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瞬間安靜的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崔琇唯恐自己被誤會狼子野心,急急忙忙跪地,慘白著臉解釋:“大伯,不……不是的,就是……就是想找找《千家詩》!有好幾個版本的,學院派和家族私藏版本不一樣!”
既想帶著哥哥們一起好好學習,他自然儘量收集全本朝所有的版本了。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您彆生氣了,不找了,我們不找了。也不要……”
帶著些顫栗,甚至惶恐的解釋聲打破了滿室的靜寂。本震驚親爹用詞的崔瑚聞言當即回過神來,垂首看一眼跪地麵帶哀求,透著卑微,仿若擔心自己成為被丟棄的小奶狗一般的崔琇,有些心疼。
他立馬開口:“爹,就是看看書,也不是吃絕戶啊!再說了那所謂嫁妝的說法也是……也是琢磨的對外說辭。”
崔恩侯巋然不動,冷哼一聲。
刹那間屋內的氛圍愈發僵硬了幾分,壓抑的窒息撲麵而來。
崔琮瞧著跪地的親弟弟,再偷瞄了依舊擺著臉的崔恩侯。此刻這位大伯不像平日慈眉善目,倒像是有幾分積威的國公爺,目光帶著寒意,仿若出鞘的利刃,帶著令人膽寒的森然。
讓人倒是有一瞬間相信耳濡目染一詞,相信帝王是精心培養的子侄。
後怕著,崔琮也跟著雙膝下跪,行了後輩大禮。與此同時絞儘腦汁回想著崔恩侯前後態度變化的緣由,他謹慎揣測著,緩緩開口:“大……大伯,您生氣是因為我們並未有實力,卻想著看藏書,想要做那捧金於市的小孩?畢竟連……武帝爺也低調的派人抄錄而已,並未將此事公之於眾,是想要保護您保護瑚哥。”
崔瑚聽得這話,仔仔細細想了又想親爹的行事作風。
低調保護這個詞,著實跟親爹不熟啊!
琢磨著,崔瑚仗著自己是獨生嫡苗苗的身份,雙眸炯炯望著親爹,道:“爹,我們也不是想要看張家藏書,是想要上書……”
舌尖一咬,止住“房”這個詞,崔瑚扭頭看看跪地的兩個堂弟弟,又看看冷哼的崔恩侯,彎腰湊親爹耳畔問:“上書房的書籍不能外傳嗎?”
“那倒不是。”崔恩侯看看一個兩個能轉動腦袋思忖,還頗有主見的崽,頗為滿意的點點頭,和聲道:“崔琇,其他不說,你得跟你哥哥們學習學習。遇到突發情況,解釋思索,得有自己的主見,還得要堅持!”
萬萬沒想到大伯又慈眉善目的教育,崔琇刹那間隻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栗。這……這莫名的讓他就想到一句話伴君如伴虎。
要……要知道崔琇在崔家已經學得很大膽了,都……都敢張口解釋了。一點都不像從前的小石頭。
可……可好像也對,他……他都因為畏懼因為害怕,不敢堅持。
崔琇懊悔無比的垂首自我反省。
端坐太師椅的崔恩侯看著崔琇可憐巴巴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就算了,還冷汗溢滿了額頭,怎麼愁怎麼可憐。
“你們兩先把崔琇抱起來。”崔恩侯吩咐道。
“謝謝大伯,我自己能起來。”崔琇聞言,趕忙撐著雙臂,慢慢站直身。
崔瑚瞧著嚇怕了的弟弟,趕忙出門拿了一杯牛乳,又拿過自己最愛的小老虎娃娃塞給崔琇:“沒事的。你大伯嚇唬你玩。”
崔琮也輕輕拍撫崔琇後背,帶著些安撫。
崔琇感受著周身傳遞過來的溫柔善意,止住了自己抽噎,小聲道:“我……我不怕的。我……我要學會思考,像哥哥,像大伯那樣厲害。”
大伯聽得這話笑得撥弄茶盞,看看和睦相處的三兄弟,隻覺得這畫麵美得很。
感受著兄弟間溫馨流淌的氛圍,崔恩侯清清嗓子,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勢,沉聲道:“我雖然教不了你們大道理,但我身邊能人多,見的事情也多。武帝爺曾經讓我記住情分和本分的區彆。”
一聽武帝爺三個字,崔琇握緊了自己身邊兩位哥哥的手,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豎耳傾聽。
崔瑚和崔琮神色也凝重了些。
“為確保嫡長的權威,嫡長是擁有家族七成財產權的。當然現如今嫡子七成,庶子三成,而後再各自平分財產也有。反正隻要自家人互相同意就行。可不管怎麼分配,嫡子天然就比庶子多,因為除卻父親這邊財產外,他還完全享有母親這邊的嫁妝。”
崔恩侯抬手指指被親哥抱在膝蓋上的崔琇,字正腔圓:“崔琇,你是咱們家目前唯一的庶子。你姨娘是我租回來的,她毫無私產。我知道你聰明,所以你得記住這件事。以後分家的時候,你就比你親哥少,跟國公世子爺所擁有的財產更沒法比。”
崔琇聽得這聲語重心長的話語,迎著望過來銳利警惕的雙眸。
本想站地給崔恩侯行禮回答,可掙紮離開親哥的懷抱時,崔琇撞見崔琮眼裡的憐惜,不見任何的警惕、忌憚,反而還有些擔憂。
心大的,一點都不像嫡長子。
讓他克製不住的都想毫無規矩的撒撒嬌。
就這樣坐在哥哥的膝蓋上,還被哥哥兩手攬著,抱著回答:“謝謝大伯教導,我知道的。俞嬤嬤他們都教過我了,好男兒要靠自己雙手闖出一片天的。《七星將》這話本也寫了,要靠自己!”
“且哥哥們也教過我拉,要比慘。”
邊說崔琇嘴角一揚,笑容真摯回眸看看崔瑚,最後看向自己的親哥,朗聲道:“跟讀不起書的農家兒郎來說,崔琇已經很幸福了,能讀書認字,出人頭地。”
聞言,崔恩侯看看兩個笑得驕傲的崽,跟著笑笑:“你們三兄弟關係好。崔瑚你的東西隨便送也沒事,我其實也沒事。可是你一旦出了榮國府大門呢?世人的規矩禮法就會苛責你們。”
“到時候人言可畏啊。”
冷不丁聽到這詞,崔瑚這個親兒子率先拆親爹的台:“爹,要是流言蜚語到您到崔家身上,您隻會振臂一呼,說走咱們拉著禦史台這個部門陪葬!”
禦史台職責之一聞風而奏,上勸帝王下監察文武百官。
但不敢再參榮國公了。
因為榮國公當場發過瘋:被參以權壓人,榮國公就敢朝大理寺報案徹查自家產業自己奴仆。反過來以大理寺出具的“清白”之身告禦史台。到最後禦史台三分之一的官吏流放。
崔琮也跟著鄭重無比,帶著崔琇衝崔恩侯彎腰行禮:“大伯,崔琇要是出息,我定然跟著高興,瑚大哥也會開心,您更會樂見其成啊。”
“咱們自家人開心就行,何懼他人捏酸吃醋,亦或是挑撥離間?”
最後四個字,崔琮刻意加重了些音調。
的確挺開心家裡會有小天才的崔恩侯聽得這一聲比一聲鏗鏘有力的話語。再看一眼懂得盤算又會護犢子還大氣的崔琮,崔恩侯含笑道:“你們兄弟和睦,我開心。以後記得娶媳婦了,也彆被枕頭風吹迷糊了。”
帶著告誡說完後,崔恩侯麵色一沉:“不過,有些話既然聊起來了,那彆怪大伯醜話說前頭。崔琮崔琇,等你們以後自立門戶,不管是上書房的那些書,還是張家那些藏書對你們有用的,抄一份帶走,我同意。”
“這家規我現在定下來了,瑚兒以後當家做主也不能改!”
“可現在不能動!”
崔瑚直接傻眼了:“爹,為什麼啊?您都同意了。那現在就讓弟弟們看看書,看看有關考試的書籍,沒準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崔琮也忍不住訴說心中的困惑:“大……大伯,我想過捧金於市。可……可看您言行好像又對這事不擔憂。那到底為什麼不讓我們提前看看書啊?”
崔琇瞧瞧兩位哥哥,也大著膽子,點點頭:“看書,大伯,我認真學,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自古慧極必傷!”崔恩侯聽得一個個表態,直接拍案:“尤其是崔琇你這個過目不忘的小兔崽子。其他不說,就一道縣試題目而已,值得你心心念念嗎?就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崔琇你萬一識字了去看書。你捧著書頭懸梁錐刺股,瘋了怎麼辦?”
崔瑚和崔琮聞言垂首看還沒他們腰高的弟弟,齊齊嚇得麵色一白——這個擔心有道理啊。
自古幼兒就得精心養著。
崔琇滿打滿算才四歲呢,目前對他來說讀書練武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有個健康的好體魄!
“而且啊……”瞧著兩個大的兔崽子終於明白他的擔憂了,崔恩侯示意兩人靠近一點,而後望著眼圈還有些紅,但整個人站立規規矩矩,已經可以初步窺見聰慧的崔琇,深深歎口氣。
帶著些絕望的艱澀,他緩緩開口低聲:“我害怕崔琇是童子命。”
這話雖然輕聲,但也沒壓著聲訴說。因此非但崔瑚崔琮聽得清楚,便是崔琇也聽見了崔恩侯的擔憂。
一時間,崔琇隻覺自己小三元的才華都要在真摯的擔憂麵前化作最……最簡單也是最純粹的一聲呼喊:“大……大伯。”
瞧著雙眸閃爍淚花的崔琇,崔恩侯趕忙道:“彆哭彆哭,大伯是說你好。聰明伶俐,上輩子是觀音菩薩坐下的小金童。這回下凡來曆劫!”
“對對對。”崔瑚跟著頷首:“崔琇看起來家世風光,可實際上有個不靠譜的家族,是時時刻刻處在砍頭的邊緣的。像極了那聖人說的,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童子命,他知道,據說昌平姑姑家的安安就是童子命。
聰慧異常的孩子可惜多災多難多病,不到八歲就因為苦讀咳血而亡。
也是因此昌平姑姑越活越瘋,恨讀書人又養著年輕的讀書郎。
想想隔壁昌平公主府不敢提及的禁忌,崔瑚看看活蹦亂跳的崔琇,心有餘悸著:“爹,您……您考慮周全。咱們還是得年紀大一些身體好一些才讀書。”
崔琇聽得一聲聲為他考慮的話語,眼圈紅了紅:“我會努力好好活著的。我可是想要文武雙全的!”
崔恩侯嚇得一顫。
崔琮也頗為擔心:“咱們精力有限,弟弟你還是主攻長大!”
崔瑚點頭若小雞啄米:“文武雙全也挺累的,咱們開心就好。”
瞧著兩哥哥頗有擔當勸慰崔琇打消某個念頭,崔恩侯剛想鬆口氣,眼尖的發現某個文武雙全的進門了。
瞥了眼拿著書入內的崔千霆,崔恩侯直接翻白眼:“裴學敬都不在家,你讓他們休息一天不行嗎?前段時間臨陣磨槍,也夠累了。”
崔千霆聞言掃掃神色各異的三人,彎腰將自己手中的書本交給了眼圈通紅,明顯哭過的崔琇:“私人典藏版以及學院版本的《千家詩》!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趁著裴夫子忙,自己拿筆抄寫。”
“琮兒多抄一份給玥姐兒送去。”
崔琇翻翻手中的書籍,望著還未徹底乾的油墨,昂頭看向麵色沉沉的崔千霆,“父親,父親……您……您這是……翻庫房了?”
喝口茶潤潤嗓子,眼圈有些烏黑的崔千霆淡然嗯了一聲。
聞言崔恩侯好奇不已,跟著起身看《千家詩》,嘖嘖兩聲:“不對啊,崔千霆你要翻庫房,那肯定打發崔瑚崔琮翻啊。”
“到底哪裡來的?”
崔瑚和崔琮也頗為好奇,雙眸亮晶晶的看向崔千霆。
迎著小輩們希冀的眼神,崔千霆沉默一瞬,也沒藏著掖著的想法,婉轉道:“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縣試,我去東問書院的藏書樓逛了一圈。”
藏書有朝廷、學院派和私人收藏三大類。
目前最頗負盛名的便是東問書院的“天儀閣”。
“爹你偷溜進去?”崔琮震撼。
“崔琮你怎麼說話?看筆記,明顯你親爹自己抄的啊!”崔恩侯難得護著親弟弟,昂首挺胸:“記憶力好,過目不忘,那叫偷嗎?再說東問書院不是號稱對讀書人開放嗎?那你爹進去看看,也沒問題啊。”
“二叔憑本事得到的!”崔瑚跟著傲然:“崔琮給你爹道歉。”
崔琮:“???”
崔琇當即覺得手中的書籍不亞於泰山一般沉重,讓他跟著看向麵色沉沉的親爹,彎腰道歉:“對不起父親,都是……都是孩兒不好。”
偷這個詞,應該是真的。
可……可法律上也有親親得相首匿規定。
所以他這個自私的人,想要護著親爹,想要親爹好。
崔千霆涼涼道:“你們還行,有點是非觀念。”
頓了頓,他看向似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子倆:“崔恩侯你怎麼能那麼不要臉呢?你這臉皮傳承誰的啊?還有崔瑚你能不能學點好?”
崔恩侯護崽:“我兒子像我不是理所當然的?他以後也要跟禦史台掐啊,不口齒伶俐機靈善辯怎麼行?”
崔千霆看著神神氣氣的大公雞,回想著人次次氣昏某些狗腿子的戰功,緩緩籲口氣,乾脆看向小輩,吩咐道:“這幾日裴夫子也忙。崔瑚崔琮先練武抄書,崔琇先把《千家詩》上的字認全。”
被安排了任務的三人齊齊頷首稱是。
“沒事彆湊崔恩侯身邊了,回去讀書。”崔千霆橫掃三人,不容置喙:“庫房彆想現在開啟,攛掇崔恩侯來激我沒用。”
崔恩侯聞言,目帶受傷掃掃兩個寶貝大侄子。
崔瑚和崔琮垂首不敢說。
崔琇沒想到親爹如此直白且犀利就點破了他們的小心思,紅著臉不敢抬頭。
“崔恩侯你也彆想偷懶,跟我練射、箭去。今年秋狩你必須給我好好表現,要是連兔子都射不中,我就把你的美人全都捆上移動靶子。”崔千霆無視三個小的眉眼官司,拽著崔恩侯就往練武場去。
崔恩侯使勁掙紮:“崔瑚是世子爺,崔瑚去就行了啊。”
崔瑚:“……”
崔琮目送著親爹遠去的背影,嚇得趕緊抱著崔琇去書堂。
親爹連秋狩的算盤都打起來了。
看來崔家……崔家舉人目標應該挺艱難。
崔琇抱緊了《千家詩》,帶著些珍惜,小心翼翼的翻開。
除卻詩文外,還帶著名家的批注。
一筆一劃,不見因為時間緊急的潦草,反而橫平豎直,正雅圓融,是標準的館閣體。
比自己記憶中的《千家詩》來說,這本書帶著父親的希望,讓他有瞬間想要秀一番自己的過目不忘,一目十行,把詩文倒背如流,好讓崔千霆開心開心。
可是……
翻閱到最後,崔琇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竭力讓自己多想幾遍“童子命”,不再逼著自己豁出命苦學。
但他還是有些困惑想要問出聲:“兩位哥哥,裴夫子都說過要知道朝廷動向,免得自己文章犯了忌諱。那……那按著這說法,以武帝爺對農民的看中,且明德帝也是因為回答出糧食價格得到認可。可……可這《千家詩》好像並無多少有關農民的詩歌,連粒粒皆辛苦都沒有!”
崔琮接過挺厚的一本書,恍恍惚惚問:“你……你看完了?”
“沒有啊,目錄這裡有分類,我想找油菜花,把景色和農民的相關類彆看了看。接過發現沒有哦。”崔琇儘量讓自己小孩子些,“農民兩個字我認得,《七星將》故事,我已經讓說書人指著書本給我講了。所以我認得些字。”
“但我怕自己認錯了,琮大哥哥您幫著看看好不好?”
崔琮有些擔憂:“可……可琇琇,大伯說的也沒錯。你過於執念追求題目了,這也不好。咱們兵法講究個窮寇莫追!”
“那……那下回考到了我不會怎麼辦啊?”崔琮拉長了音調,撒嬌:“哥哥,就這一次好不好?”
跟記憶中的《千家詩》有一半詩歌不一樣!
兒童啟蒙讀物都講究個朗朗上口,易於傳誦。可……可這東問書院《千家詩》好幾首都枯澀難懂。
“崔琮你就替他找一找。現在要是不找到,萬一他晚上躲被窩裡,亦或是讓說書人翻呢?”崔瑚聲音低了些,湊崔琮耳畔:“到底二叔手段犀利了些。咱們自己人知道就好。”
崔琮聞言,沉默的點點頭:“行,我看看。
得到篤定的回應,崔琇微微鬆口氣,朝崔琮和崔瑚一彎腰,頗為認真道:“麻煩兩位哥哥了。”
“不哭就行。”兩位哥哥笑著。
崔琇跟著樂開了花,恨不得時光能夠暫停。
他就這樣享受家人兄長的疼愛,慢慢悠悠的習文練武。
但時間總是無情的,眨眼間縣試放榜的日子來了。
崔琇原以為沒自家什麼事情了,畢竟打探消息回來的裴夫子也很會苦中作樂:“臨陳磨槍要是能夠榜上有名,也對不起日夜苦讀的學生。”
豈料人卻道:“不過今日放榜,你們還是要去看看。”
崔琇聞言臉都有些紅:“裴夫子,我……我們要去看榜嗎?都……都在準備明年縣試了。”
崔瑚和崔琮也有些不好意思:“夫子,看榜不是基本都派小廝去嗎?”也不用他們自己去“死”一回吧?
掃過三個麵帶羞紅的弟子,裴夫子捋了捋山羊胡子,神色肅穆:“幾句閒言碎語都受不住?那日後崔家真抄家流放了,你們不得羞愧而死?想想你們祖父,昔年打過敗仗,害得三萬將士葬身大海,從人人讚譽的戰神變成了無能的惡鬼。幾乎因為一仗抹平了過往的功績,甚至沒人想過他隻擅長陸地,完全不懂海戰,是被派過去臨時補位的。”
哪怕寥寥幾語,可描繪的那番場景,崔琇都覺得心疼。更彆提曾經被祖父親自養大到三歲的崔瑚更是呲牙裂目,委屈不已:“我知道,祖父知恥後勇,重新站起來滅海盜誅柔寒,拓疆千裡,重鎮威名。”
“沒有永遠的常勝將軍,人生也不會永遠一帆風順。”裴夫子瞧著還記得先輩戰事的崔瑚,微微鬆口氣,愈發肅穆教育道:“人言可畏,但勇者不會畏懼流言蜚語。”
“你們都是將軍的孫子,不管是奉旨科考,還是乾其他事情,隻要是正確的事,那就要有屢敗屢戰再戰不難的堅毅果決的勇氣。”
學堂內氛圍因此都帶著些熱血。
一炷香之後,崔琇看看自己一手一個的哥哥們,跟著開心去看榜。
約上客居的高鳳後,四人打算坐車。
豈料一掀車輛,就見崔恩侯一身騎裝,帶著些灑脫,道:“咱們崔家四子落榜也要落得好看!”
崔琇佩服。
五人趕到大興縣貢院時,已經放了榜。
除卻各府前來看榜的小廝仆從外,也有些縣城的百姓和其他各縣的學子們想要沾沾最最最矜貴文曲星的才氣,因此聚集在榜單下。
人聲鼎沸,門庭若市。
但崔家爵車到達,眾人還是目帶駭然。
畢竟……畢竟少爺們不提,讀書郎也都是矜貴啊,哪有自己親自跑榜單下看榜的,都是在家等待衙役上門報喜!就算有些年輕蒙童肆意想要第一時間知道榜單情況,也會去貢院對麵的茶樓等待。沒有直接往榜單下衝的!
崔恩侯才不管在場眾人打量的眼神,他一身騎裝為的就是手腳麻利越過人群衝向榜單。
待看見眼前一圈圈的大團餅後,他還十分淡然的把崔琇往自己肩膀一扛。
崔琇腦子裡剛閃現“這就是傳說中舉高高”時,就聽得耳畔亢奮的喊聲:“崔琇快看,這就是團榜,大圈小圈,一圈圈,今年四個圈,愈發跟酥餅一樣。”
“趕緊沾一沾才氣!”
崔琇按著熱血,順著崔恩侯的指示看向人所指的位置,瞳孔克製不住一顫。
團榜的規則他們來之前已經被教過了:
小圈十人,次圈六十人,共七十人榮登甲榜。
第三圈七十人,第四圈一百人。
相比去年,多錄用七十人。
顯得團榜上的座位號都有些密密麻麻的,需要極好的眼力找得到自己座位號。也就隻有他們這樣“湊數的”,才可能心大,慢慢悠悠前來看榜湊個熱鬨。真正榜上有名的早已回家積極準備接成績冊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的是崔恩侯的手指亢奮指向第四圈的最後一名。
崔琇努力默念堅持主見四個大字,湊崔恩侯耳畔,悄聲道:“大伯,我……我聽說團榜居中,那才是最厲害的,是第一名。要沾第一名的才氣!”
“考第一那是本事加運氣,能最後一名被錄取那是本事運氣加祖宗保佑啊!”崔恩侯很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邊訴說邊示意崔瑚崔琮也沾沾好運道:“除卻第一名外,其他再過兩年三年誰記得?那名次多少有差彆嗎?縣試不就是過關考試嗎?”
“某些人不就是缺這個祖宗保佑嗎?”
如此言之鑿鑿的話響徹耳畔,崔琇極力高舉自己的手,去沾沾最後一名被祖宗保佑的好運道。
崔瑚崔琮見狀也含笑摸了摸。
高鳳也跟沾沾好運,才去找自己的座位號。
其他被“點醒”的看榜人士也齊齊抬手去摸最後一名。與此同時茶樓內的少爺們聽得仆從傳回的話語,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直接哈哈大笑,呼朋引伴去緊跟崔恩侯的步伐。
畢竟武勳子弟教育底線都來了。
都沒上榜。
所以法不責眾啊!
留在茶樓喝喝茶,確切說知道自己落榜的不少讀書郎見狀口中嚷著尊重禮儀去回見國公,也克製不住偷偷衝最後一名而去。
畢竟想比較落榜而言,的確倒數第一也挺好。
就在眾人其樂融融之計,一直算居高臨下的崔琇眼尖的發現了高鳳的座位號,當即欣喜道:“高兄,你快來核對核對,是不是你的座號啊?”
崔恩侯聞言當即招呼高鳳過來。
他是國公,霸占看榜最佳位置,其他人也不敢嘰嘰歪歪!
被招呼過來的高鳳腦中空白一瞬,帶著些緊張拿出自己的竹簽,小心翼翼的去核對座位號。
他……他竟然……竟然真的抓住機會了,可以……
不敢去設想未來的日子,高鳳擦擦竹簽浸染的汗珠,目光定定的看著小圈第十位的座號“丁排三十座”,又看看竹簽上加蓋印鑒的憑證。
來回反複三遍後,他迎著崔家四人的目光,紅著眼,喑啞著聲:“我……我可以的。”
我還是可以當讀書郎。
我也對得起昔年寒暑不斷的苦學。
“當然可以了。你……”崔恩侯正想說幾句寬慰的話語,豈料身後不知是誰,掐著變聲期的公鴨嗓子,酸溜溜道:“我算看明白了,祖宗保佑算什麼?不如當裙下臣求個公主保佑,當個男寵也能榜上有名,還名列前茅!”
惡意撲麵而來,甚至還陰陽怪氣內涵科考不公。崔恩侯眉頭一擰:“日你個仙人板板,公主有這能耐,本國公豈會榜上無名?”
“榮公雖然話語直白了些,可大興縣的縣試還是公正的。”有落榜的書香子弟聞言也眉頭緊擰,帶著些警惕審視看著開口之人,“這位兄台,你是不是想要來挑撥啊?”
開口之人迎著眾人望過來的目光,急急忙忙看向來圍觀湊熱鬨的老百姓,拔高了音調,言之鑿鑿:“什麼挑撥?這當眾增加名額,不就是兒戲嗎?!”
正兒八經參加縣試的考生們聞言齊齊目瞪口呆。有年輕氣盛者直接帶著些鄙夷:“你莫不是讀書傻了?這名額曆來是按著參考人數十取一。今年大興縣報名人數多,那名額增加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連會試也會看參考比例啊。”
“窮酸就是窮酸。你鄙夷男寵我倒也是說一句不屑與人一同榜上有名。但……但這種白紙黑字的規章製度,竟然都不懂,還妄想自己榜上有名,妄想汙蔑我們大興縣嗎?說句膽大的話語,若不是祖宗製度,我回原籍參考沒準直接第一呢!”
“正和兄說得對,若是能回原籍參考,對我們來說才叫有利!”
“某些寒門子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崔琇見眾人直接你一句我一句的帶著世家子弟傲然將開口之人嘲諷的麵紅耳赤,就連胸膛都起起伏伏,帶著肉眼可見的顫栗。
見狀,崔琇佯裝天真,開口緩緩訴說:“大伯,這……這學生既然有所質疑,那為什麼不把答卷貼出來啊?就好像在家裡做功課,兩位哥哥的文章也都會互相點評啊,大家可以取長補短。”
雖然把世家子弟圈在一起考的製度,能夠庇護多數寒門子弟,但客觀來說“放榜”這一關,還是大慶朝的科舉製度完善。
大慶朝放榜時,會同步張貼出上榜者的答卷以及主考官們的點評,供天下讀書人參考監督。
與此同時還有頗為貼心的“發領落卷。”
落卷,顧名思義就是落地者的試卷。
朝廷規定放榜十日之內,允許落第的考生領會自己的試卷查看。且還規定考官們也要批出這份試卷為什麼不中的原因。
此舉有利於考生對症下藥,發現自己的不足,也有利於監督考官。畢竟每份試卷都帶著考官的點評。一旦有徇私舞弊的,那就會天下皆知。
所以大慶朝科舉繁盛,所有讀書人,哪怕武勳對科舉也頗為信服。
可現如今隻有榜單名次這一環。
的確會讓很多人互相質疑。
也讓他崔琇懷疑親爹崔千霆屢屢不中,是不是真有貓膩!
帶著些為親爹探索個科考不中的緣由,崔琇抬眸看看在場的書生以及老百姓,恨不得這些人能夠把他的話傳得沸沸揚揚的,“那……那以後大伯您高中了,被人質疑是考官給皇上顏麵,給奉旨科考的顏麵怎麼辦啊?”
“那我以後參加考試,是不是也會被人罵?”
崔恩侯聽得這聲聲帶著委屈的話語,想想自家崽崽為了那破油菜花題都絞儘腦汁想要搞明白,當即神色肅穆,扭頭看看幾個似乎文臣家的崽子,問:“我家崔琇說的也有道理啊,這試卷為什麼不張貼啊?不都是論功行賞嗎?這功不得光明正大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來湊熱鬨的子弟們恨不得立刻馬上就跑。
畢竟這個問題太要命了。
答卷,尤其是上榜者考生的答卷,那就代表家學淵源!
一個家族隻有好人脈,才能得到前十考生的文章;然後師長就會分析這些文章好在哪裡,就會讓家中的子弟學習。
若是直接張貼出來答卷,那……那豈不是全天下的學生都可以學了?
長此以往下去,那世家底蘊一詞豈不是消失殆儘,跟寒門學子也沒什麼區彆了;也不用拜師,講究個嫡傳弟子了,全都一起教得了。
再說粗淺一些,誰會把自家祖傳秘方貢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