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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噬人宅(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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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夜傷了腿不能騎馬,程瀚麟便也與他一同坐車。

上了車,程瀚麟長出一口氣:“方才真是捏了一把汗。那庾縣尉眼高於頂,又如此嫌惡我等,未曾想竟會點頭。”

梁夜道:“若能破此案,他必定聲名大噪,宦途通達,若不能破,於他亦無損。他沒有理由拒絕。隻要有利可圖,仇人也能握手言和,何況隻是些許意氣之爭。”

程瀚麟瞥了一眼他冰雕玉琢般的側臉,歎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沒想到我一介商賈,還不如子明你看得通透。”

梁夜容色淡淡,顯然並不在意他的誇讚。

這兩日相處下來,程瀚麟已知道他性子冷,沒放在心上,又道:“對了,子明方才勘驗屍首的本事真是讓我歎為觀止,霜署(1)還教仵作的本事麼?”

梁夜眉頭動了動:“禦史台?”

程瀚麟懊惱地拍拍腦門:“我又忘了,這三年的事你想不起來。”

頓了頓:“不過當初聽說你進了憲台,我還頗有些意外。”

“為何?”梁夜問。

程瀚麟搔了搔後腦勺:“讀了子明這麼多錦繡文章,總覺你會釋褐(2)校書郎或正字(3),憲台自然也好,隻是……總覺有些蕭寒肅殺之氣……”

梁夜道:“你可知我是何官職?”

“自然知道,”程瀚麟道,“是監察禦史。”

梁夜蹙眉:“監察禦史並非進士起家官。”

“是天子下敕,破格錄用的,”程瀚麟覷了覷他臉色,“聽說盧侍中對子明十分賞識,一力保舉。”

梁夜一聽“侍中”兩字,臉色便是一冷,眉宇間籠了層陰霾。

良久,他問道:“你可曾聽說過我和侍中之女的傳聞?”

神色如常,聲音裡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當然聽過!”程瀚麟沒覺察出他異樣,沒心沒肺地道,“曲江池畔,杏林探花,盧侍中千金對子明你一見傾心,可是當時一段佳話呢!”

他自顧自誇了一通,什麼“郎才女貌”、“天造地設”、“佳偶天成”,半晌沒聽見梁夜有什麼反應,心下奇怪,一轉頭,看見梁夜雙眉緊蹙,臉色青白,手指死命抵著太陽穴,顯然十分痛苦。

程瀚麟急得手足無措,向輿人喊:“停下!停下!等等彆停!去醫館!趕緊去醫館!”

梁夜抬手製止他:“無妨,我沒事……隻是略微有些頭疼……”

程瀚麟將信將疑:“當真不用去醫館?”

梁夜閉著眼睛靠著車廂壁,搖搖頭:“不用。”

海潮坐在後麵的馬車裡,隱約聽見程瀚麟喊停車,撩開車帷衝前麵喊:“怎麼了?”

程瀚麟的腦袋探出來:“子明他……”

話未說完,便被梁夜製止,他隻得改口:“無事無事!海潮妹妹放心吧!”

海潮坐回車裡,放下車帷,嘟囔道:“這程瀚麟,成天一驚一乍的。”

陸琬瓔抿唇笑了笑。

海潮把膝上沉甸甸的布袋子解開,把裡邊的銅錢和銀錠數給陸琬瓔看:“蘇廷遠倒挺大方,給了這許多銀餅子,外加五貫錢。”

陸琬瓔道:“海潮真厲害,換作是我,不知該怎麼開口。”

海潮一笑:“我們辦事他出錢,不是天經地義麼,我們已算良心的,遇上無良的道士沙門,非得狠狠敲上一筆呢。”

陸琬瓔有些惆悵:“話雖如此,我卻做不到。”

“陸姊姊同我不一樣。我一個人討生活,要是臉皮再薄些,骨頭都要叫人啃光啦。”

此言一出,兩人都想起李管事那具乾乾淨淨的骨架。

海潮見陸琬瓔雙頰血色儘褪,忙扯開話題:“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銀餅子呢!”

海潮拿出塊蓮花形的銀餅子掂了掂,“陸姊姊你看。”

陸琬瓔接過來,也讚歎道:“是手工鏨刻的,真是精巧。”

她眼中升起霧氣,懷念道:“從前阿娘在世時,逢年過節便叫匠人鏨些花巧的金餅銀餅,分給族中的孩童,每個隻有半兩重,煞是可愛。”

她頓了頓:“阿娘閨名中有個梅字,她的銀餅子上也常鏨一朵梅花。”

“陸姊姊家拿來花用的銀子,也鏨得這麼好看麼?”海潮問。

陸琬瓔搖搖頭:“這些鏨花的銀餅,多是拿來把玩,或是節下送禮、賞人的。”

“那這蘇家可真撒漫,日常花用的銀子還費這手工。”海潮咋舌,卻並不放在心上,隻將銀餅放回去,把包袱原樣包好。

車輪轆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市坊附近。

街衢中的車馬和行人漸多,肥馬輕裘的士人連騎相過,服飾鮮渙的麗人三兩成行,更有商賈裨販,或肩挑手扛,或牽著滿載貨物的騾馬,熙熙攘攘地往坊門行去。

海潮長這麼大,進城的次數屈指可數,忍不住撩起車帷往外看,一雙眼睛應接不暇。

陸琬瓔起初規規矩矩地端坐著,慢慢的也傾身上前,與海潮湊頭一起張望。

“這蕪城也不知是什麼地方,可真熱鬨。”海潮道。

陸琬瓔若有所思:“‘蕪城’二字,大約取自鮑參軍《蕪城賦》,即是廣陵,也就是我朝的揚州城。看此地風土草木,應是江南無誤。不過身處異境,虛虛實實,無從考證。”

“陸姊姊懂得真多。”海潮由衷讚歎。

陸琬瓔叫海潮誇得多了,那時不時紅臉的毛病略有好轉:“說起來汗顏,我生在金陵,卻從未出過遠門,連揚州也不曾到過,隻是紙上談兵。”

“我最遠也隻去廉州城,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剛巧佛誕節,城裡有廟市,可熱鬨了,到處是好吃的好玩,可惜我們窮得很……”

海潮說著,忽然想起這“我們”包括了梁夜,頓時些意興闌珊。

陸琬瓔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要是能從這裡平安出去,海潮也帶我逛廟市,讓我長長見識。”

海潮一時又高興起來,伸出小指:“陸姊姊可不許騙我,我們拉勾。”

陸琬瓔便要伸手,卻遲疑了,歎了口氣,垂下眼皮:“回去之後,恐怕身不由己,非我可以做主。”

海潮看著她紅紅的眼皮,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用力握了握她纖細的手指。

這時候,車停了下來,李吉跳下馬,掀開車帷:“兩位仙師,市坊到了。”

……

梁夜和程瀚麟也下了馬,把韁繩交給蘇府的仆役。

李吉立刻跟了上來:“仙師不如找個地方歇歇腳,要采買什麼,交代奴就是了。坊東有家茶肆,菓子做得極好,聽說是陳後主宮裡傳下來的方子……

“幾位要是想吃北食,西邊王十四家,酪漿和北酥沒有比那家更好的,北來的客商都說比長安不差……”

海潮不由食指大動,一起床就被喊去看屍骨,朝食還沒吃呢。

“你知道得挺多嘛,平時肯定沒少吃。”她看著李吉胖鼓嘟嘟的臉說。

李吉摸摸後腦勺,訕笑道:“每回跟阿耶出來辦差,他知道我嘴饞,總會帶我找個食肆歇歇腳。”

說起李管事,他的笑容漸漸黯淡下去,吸了吸鼻子,眼眶裡漲起淚來。

他抬起袖子抹,嘴裡嘟嘟囔囔著道歉的話,眼淚卻越抹越多。

海潮暗暗歎了口氣,李管事雖然人品不怎麼樣,對這乾兒大約是有幾分真心的。

李吉隻是個半大孩子,乍然失去了李管事這個倚仗,以後的日子怕是難了。

她從錢袋子裡掏出一把銅錢給他:“你也沒吃朝食吧?拿著去買點餅子菓子吃。”

李吉推拒:“多虧小仙師在主人跟前替奴說話,沒吃掛落,反而得了賞錢,怎麼還能拿小仙師的錢。”

海潮經他這麼一提,想起當時蘇廷遠那沒來由的邪火,不禁看向梁夜。

梁夜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海潮頓時會意,裝作不經意似地問李吉:“對了,你家郎君怎麼突然發火,嚇了我一跳。他平時脾氣也很大麼?”

李吉搖頭:“郎君平日總是和顏悅色的,從沒發過這麼大的火。”

海潮道:“因為你是李管事的乾兒子,所以才對你格外好吧?”

李吉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不,郎君和娘子都是極好的人,待所有下人都很寬厚,就算做錯了事,也隻是責怪兩句,不像有的人家,動不動罰錢、罰跪、打笞杖。要不是主人家寬仁,誰肯去那地方做工……”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把後半句吞了下去。

海潮明知故問:“那地方怎麼了?你們原先就知道那地方鬨鬼麼?”

李吉尷尬地笑了笑:“奴不是本地人,前幾年老家鬨水災,來蕪城就食的,那宅子的事也不怎麼清楚,詳細情形還得問他們本地人。”

海潮哼了一聲,沒追問下去,轉回方才的話題:“那你猜猜,你家郎君剛才為什麼惱呀?”

李吉有些遲疑:“宅子不安寧,昨晚娘子房裡才出了事,義父又……府裡的事、買賣的事、田莊的事,平日都是義父打點著,郎君也是焦頭爛額,這才發火的吧……”

一直沉默的梁夜,忽然開口:“難道不是因你提了建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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