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白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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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瀾回到暖閣的時候,淩波仍然沒有梳好頭。

清瀾小時候讀書非常刻苦,母親給她請的是極好的先生,她於是也下了苦功,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女孩子書讀得再好都不能考學,最多隻能做宮中女官,是貴人身邊比宮女高不了多少的角色。

有天她看書怎麼也看不進,總覺得心情煩躁,莫名生氣,先生無兒無女,也不懂,以為她是跟自己生氣才臉通紅,結果一轉身,她就栽到了地上,額頭滾燙,原來已經燒得迷糊了,自己卻不知道。

葉家的女孩子都有點這樣,習慣勉強自己,咬緊牙關努力,覺得一切都可以憑自己克服,心也是可以控製的,嚴重到身體都開始抗議了,也仍然毫無察覺。

中午的暖閣裡,日光明亮。外麵在傳喜訊,鑼鼓喧天,熱熱鬨鬨,淩波卻穿著裡麵的小衣裳,在熏籠上翻一本字書。

小柳兒哭得眼腫腫,看見清瀾進來,如同擔驚受怕的孩童看見自己家長,立刻要叫“大小姐”,清瀾隻安慰地朝她“噓”了一下,示意她不要驚動淩波。

“在看什麼?”她像是沒發現一切的不正常,若無其事地問淩波。

淩波反過頭看了她一眼,又埋頭去翻字書了。

“姐姐,什麼字讀作‘遼’,又是一隻鳥的意思?”她問清瀾。

清瀾自然知道,蹲下去在熏籠邊,寫給她看:“是鷯字,是一種小鳥,專門捉草蟲,也捉蟬吃。”

淩波笑了起來。

“阿鷯,阿鷯……“她把這名字念了兩遍,才笑道:“原來他真是一隻鳥啊。還是捕蟬的鳥。”

她像是終於解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立刻一身輕鬆地站起來,披上衣裳,坐回鏡奩前,見梳頭娘子勻好了珍珠粉,卻遲遲不上妝,問道:“怎麼了?”

梳頭娘子不敢說話,淩波摸了一下臉,才意識到自己在無知覺地流眼淚。

“沒事的,我就是被灰塵迷了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了。”她還安慰梳頭娘子:“快梳吧,一會兒趕不上吉時了。”

清瀾上來,接過了梳頭娘子的梳子:“沒事,我來給淩波梳吧,你去預備頭麵,也是一樣的。”

梳頭娘子於是下去了,羅娘子也下去了,帶走了丫鬟,暖閣裡隻剩下她們姐妹兩人,陽光從琉璃窗照進來,空中的微塵飛揚著,這像是任何一個午後。

清瀾上次給她梳頭還是小時候了,淩波顯然也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但此刻她隻是把妝奩拉開,玩著抽屜裡的珍珠,像是對一切都不在意了。

清瀾輕輕給她梳著頭發,淩波的頭發多,卻細軟,都說頭發輕的人心思重。她做了她許多年的姐姐,有時候仍然看不透的心思。

好在一切都來得及。

“淩波,上次你問我,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了你。”她不緊不慢地給淩波梳著頭道:“但其實那隻是一本書的上半部,你知道失去一個喜歡的人是什麼感覺嗎?”

手下的身體立刻繃緊了,她總歸是最聰明的葉淩波。

但她也畢竟是她的妹妹,會這樣老實地搖頭。

清瀾梳著頭發,像最好的姐姐。

“你掉落過懸崖沒有?淩波。那感覺就像你有時候睡著前,會有一種往下掉的感覺,隻是少了最後驚醒的那一下……”她用平靜的口吻說著最恐怖的事:“所以你的心就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一直無法落地。那甚至不是慌亂,隻是一顆心無處安放……”

“所以你什麼都做不了。不,其實其他事也一樣照常做,因為你仍然是你,隻是心一直在下墜而已。”她平靜道:“那感覺像你成了一個空殼,像跟這世界都隔了一層窗,什麼都味如嚼蠟。”

淩波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她轉過身來看著清瀾,哭著道:“姐姐。”

清瀾摸著她的頭,溫柔地笑了。

“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沒關係。我之前說的話不是騙你的,我仍然不後悔。”她認真告訴淩波:“但我吃這樣的苦,是為了你不必再吃這樣的苦。算了吧,淩波,不要鬥氣了,不值得。”

淩波隻是哭,為她話中的痛苦,為她勘破自己的理由。她抱著清瀾,把頭埋在她的腹部,無聲地痛哭。

清瀾看透了她的負氣。燕燕能叫父親,清瀾也叫父親,因為她們都不在乎了,他確實是生了她們的父親。她叫葉大人,因為覺得他不配做父親。她記得小時候的家,她一直不肯原諒他。

她也看透了淩波的負罪感,因為清瀾是這樣做的,因為清瀾為這個家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所以自己也一定要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自己不能嫁給真正喜歡的人,不能不拿自己的幸福去為這個家換來權勢,換來甚至並不需要的財富,不能去跟裴照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因為她覺得那是對清瀾的背叛。

阿措叫她姐姐,所以是她的擁躉,她叫清瀾姐姐,所以她是清瀾最忠誠的信徒。

但清瀾說不值得。

“你過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否則我的選擇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笑著抬起淩波的臉,抹去她的眼淚,勸道:“彆犯傻了,如果我們都不能嫁給喜歡的人,娘在天上看了,該多傷心啊?”

淩波也終於像從一場大夢中醒過來。

最笨的錯誤,永遠是最聰明的人犯下的,因為笨人沒有這樣的力量。她鐵了心要贖罪,於是幾天就走到現在,此刻外麵賓客盈門,戴玉權的彩禮填滿了整間暖閣,她卻驚覺自己根本沒想過要和他度過一生。

“太晚了,來不及了……”她驚慌地看著清瀾,像是回到了十二歲,她仍然是那個跟在姐姐後麵的淩波,天塌下來也會哭著找她:“木已成舟了……”

清瀾笑了。

她比淩波隻大四歲,但有時候卻像她的半個母親,葉夫人去世得太早,她早早地學會扛起全部的責任,任何時候都這樣沉穩笑著,讓人覺得天塌下來也仍然有她在這裡,蜷在她懷裡溫暖地睡一覺,就什麼都好了。

“彆犯傻了,這才哪到哪。”她笑著摸淩波的頭:“你知道為什麼要有訂婚宴嗎?”

淩波搖頭。

“因為收拾起來比較容易。”她笑著道。

淩波的眼淚頓時就湧了出來,為自己的衝動,為最後還是姐姐來給自己收拾殘局。

“走吧,車在小南門,有人在那等你。”清瀾笑著安慰她:“彆擔心,萬事有我呢,戴玉權是二十一歲,不是十七歲,商人不做虧本的買賣,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小柳兒。”

小柳兒等的就是此刻,立刻上來,將衣裳給淩波穿好,又披上狐膁披風和兜帽,春鳴上來,交給她隨身的包袱,淩波匆匆挽起頭發,穿上鞋子,被小柳兒拖著,臨出門又忍不住回頭,朝清瀾跑過來,重重地抱住了她。

女孩子的眼淚落在她肩上,熾熱滾燙,脫下葉淩波的皮囊,她也不過是個剛滿十九周歲的女孩子,被命運催著做下事關一生的決定。

“快走吧。”清瀾笑著摸了摸她頭發:“替我去看看外麵的風景。”

淩波頓時淚流滿麵,小柳兒拉著她,道:“小姐,咱們快走,外麵要開宴了。”淩波匆匆跟著她跑出暖閣,回廊兩側都是金黃色的棣棠花,垂下的花枝如同春日柳,她提著裙子一路奔跑,花枝拂過小腿,像挽留又像歡呼,她像站在燈光明亮的戲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回廊樓閣就是千山萬水,中午的陽光照亮她眼前的路,她像是戲中的女子,拋下了身後的萬千枷鎖,要去奔赴一場未知的命運。

身後的暖閣裡,清瀾安靜地看著忽然空下來的暖閣,做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她卻顯得異常平靜,在暖閣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下,摸了摸妝奩,又碰碰椅背……

“小姐。”春鳴上來道:“戴大人到了。”

清瀾笑了。

她回過身來。

是該說一句“我想戴大人對這結果也並不意外”的。淩波太不懂情字了,總是介意自己不夠漂亮,不知道會願意娶你的,都是早就想清楚了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總像是籠中鳥,等待人的采擷。

男子總歸是不會吃虧的。

所以她這個做姐姐的人,難免對他有些敵意。這炙手可熱的新貴險些用五天就說定了她妹妹的婚事,將她帶入一場她其實不知道後果的婚姻裡。

但她畢竟是清瀾,沈碧微是她的另一麵,她將那一麵藏起來,藏在聖賢書和禮節之後,藏在她溫文爾雅的笑容之後。

她回過身來,對被請過來的戴玉權露出一個笑容。

她說:“戴大人,我們來聊聊賠償的事吧。”

此刻的正院正廳內,正是一片熱鬨。長公主,平郡王妃,良王老王妃,穎王妃……還有京中無數的世家夫人,鎮北軍女眷們,宗室貴婦們,都在等待開席。韓月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穿行在其中,替清瀾行使女主人的職責。

她常覺得這樣的宴席就像繡一幅百蝶穿花大屏風,所有的人都是屏風上的各色裝飾,有人是花,有人是蝴蝶,而她是唯一的繡娘,穿針引線,用數十種珍貴絲線,將她們各自安置在合適的位置,疏密有致,井井有條。

但今日她注定要失望了。

一個內侍匆匆進來,非常麵生,聽說宮中常用內侍來打探消息,因為不起眼,又異常忠心。這內侍看起來地位頗高,直接穿過女官和宮女,走到長公主殿下的駕前,低聲說了什麼。

這一定是了不得的事,因為長公主殿下立即就站了起來,女官和宋嬤嬤也同時起身,是要擺駕的樣子,這架勢簡直比迎春宴那一天還要嚇人,因為長公主都似乎變了臉色。

韓月綺心中一陣恐慌。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淩波帶著小柳兒一陣跑,外麵的鑼鼓如同催命,鞭炮如同追兵,好不容易跑到南側門,柳吉果然等在那裡,一見淩波,立刻迎上來叫小姐。攙她上馬車,淩波還沒上車轅,簾子就被打了起來,琉璃窗透進陽光,斑駁的光影裡,裴照穿著元宵節的白衣,笑眯眯地看著她。

淩波上去就給了他一耳光,被他輕輕躲過,反而握住了她的手。

“你算準了是吧?”她立刻罵他:“混蛋!”

裴照的回應是直接將她往前一拖,淩波直接跌入他懷中,聞見他身上的梅花香。她像是跌入了那天的桃花林,無數花瓣隨著流水在溪中打轉,她是沉在水底的魚,被纏裹著卷入桃花的漩渦之中。

他放下車簾,安靜地親吻了她。

午後微醺的春風吹過來,春日的風有股特彆的暖意,明明沒有花香,卻仿佛承載著一春的繁花,又像柔滑的水,是在指縫間流過的春水,淩波感覺到一種軟弱,軟弱而安心,是知道一生塵埃落定,同這個叫裴照的人。

絲竹聲傳來,是誰家在唱:“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但她畢竟是葉淩波。立刻就掙紮出了溫柔鄉,對著裴照狠狠威脅:“你給我聽好了,我可不是那些軟柿子。你要是敢辜負我,我一定弄死你。盧文茵知道嗎?真惹翻了我,我比她還狠呢。到時候我弄死你還全身而退呢。”

什麼新婚今年蜜裡調油,接著就心如死灰做夫人?什麼娶妾都不管,隻要做正室,她可不要。裴照就是她一個人的裴照,她從小霸道,喜歡的糖人藏在木匣子裡,誰也不能分走一個角。

裴照隻笑眯眯看她,像看一隻張牙舞爪的貓。他顯然也是匆匆趕來的,身上還帶著梅花酒的味道,他這人落魄起來向來特彆漂亮,因為越是這時候越彰顯本質,像斷壁殘垣中的彩塑神像,反而顯得可以親近了起來。

何況他看淩波的眼神這樣專注,仿佛什麼都不重要了。

“知道了。”他笑著逗淩波,伸出手來碰她的臉:“葉小姐沒有對我始亂終棄,我很開心。”

淩波立刻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他,好發泄這幾天的悶氣,道:“你還敢動手動腳,快說,我們接下來去哪,我可不要離開京城,彆又把我帶到什麼破地方了……”

她正欺負裴照,就聽見外麵柳吉有些不安地叫“小姐”。她順手挑起簾子來一看,怪不得柳吉害怕,外麵站著一隊金吾衛,領頭的竟是長公主駕前的那個秦女官,身邊還有個官員模樣的人在陪著小心,人人都裝備齊全,刀槍劍戟樣樣森嚴。

但淩波可不是第一次麵對這種局麵了,當年葉大人威脅要以忤逆治她們的罪,又是朝廷官員,又是父親,她也沒退讓過。

她把裴照往後一撥,自己打起簾子,朝著秦女官道:“見過秦尚宮。秦尚宮當街攔住我們,似乎沒有道理吧,雖然是花信宴上的事,但不過是訂婚而已,過了定禮尚且有反悔的,這似乎不屬於長公主殿下禁止的範疇吧。”

她已篤定要做羅娘子,回家自然把自己沒出息的丈夫打成腫頭鵝,但當著眾人,她自然不許任何人欺負他。

誰說隻能男子金屋藏嬌,她葉淩波一樣藏得住自己的裴照。

但裴照這家夥這次實在不聽話,淩波把他往後推,他偏偏打起簾子來。俊美的青年從馬車中露出身影,隻是對著眾人微微笑,但公主府的人立刻都跪了下來,連秦女官也不例外。

淩波震驚地看著他,而裴照隻是微微笑。

他懶洋洋地靠在馬車的軟枕上,就好像過去每一次慵懶地靠在各種樹上一樣,對著淩波笑得眼彎彎,他像是仍然是那個裴照,又好像多了點什麼。

“今天早上崔景煜找我之前,我就聽了淩波的話,遞了拜帖參加花信宴,所以他們現在找了過來。”他帶著笑,平靜地告訴淩波:“我不叫裴照,也不是百姓出身。明華長公主是我的母親,淩煙閣上的霍安國是我的祖父,死在白馬驛的英國公世子霍翾是我的父親,我叫霍英禎。”

“我跟你說過的。”他甚至解開了元宵節的謎底:“崔景煜是山,我是雨。阿蟬不肯嫁白身,那就來做我英國公府的誥命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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