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楊林城女眷們不懂權術,也不知道葉家姐妹做了多少,但出了廳堂,還是對葉清瀾連連道謝。
魏珊瑚最直白,直接一撩下擺,對著清瀾行了個跪禮,道:“素日是我無禮,有眼不識金鑲玉,冒犯姐姐,今日才知後悔,請葉姐姐恕罪。”
當日在席上冒犯過清瀾的女眷也紛紛道歉,清瀾隻是笑著道“哪裡就這樣了”。但淩波可不管,隻是催道:“現在知道看錯人了?晚了,怎麼不見你們和盧文茵玩去呢?輕飄飄兩句道歉就想既往不咎?行了,我們走了,姐姐,彆和她們歪纏了,趁早回家吃飯是正事。”
她也是乘勝追擊的高手,一席話說得眾人臉紅如燒。魏珊瑚到底還是領頭羊的格局,含羞忍辱道:“葉姐姐放心,等此間的事了,我一定親自備一席,向葉姐姐賠罪。魏夫人那邊,也還有話和姐姐說呢。請姐姐一定賞臉。”
“那也隻看我姐姐心情罷了。”淩波隻管催:“好了,姐姐快上車吧,冷死我了。”
她最記仇,清瀾也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並不跟著她上車,而是拉著魏珊瑚囑咐道:“不用這樣介意,我早就忘了,淩波也是跟你們開玩笑呢。你們先忙正事要緊,雖然殿下已經許諾主持公道,但你回去要做的事還是很多,要和魏夫人商議著來,她們中要有人有顧慮不想和離的,也不必強逼……”
“好了,姐姐還真管起這些家務事來了,我們是小姐,管夫人們乾什麼?”淩波坐在馬車上,又用她們當初跟著盧文茵的話來笑她們,見她們全部臉紅低頭,忽然道:“誒,傅姐姐這是怎麼了,不是要倒了吧?”
眾人忙看,傅雲蕊本來身體也不好,又是世家嬌小姐出身,眾人其實也照顧她,跪著都讓她跪在中間,這時候也隻是臉色蒼白而已。忽然被淩波問起,連忙擺手道:“我沒事。”
“還說沒事呢,臉都白了。”魏珊瑚也道,拿手試了試她額頭,道:“不好,隻怕要傷風了,額頭都滾燙的。”
“都說你身體不好,今日不要跟著來了……”“是呀,你家尹將軍又沒做什麼爛事,偏偏你講義氣,也跟過來。”“剛剛就暈過去一次,要落下大病可不得了……”
眾人七嘴八舌,將傅雲蕊圍在中間,傅雲蕊本來是個文靜膽小性子,一句話也插不上,還是淩波道:“好了,不如把傅姐姐放我們車上,讓我們帶回去。你們今日回去,也要議論和離的事,隻怕通宵都睡不了呢。橫豎傅姐姐又不和離,留在我們家也挺好的,我們照料她就是……”
傅雲蕊還想推辭,魏珊瑚已經答應下來。
“彆在這客氣了,說起來也隻有你配去葉家,從回京來,你對葉姐姐就好,不像我們,讓我們去都沒臉去呢。”她不論三七二十一,和旁邊的夫人一起把傅雲蕊抱上葉家的馬車。
葉淩波見她爽快認錯,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倒也開心。出氣倒是小事,主要是魏珊瑚回了頭,以後續紅線不就又多了一員猛將了麼?所以也趴在窗上,囑咐魏珊瑚道:“彆開玩笑了,我們家又不是你們那樣的小氣人,等吃了你的賠罪飯,我打開大門讓你們來玩。”
“一言為定。”魏珊瑚頓時眼睛一亮。
“你先彆操心這個,先管好你們的事是正事。”葉淩波已經把她當半個自己人了,也知道以後這些力量自己都用得上,認真囑咐道:“好好分割田莊那些,彆讓那群臭男人落到好去,賬目上要細心,多倚重點宋嬤嬤,我再派個管家娘子去,幫你們看賬,功勞你們是有一半的,封賞至少也要分到一半,連孩子的那份也要有,在京中養孩子可費錢了,知道嗎?”
“放心,我們可不是好惹的。”魏珊瑚拍著胸脯保證:“有夫人給我們撐腰,魏帥雖然不說,也是站我們的。就是論起功勞,我們也不怕他們,李姐姐家那位,連命都是她從鬼門關救回來的,我們這三十來個人,誰不是一身功勞一身傷。保證不吃虧!”
“這才叫本事呢。”淩波囑咐完,見自家姐姐在旁邊不讚同地笑,也笑了,揮手道:“你們去吧,我們也回去了,等你們好消息。”
眾人上了馬車,齊齊出了公主府,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滿地大雪,大家都有種山中才半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這一天也算是驚心動魄了。卻看見長公主府外,停著幾騎人馬,都是鎮北軍的將領,為首的正是崔景煜,帶著羅勇、尹鴻煊和幾個隨從。
“羅勇!”魏珊瑚向來是直呼自己丈夫名字的,叫停了馬車,自己從車上跳下來,羅勇也開心地下了馬,一把接住她。她立刻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今日的所作所為來,如何告狀告贏了,如何獲得了長公主殿下的首肯……
“……對了,今日還有個大功臣呢。葉姐姐幫著我們在長公主麵前講了一番大道理,你不知道當時多驚險,我們學了那麼久規矩,還不及葉姐姐一句話厲害呢……”她也是恩怨分明,立刻朝著崔景煜表功:“崔侯爺,你可要替我們好好謝謝葉姐姐。”
崔景煜隻“唔”了一聲,冷冷地看向葉家的馬車。葉淩波看到他這樣子就來氣,看看自家姐姐也仍然是八風不動的模樣,被這兩人的淡然氣得頭暈。
魏珊瑚這人空有熱情,毫無技巧,她哪知道這兩人的難搞,這樣直來直去,一百年也不能把這兩人捏到一起。不過淩波是懂的,她也知道指望魏珊瑚是不成的,索性推開了馬車窗,截斷了魏珊瑚的話。
“魏姐姐,你們還有事忙,先回去吧。”她嫌棄地看了一眼還在那扮冷臉的崔景煜,看到他身後的尹鴻煊,心中不由得生了一計,也正巧,柳吉早把家裡的馬車趕了過來,等在公主府外。她一眼看見,立刻朝清瀾道:“行了,我也不坐這車了,你和傅姐姐坐吧,我坐自己家的車回去。”
“殿下賜的車,怎麼好不坐?”清瀾皺眉道。
淩波哪管這些,立刻招手叫柳吉把車趕過來,自己上了車,看崔景煜真就那樣要麵子,騎馬跟著楊林城女眷們的馬車走了,在心裡冷笑了。
臭崔景煜,以為他多緊俏呢,整日裡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不來就不來吧,橫豎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段。
不然他以為自己為什麼留下傅雲蕊呢。
淩波帶著小柳兒上了馬車,仍野心勃勃看著窗外的崔景煜,直到他跟著楊林城女眷們消失在街道儘頭,仍在盤算,聽見小柳兒小心翼翼叫“小姐”,也隻不耐煩地“噓”了一聲,讓她不要吵。
“小柳兒,彆吵小姐了,她在琢磨大事呢。”一個帶笑的聲音在馬車裡道。
淩波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果然是裴照這家夥。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坐在了葉家的馬車裡,也是柳吉有出息,馬車也讓他上,真是反了。小柳兒估計早發現了,擒著盞燈,臉紅紅地看著淩波,手足無措的模樣。
倒也不能怪小柳兒,從來燈下看美人,就更動人,因為觸手可及,更顯親近。也怪裴照這家夥,他這人就是天生的狐狸精,放在女子中也是傾國傾城的絕色,沈雲澤那家夥,書香門第又如何,還不是一個煙柳就神魂顛倒。小柳兒隻是心潮澎湃,已經很有出息了。
但淩波比她更有出息,立刻嫌棄道:“你來乾什麼?小姐的馬車也敢上,看我不把你扔下去呢。”
“聽說葉小姐在長阪坡七進七出,我怕小姐殺得不儘興,所以來看看。”裴照仍然笑眯眯道。
從他元宵節在那巷子裡挑明了以來,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麵。淩波其實也不似當初慌亂了:是裴照喜歡她,她又不一定喜歡裴照,慌什麼?裴照才該慌呢。
小柳兒機靈,立刻道:“我去跟大小姐的馬車回去。”立刻就想跑。淩波本來皺眉道:“你又走什麼?”想到小柳兒可以留在那邊看看清瀾的情況,回來彙報,於是道:“行吧,你去看著,機靈點啊。”
“小姐放心。”小柳兒笑嘻嘻地跑了。
其實小柳兒真是不錯,除了碰到裴照這家夥,就沒有不機靈的時候。淩波心裡滿意,再看裴照,就更加不順眼,嫌棄道:“小柳兒都走了,你還不下去。等會被人逮到,把你送到官府去打板子。”
“小姐饒命。”裴照又笑眯眯逗她。
也怪小柳兒,自己走就算了,偏把燈留下了,裴照這人也有點當狗腿子的天賦,立刻自己舉著燈,燈光昏黃,照在他臉上,都說麵容好看是如玉,他卻更像白石,是山廟中被人遺忘的神像,在山色蔥蘢之中,有種攝人心魂的昳麗,分不清是神是妖。
淩波立刻彆開了眼睛。
“彆開玩笑了。”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話中帶著股莫名其妙的抱怨:“我可累了一天呢,沒時間陪你玩。”
“那可把我們葉小姐累壞了。”裴照立刻笑著道。
“哼,你當長公主府是什麼容易去的地方呢,女官個個厲害,連嬤嬤也不是好相與的,都是老人精了,句句話都要藏著說……”淩波雖然語氣嫌棄,但不自覺地有點朝他炫耀,又是表功,又是抱怨自己辛苦,她素日聰明絕頂,卻意識不到自己話裡對裴照莫名的親近。
就算意識到了,她也自有一套話說,因為裴照是她的人,親近點又怎麼了?
聰明人自欺欺人起來,也是比彆人要厲害的。
“那麼厲害啊。”裴照也愛逗她,立刻附和道:“那還是我們葉小姐棋高一著,比老嬤嬤們都強一截。”
“哼,那當然,不然我們能全須全尾走出來?”葉淩波得意道:“魏珊瑚那笨蛋,隻知道謝我姐姐,哪裡知道我的厲害。不過我也習慣了,事能成就行,橫豎我和清瀾不分彼此,她感激清瀾和感激我也是一樣的,都是我們家受益。”
“葉小姐高風亮節,讓人佩服。”裴照笑得眼彎彎看她。
葉淩波被他看得有點赧然,也怪裴照,生得好看就算了,一雙桃花眼實在風流得太過,眼尾帶痣,在麵相中更是極壞。葉淩波平素連被窮士子注目都少,哪裡經得住他這樣專注地盯著看,眼中帶笑就算了,還這樣溫柔專心,仿佛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仿佛這世上除了她葉淩波,他再也看不見旁人。
就是盧婉揚來,也未必經得住這個。怎怪得了她葉淩波英雄氣短。
好在她向來忍得住,再難斷的事,她也斷過來,當年依偎在葉大人懷中叫著父親的嬌嬌女,如今也能麵如霜雪地叫一句葉大人了。多少難關都過了,沒道理到了二十歲,倒在了情字上。
將榮華富貴虛擲,換一個才貌仙郎,那是不諳世事的世家小姐才能做的事,而她是葉淩波,梧桐院上百口人仰賴她生活,她沒有那樣的豪情。
所以她隻是冷下心來,道:“彆開玩笑了,我回去還有正事的,你回去吧。”
裴照是聰明人,哪有覺察不到的,他這樣的人,是命運偏愛,相貌好,有天賦,二十一歲成了少將軍,要不是他怪脾氣,封侯也不是不成的事。樣樣得意,所以一點冷眼對他也不算什麼,橫豎滿京城的小姐都可以做他的俘虜,少自己一個又如何。
但他偏偏這樣笑:“我不回去,我也有正事呢。”
“什麼正事?”淩波都好奇了。
裴照隻把臉湊近來,淩波本能地往後躲,這輛馬車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舒適,淩波舍得用料,內壁都用錦緞鋪麵,地上是和長公主府一樣的西域來的織金地毯,柔軟溫暖得像一場幻夢。
錦緞在暗中微微發光,這像是天下最漂亮也最華貴的囚籠,她是籠中的困獸,因為裴照笑眯眯地對她道:“你。”
她是他的正事。
饒是淩波英雄蓋世,也難免有一陣氣短。但她到底是葉淩波,很快罵道:“彆開玩笑了,我沒空說這些……”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裴照從身後拎出個東西來,很大,像個箱子,但又太輕,被錦緞罩著,這錦緞估計都是自己送他的,這沒出息的窮邊軍……
但他說:“生辰安康,葉小姐。”
錦緞上的帖子,是京中最常見的朱紅拜帖,連灑金都沒有,梧桐院都不用,但他的字寫在上麵,比什麼灑金都好看。
總是這樣的,他們這樣的人,被命運偏愛,樣樣好,所以樣樣不在乎,反正再普通的東西,到了他們手裡也散發光彩,反而襯得葉淩波的精致是刻意做作。
但他這帖子寫的是她的名字。
琉璃窗外,大雪漫天,月上中天。巡夜的打更人敲的是子時的梆子,今日不再是正月十七,已經是十八日的淩晨。
這是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