錯!嘗嘗。”
錢剛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煤爐和籠屜全留下了:“重死了,反正晚上我還來,就擱你這,我這爐子下麵有隔層,裡麵還有兩個烤山芋,你要是想吃就吃。”
說完,他跳上三輪車,吱嘎吱嘎地騎走了。
現在時間剛九點半,嚴格來說,還屬於早飯時間。
早上,正常人在外麵吃的是一塊錢的包子,一塊五的煎餅包油條加雞蛋。
不會有人吃十塊錢的炒飯,三十塊的鹵肉。
無聊。
真的很無聊。
這年頭沒有手機可以玩,王雪嬌買了一份報紙,連中縫的廣告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最後無聊到把廣告上的地址和電話連在一起做記憶訓練玩:“54開頭的是玄武區,22開頭的是白下區,33是軍區專線……”
把報紙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王雪嬌的尋呼機響了,掏出來一看:“兩份全家福送到印刷廠。”
嗬,真大方,這才幾點呐,就吃上了?
王雪嬌馬上切了兩盒肉,讓旁邊的攤主幫她看一下攤子,自己穿過馬路,走進印刷廠。
她站在印刷間門口張望,發現裡麵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有人嗎?我是送外賣的。”王雪嬌大聲說。
裡間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從兜裡掏出六十塊錢給她,想了想,又給了她一張十塊:“幫我去買兩瓶分金亭特曲,剩下的錢給你。”
小賣部離印刷廠大約一百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坐在那裡喝風也難受。
王雪嬌很快回來,屋裡還是沒人,估計都在裡間。
這次,她是“奉旨辦差”,大大方方地拎著兩瓶酒,走進印刷間,快接近裡門的時候,放輕腳步,在門口停下,並揚著手做敲門狀,手卻並不落下去。
這樣不管是外麵有人來,還是裡麵突然有人要出來,她都可以假裝自己隻是剛到,正準備敲門。
如此周全的思路,都源自於王雪嬌年少時為了偷看電視而苦練的心法。
開電視之前,先準備一塊抹布凍在冰箱裡。
還要記住遙控器擺放位置、初始音量是多少、開機是在哪個頻道、電視天線的角度、電視防塵罩前後左右各垂下多少。
當父母的腳步聲在距離單元樓還有二十米的時候,她就能聽出來。
在父母打開家門前,完成給電視機背蓋降溫、調整電視機內所有設置、鋪好防塵罩、放回遙控器等等一係列的動作。
直到最後科技帶來了降維打擊,才終結了她罪惡的偷看生涯:供電局開發了a,能在手機上實時監控用電量。
王雪嬌屏住呼吸,仔細聽著門裡的聲音。
有人在說話,至少有四個人,全是男的。
具體說什麼聽不清,不時傳出快樂的大笑。
忽然王雪嬌聽見從大門口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揚起的手馬上落在門板上:“你好,酒買來了。”
屋裡有人過來開門,門隻開了半拉,那男人比王雪嬌高一個頭,身板又寬,王雪嬌的視野被堵得嚴嚴實實,什麼都看不見。
“酒一共八塊,這是找的兩塊。”王雪嬌把錢和酒遞過去,男人接了酒,說了句:“錢你拿著吧。”
便把門關上了。
此時,從大門口走過來的幾個男人才踏進印刷車間,正好看見門關起來,王雪嬌拿著兩塊錢往外走。
那幾個人敲門,門又開了,就聽見他們大呼小叫:“大早上的又喝酒又吃肉啊!”
“老子累了一晚上,不得吃點好的補補?!”
……
接著,門又關上了。
回到攤子,十點不到,王雪嬌坐了五分鐘,全身不舒服。
她這個人有個毛病:手欠。
手上要是空著,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找個東西來揉一揉,搓一搓。
曾經被她無意中搓毀的物件包括但不僅限於:門票、車票、耳機線……
實在沒有東西可以搓,她就用拇指搓另外四根手指的手指甲,搓得光亮亮,好像被拋過光似的。
現在,她又手欠了。
啊,應該找點什麼東西盤一盤呢?
她看到了車上的雞蛋,今天她帶了兩百多個雞蛋,大概是用不完的,應該可以糟蹋一下。
說乾就乾!
她先把錢剛爐子裡的煤渣扒乾淨,換上新的煤,把風口開到最大,讓火上來,然後去邊上小賣部賣了兩瓶牛奶,然後將白砂糖加了水,攪和成糖稀,連碗一起放到爐子的隔層裡。
順便把牛奶放在爐子邊。
接著敲了四個雞蛋,又撒了一撮白糖進去,抓起一把筷子,哐哐哐地打蛋。
打蛋本身就是解悶,王雪嬌也不覺得累,就這麼一邊打蛋,一邊看路人走來走去。
這裡的人很多,還有不少小攤,十分熱鬨,哎呀,會不會有小偷?
她仔細觀察了半天,居然沒有。
這個世界,雖然隻是故事,但世界觀完全就是按照現實來的,一切都與真實的九十年代沒有任何區彆。
王雪嬌想起曾經在網上看到有人哭訴歐洲小偷如何的神通廣大,落地就被偷光了。
下麵有人評價:“歐洲的賊水平真差,居然還要拉拉鏈,九十年代國內的賊都是拿刀片劃。”
其他人也分享了許多九十年代的小偷如何囂張的故事。
讓王雪嬌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九十年代,人多的地方不可能沒有小偷,而且都不避人的,成群結團,凶得很,警察都拿他們沒辦法,反正抓進去關幾天就出來了。”
但是這裡,居然沒小偷?
不可能。
也許是這裡的賊都特彆牛逼?
等再觀察幾天看看。
看看時間,差不多要上客了,王雪嬌停下手裡的筷子,把隔層裡的糖漿拿出來。
此時的糖漿已經變成了焦黃色。
放在爐子邊的牛奶也微微燙手,把牛奶倒進蛋液,再亂攪一通,最後把蛋奶混合液倒進焦糖的碗裡,先在碗上扣一個蓋子,再扔到錢剛留下來的包子蒸屜裡。
做了幾單生意,又空了下來。
王雪嬌把籠屜揭開,打算自己先嘗嘗。
剛拿起勺子,就聽見一個女人說:“老板,來一份炒飯。”
來人叫簡燕,就是昨天跟小金花合買鹵肉的人,昨天她花了半份的錢吃了一整份,意猶未儘。
想到今天要發工資,她決定再享受一次,舍不得買鹵肉,買鹵肉澆汁的炒飯還是可以的。
在王雪嬌忙碌的時候,簡燕一眼看到放在旁邊的兩個碗,碗裡盛著黃澄澄的塊狀物,便問道:“這是什麼?蒸雞蛋?”
“焦糖雞蛋布丁,我自己做著玩的,你要嘗嘗嗎?”
簡燕隻在外國小說裡見過“布丁”這種東西,聽起來很高級,一時間好奇心爆棚:“好啊,我嘗一口試試。”
她拿了一個勺,挖了一勺,放在眼前看了看,蒸得不錯,沒有孔洞,十分平滑……但還是蒸雞蛋嘛。
放進嘴裡,柔滑的蛋塊香甜軟滑,有一點點雞蛋和牛奶的味道,但沒有蛋腥味和奶腥味。
最下麵的那層焦黃色是糖,這種做法並不稀奇,她在家裡做紅燒肉的時候,也會炒糖色,就是這股味道。
簡燕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吃甜的蒸雞蛋,彆說,還真挺好吃,再嘗一口,好柔滑……再來一口,香……
等王雪嬌轉過頭來,發現一隻碗已經空空如也,而簡燕的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另一隻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