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淩闌的話語冷靜落下,一時之間,居然沒有人說話。
隻有羽蜥艱難地在寒風中閃動翅膀的聲音。
城衛兵們那一張張臉孔變得蒼白而惶然。刺骨的寒風中,不知是誰喃喃著,吞了口唾沫。
“彩……彩玉品級……”
“獸王血統……!”
對於這些自幼生長在朔城,實力不過二三階的禦獸師們來說,黃金品級的戰獸尚可仰望驚歎,可若說到獸王血統,那便到了不可褻瀆的境界,連想象的餘地都是一片茫然。
獸王者,怒則伏屍百萬,慈則恩澤一方。
一品之差,天地之彆。
絡腮胡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撤回吧。”他的雙眼疲憊地看向奇霜洞窟,分明已經很近了,卻顯得如此遙不可及,“以我等之力,怕是連平安降落在那裡都難呐。”
“……”
蒼淩闌抬頭看了看天色。黑暗中,她仍然能辨認出,起雲了,這一帶很快要下急雨了。
四下寒冷如冬,烏雲沉甸甸地壓在山林上,也壓在人心上。
她不置可否,隻皺眉忍著刺骨寒冷,問:“就此折返,那接下來呢?”
“放心,既已探定了異象的源頭,之後的事情都好辦。”
絡腮胡道:“算算時辰,城主也該接到了消息。明早……不,今晚!今晚城衛兵便封鎖奇霜洞窟一帶,驅逐尚未異變的凶獸,剿殺已發狂的凶獸。萬幸發現得早,至少不會釀成獸災了。”
“那不知身份的高階禦獸師呢?奇霜洞窟裡即將降世的東西呢?”蒼淩闌仍問,“薄暮山脈裡的凶獸們呢?”
絡腮胡默然一息,搖頭歎道:“丫頭啊,倘真有獸王降世,又哪裡是朔城這種窮鄉僻壤能獨力解決的事兒啊?”
“上報吧,等王都的旨意。按慣例,國主應當會立刻派高階的大禦獸師來接管。至少得是正麵對上六階紫雷羽豹,也有一戰之力的強者。”
強者……
蒼淩闌垂下眼,情緒莫名地笑了笑。
有那麼一瞬,少女低垂的眼底似乎閃過一道騎在銀龍上的身影。
有過的,她心想。就算是朔城這等窮鄉僻壤,也曾有過高階的大禦獸師的。
但弱者將命運交予強者,得到的究竟是恩澤還是災厄,不到最後那一刻誰也不能知道。
絡腮胡閉了眼,還在喃喃自語:“此次怕是大劫啊,薄暮群山大劫將至……扶桑庇佑,朱雀神庇佑……”
身後,一雙手掌輕輕扶上她的肩膀。
殷雲擔憂地喚她:“闌小姐。”
蒼淩闌沉默著。
……
世人都稱,蒼穹是個狂放不羈的人。
倘把這話說得再不客氣一點,含義便幾乎等同於“此人頗為邪性”或者“他簡直是個瘋子”。
蒼淩闌還記得,自己年幼時,總是被阿爹放上銀翼抱月龍的背後,兩個人一起,禦龍直上雲霄。
她會開心得放聲尖叫。阿爹就抱著她大笑,指著遠方的雲要她看。
但其實,那絕不是一個四五歲小孩能承受的速度。
高空的狂風嚴寒,更是苛刻。
基本上飛不到一圈兒,她就要吐的昏天黑地。等落地時,已經唇瓣發紫,手腳冰涼,半條命都沒了。
“……蒼穹!”聞訊趕來的小叔會氣得渾身發抖,破天荒直呼阿爹的全名,破口大罵,“闌兒才多大點孩子,你混不混賬!!”
“阿嫂將孩子托付給你,你就這麼看護!?再不收斂,我明日就帶闌兒回朔城,兄長自可在王都闖蕩!”
但其實,蒼淩闌不好意思跟小叔說,她是喜歡騎著銀龍飛的。
雖然狂風呼呼刮在臉上很疼,但是再高她也不怕,阿爹會抱著她。就算真的掉下來了,銀月也會及時接住她。
那時,她知道阿爹是強大的八階禦獸師,也知道銀月是繼承了神龍血統的仙靈品級戰獸。
仙靈,又稱獸神血統。彩玉品級之上,當今這片大陸上的最強血統。
她還知道自己得天獨厚,若用凶獸的品級來類比,應當也能算個仙靈神血。
她曾悄悄對阿爹說,闌兒也想契約一頭能飛的龍。
“噓。”夜晚,男人神秘兮兮地蒙頭趴在被子裡,和女孩麵對麵,“待闌兒啟靈成功,阿爹陪你去囚龍峽偷一隻龍崽崽來。這事兒不能告訴你小叔知道沒,不然咱爺倆鐵定去不成了……”
那段日子,是她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每每回憶起來,都幸福得叫蒼淩闌心生茫然。
“……無論如何,”絡腮胡道,“丫頭,這次你立功了,我得替朔城人好好兒謝謝你。回頭報到城主那兒,給你發賞錢。”
“哦。”蒼淩闌回神,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不用了,俗話說大恩不言謝。”
絡腮胡:“?”
這句俗話還能自己說的嗎……
蒼淩闌:“還有,自找的活兒不收錢。這是我的規矩。”
絡腮胡:“……”
羽蜥自半空中轉向,城衛兵們背對奇霜洞窟,向來路飛去。
“殷雲。”蒼淩闌忽然道,“就在這裡把我放下來吧。”
“我直接捎小姐回城便是了。”殷雲道。
“那不行。”蒼淩闌漫不經心地緊了緊束腕,“我進山是打獵來的,怎好兩手空空地回去?”
殷雲聞言卻一下子緊張起來,青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竟像是驚恐地盯著一隻出籠野獸:“闌小姐,您不會是準備……”
蒼淩闌失笑,連連擺手:“奇霜洞窟?你可真敢想,我倒是欲去,去得了嗎?”
殷雲狐疑地看她,一副不是很敢信的樣子。
“真的隻是正常的夜獵。”蒼淩闌反複保證,神色誠懇,“放心,獵人和你們城衛兵可不同,我向來是有把握才動手的。”
=========
滴答。
雨落在植獸探出的葉子上。這是今晚的第一滴雨。
頃刻之間,夏雨借著夜色滂沱而至,綿密的水絲給本就陰暗的大山又籠上了一層灰暈暈的霧。
男人匆匆於山間冒雨奔走,一頭邪狼緊跟在側。
吳戒粗重地喘息著,臉上難以抑製興奮的光彩。
其實,直到數日前,他心裡還是惴惴不安的。
背叛了酒館主邱鷹,為來路不明的神秘人引路,眼看著山中出現一樁樁異象……吳戒不是不知道,這一切的後果很有可能會超出自己的控製。
但此時此刻,心裡有的隻剩狂熱的快感。
那位黑袍大人出手闊綽,幾天下來,他已得了近萬靈幣。再過數日,等到大人在奇霜洞窟辦完了事,黃金品級的戰獸和洗魂丹就到手了……!
黃金品級,黃金啊!對於他這種平凡的邊城獵人來說,那可是老實乾上幾輩子都無法企及的東西。遇著那位黑袍大人,必是老天爺給他的機緣!
至於朔城會變成怎樣,反正他就要遠走高飛了,屁股後頭的事兒與他何乾?
雨勢越來越大了。
邪狼打了個噴嚏,抽動著鼻子。
原本,這種灰黑的狼犬最擅追蹤與索敵。可惜大雨會衝淡人與野獸的氣味,它沒有嗅出潛在的危險。
一抹寒光懸在高處的樹蔭間,鐵打的箭鏃,無聲地瞄準了夜奔的男人。
吱咯……
弓弦被拉開了。
扯緊弓弦的,是修長有力的五指,再往後是被皮革護腕包裹的腕骨。
樹影昏昏,蒼淩闌單膝跪在粗大的樹枝上,一頂罩了黑紗的夜行笠為她擋開了眼前的雨簾。
她靜靜暗想:看來,自己的預計沒有出錯。
那神秘黑袍是六階禦獸師,有戰獸有靈流,這樣都得靠技能來衝散那股陰邪之氣。吳戒不過區區一個二階禦獸師,必是和城衛兵一樣,進不去洞窟裡的。
何況,若那洞裡真有獸王血統降世,黑袍不一定樂意把吳戒帶進洞裡。
既然進不去,四下又如此凶險,吳戒總不能乾等著凍死,或是等著沾了狂亂的暗元素變成瘋子,想來會選擇儘快離開。
這一帶的山路崎嶇複雜,隻有此路的地形還算好走。
如此算來……
她那尚無知覺的獵物,必然經過這裡。
蒼淩闌緩緩開弓扣弦,手臂積蓄著力量。
她曉得現在並不是個動手的好時候。一切來得太突然,自己對獵物的觀察不夠詳儘,陷阱機關之類的手段更是全然沒有。
而今夜的大風和急雨,也會對箭矢產生很大的影響。
何況,就在片刻前,她已經決定放棄這個極度凶險的任務了。凡人招惹六階禦獸師,那不叫勇敢,叫不知死活。
但是。
現在她改變主意了。
蒼淩闌的眼眸亮得像鷹隼。隨著弓弦一點點、一點點無聲地被拉開,她麵上絲許的笑意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令人心驚。
畢竟,她已經許久未獵過同族。
稍微亢奮一點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啪…
獵人吳戒的獸皮靴子踩上積了雨的坑窪,水花濺起,劈啪作響。
瞬息之間,山雨催箭離弦!
風聲雨聲掩蓋了殺氣與破空銳響,寒光轉瞬逼近——
“嗚嗷!!”
邪狼此時方才驚覺,一個飛撲,基礎技能“鐵齒”發動,險而又險地將羽箭咬斷在齒間。
“誰!!”
頓時,吳戒嚇得冒了一背的冷汗。男人在夜幕中四顧著嘶吼起來,右手陡然騰起陣紋。
“誰,出來——啊啊啊!!”
慘叫扭曲了他的尾音,一道暗影自樹上撲下,鬼魅般的蠍尾還沾著雨水,在他的脖子上繞了一圈,淬毒的尖刺狠狠紮入了男人的後背!
夜色才一亮,又歸於黑暗。
召喚的光芒被打斷了。
吳戒踉蹌低吼,雙手死死扯住脖子上索命的蠍尾,雙眼爬滿血絲:“蒼……淩闌……是你!!”
“沙!”紫晶蠍子猛然發力,男人的臉孔立刻漲得紫紅,眼球暴凸,十分可怖。
見禦獸師被攻擊,邪狼轉身齜牙,可尚未及躍起,冷不丁又一枚羽箭自暗林中射來!
邪狼不得不向後一避。
就是這一避的空隙,地表積水劈啪,麵前已多了一隻毛發雪白的變異飛光鹿,揚蹄就向邪狼撞了過去!
兩獸立時纏鬥起來。而吳戒已被勒得窒息,兩眼翻白,撲通一聲摔倒在泥濘的草叢間。
“咯……給老子……去死!”
他一隻手瘋狂摸索著,從腰間抽出匕首往後劈砍,鏘地一聲,卻被紫晶蠍子的兩對大螯鉗住。
弓弦聲又響,羽箭斜飛雨幕,貫穿了吳戒的右膝蓋!
“呃啊!!”
劇痛令吳戒再次慘叫,他的身體猛地彈跳起來。背後被蠍尾刺入的地方突然一陣溫熱,他感知到大量毒液衝進了自己的血肉裡。
“你他……媽的,小賤種——”
這一刻,死亡的陰影籠罩了男人心底,恐懼鋪天蓋地壓了下來。這小賤種來真的!她真的準備殺了他!
不是說這丫頭不喜歡碰人命嗎!?吳戒的嘴角開始咕嘟嘟流出血沫,絕望地瞪著羽箭飛來的方向。
冷風乍起,黑衣鬥笠的人影半跪在樹乾上,拉開長弓,這次瞄準的是左膝蓋。
……不,不對!生死一線間,男人的思維從未如此清醒:小賤種兩次開弓,都射腿不射要害。這是還不準備殺他,難道……
她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電光石火間,吳戒眼底閃過瘋狂。他竟丟掉匕首,鬆開扳著的蠍尾,不惜將自己的要害徹底暴露出來!
這一瞬間的空隙放在戰鬥裡就變成了生死,足夠背後那條毒蟲勒斷人類的喉骨,但阿尾的動作卻無有這種跡象。
吳戒低吼一聲,雙掌拍地。召喚陣紋在他的雙手間騰起,光芒蔓延如決堤的洪水,轉眼擴張至這片土地!
——嘖,失手了。
樹枝上,蒼淩闌遺憾地暗歎一聲。她果斷鬆開硬弦,將長弓往背後一推,朝地表飛身躍下。
“咿咿咿呀呀……”
下一刻,嬰兒哭啼般的嘶叫聲從陣紋中傳來。
地表土塊翻動,粗壯的藤條拔地而起,卷起瓢潑泥水,猛然吞沒了剛才蒼淩闌所立足的樹枝!
“鬼手蔓!!!”吳戒雙目瘋狂,咧開的嘴裡不斷噴出鮮血,“給我殺了她!”
那些藤條發出詭異的叫聲,舞動著枝條繼續蔓延。
不過轉瞬之間,方才吳戒和紫晶蠍子所在之處,方才邪狼和變異飛光鹿搏鬥之處,甚至這一整片山路……都被蜂擁而至的藤蔓淹沒了。
“咿咿呀呀咿呀……”
一時間,四下死寂。
隻有生滿倒刺的醜陋藤蔓被冷雨淋得濕透,小小的花苞萎縮著開在上麵,花蕊中發出似哭似笑的叫聲。
——二階、青銅品級植獸,鬼手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