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哪有不答應的,真就坐下來,但淩波卻掀開被子道:“你陪我睡一會兒。”
清瀾笑了,但見她執著,也隻得笑道:“好。”真就換了衣裳,也上來睡著,替她掖掖被子,笑著逗她道:“瞧我們淩波,成小孩子了。”
淩波隻閉著眼睛,清瀾雖然笑她,其實也擔心,見小柳兒端了薑湯進來,朝她噓了一下,小柳兒也會意,悄悄出去了,放下帳簾,暖閣一下子暗下來。清瀾自己卻坐起來,借著燈籠的光,把薑湯端過來喂給淩波。
清瀾本來就像葉夫人,在暗中看的時候,側臉簡直和娘是一模一樣的。
淩波隻覺得心中一陣陣地軟弱起來,混賬裴照,今日真是栽在他手裡了。自己何曾這樣沒出息過,以前燕燕想娘想得半夜直哭的時候,還是自己安慰她呢。
“慢點喝。”清瀾認真哄她:“喝完了就躺著,但彆睡,現在睡了,晚上怕醒過來,對身體就更不好了。”
“現在就是晚上了。”淩波固執道。
清瀾也拿她沒辦法,看著她喝了湯,陪著她躺下來,怕她睡著了,故意找話來和她說:“今年元宵節倒不錯,挺熱鬨的。”
“不錯你怎麼那麼早回來。”淩波就算這時候,也敏銳得嚇人:“都怪崔景煜,一定是他又跟何清儀說話了,真混賬,遲早要治他一治才好。”
清瀾被她逗笑了。
“我們早沒什麼事了,他要和誰說話都是應該的,治他乾什麼。”她總是這樣平靜。
但淩波不信這個。
“那你呢,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了嗎?”她立刻問道。
要是清瀾說不喜歡了,那她一定追著道:“那為什麼你這麼多年都沒有喜歡新的人呢,明明四年前還那麼多人來提親呢。”
但清瀾是不說謊的人。
她隻是忽然安靜下來,一句話都不肯說了。
如果是以前,淩波一定乘勝追擊,問出許多跟力爭上遊有關的話題來,但今日也許真是被裴照那混蛋弄栽了,她最關心的,竟然不是清瀾未來的幸福,而是彆的事。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道,她甚至轉過臉去看著清瀾的眼睛:“姐姐。”
這一刻世界忽然變得很簡單,她不再是葉家威風凜凜機關算儘的二小姐,而隻是葉淩波,在一間昏暗的暖閣裡,和自己的姐姐躺在床上,問她一個世上的妹妹都會問的問題。
而清瀾也垂著眼睛回答了她。
“太久了,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她回答淩波這問題的時候這樣慢,字斟句酌的,仿佛每一個字都是一粒珍珠,要剖開她的心口才能拿出來:“隻記得是很快樂的,輕飄飄的,但又有點亂……”
“是心亂嗎?”淩波問她。
“心倒不亂,反而像定下來了一樣。”她終於想到一個恰當的比喻:“你還記得那年娘帶我們回江南,坐船采蓮花嗎?”
“記得的。”
清瀾的臉躺在枕頭上,月光和雪光一齊照在她臉上,她像一座玉石雕成的觀音相。
“那天娘帶我們采蓮花,坐的是小船,燕燕沒去,隻有我們三個人,還有兩個船娘。我們喝醉了,娘說讓我們歇一會兒,我們就躺在船上,船娘把一塊石頭捆在繩子上,扔下了水,船就下了錨……”她微微閉著眼睛,道:“喜歡一個人,就像那種感覺,是下了錨的船,你躺在船上,水流推著船任意東西,並不受你的控製。但你卻很安心,因為知道不管怎麼漂,船錨總定在那裡。”
下了錨的船,淩波抿著唇,在心裡認真琢磨這比喻,不知道是忽然點醒哪裡,心中豁然開朗。
有幾次深夜,清瀾去了沈家陪韓月綺,燕燕和阿措已經睡著了,她一個人看著賬本,思索著接下來如何走,如何續紅線,不知道為什麼,思緒總是繞到裴照身上。她以為是因為要問他要消息,原來不是。
就好像今晚在韓月綺包下的茶樓上,她一直想著,等會要去找裴照,把他叫來觀燈。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什麼確切的好處,她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很多時候,說起話來的時候,她甚至不記得是要去找裴照的,隻是隱隱覺得有一件很開心的事等著自己去做,那感覺像小時候知道明天要下第一場雪,半夜的時候半夢半醒,早上起來的時候,第一眼就去看窗外的雪光。
裴照於她,就是窗外的那抹雪光,小時候過年藏在盒子裡最後的那塊糖果,無人知曉的秘密。這偌大的京城,這京城中的芸芸眾生,似乎都是以他為中心,淩波無論怎麼想,都如同漂著的船一般,總是圍繞在他身邊。
原來自己是這樣中的招。
淩波躺在枕頭上,隻覺得水波一陣陣湧上來,甚至有點暈眩。
“是不是也像喝醉了酒呢?”她認真問清瀾。
清瀾也認真想了一下。
她向來不似淩波思維敏捷,由一能推三,還以為淩波是想起那天在船上喝醉酒的事呢。
“像,但也不像。”清瀾認真形容道:“小時候我老以為雲是棉花一樣的東西,可以踩上去。喜歡一個人就像那樣,身體忽然變得很輕,像深一腳軟一腳地踩在雲裡的感覺,生活得不太實在,有點輕飄飄的,有時候甚至想要跳起來,有時候又忍不住想笑。確實也跟喝醉有點像,但始終是清醒的。”
“清醒地沉淪。”淩波總結道。
清瀾點點頭。
“其實自己心裡是知道的,有時候看到跟他的名字像的字也很慌,但有時候又忍不住寫他的名字……”
淩波這時候也不忘續紅線。
“怪不得我那時候在一件花樣子上看到墨塗了幾個名字呢,三個字三個字的,原來是崔景煜呀。”
清瀾被逮個正著,立刻不管淩波怎麼問都不說話了。
其實夜色也深了,淩波也說累了,也可能是薑湯喝的,心中似乎有暖意一陣陣湧上來。
她沒騙清瀾,其實真的像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仍然覺得有點天旋地轉的感覺,那情意像水波一陣陣湧上來。
裴照,光提到這兩個字就一陣陣膽怯。他現在在哪裡呢?大概又回到他那個破院子,練他的破劍去了。他一定不會像自己這樣沒出息,也不知道他闖下了多大的禍。
葉淩波怎麼能是被人喜歡的人呢。葉淩波更適合被人畏懼,被人提防,成為京中夫人小姐都忌憚的名字,傳頌她的事跡,不認寵妾滅妻的父親,又從苛刻的後母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有仇必報,卻又手眼通天,京中的小道消息不知怎麼就到了她手裡。
葉淩波當然也被人依靠,被人仰望,梧桐院裡數百的下人,內院的管家娘子、丫鬟、婆子,幾個已經退下去在家含飴弄孫的老奶娘,外院的管家、門房、小廝,鋪子裡的掌櫃、夥計,乃至於運河上雇著的幾艘船,都仰賴著她生活。清瀾的姻緣,阿措和燕燕的未來,也都在她的計劃中。
人人都知道她可靠,永遠理智,永遠尋求最經濟的解決方法,時刻力爭上遊,就算這讓她顯得過於世俗,也在所不惜。
風雅,那是沈碧微的事,正直寬容,那是清瀾的事,她隻管最大的收益,最高的地位,所有人的決定也許都各有道理,但葉淩波的永遠最劃算。
就連韓月綺,後院起火的時候,也能安心放下清瀾的事,因為知道淩波總不會讓自己姐姐吃虧。
何況她生得也並不漂亮,從來也沒有人喜歡她,隻有誇她厲害,誇她聰明,但就算前途未卜的士子,也仍然會越過她去看中阿措。
偏偏是裴照。
書上說吹儘狂沙始到金,其實金子哪裡怕被埋沒呢,稍微露一露麵就光芒照人。崔景煜的侯位再尊貴又如何,望樓下他射上三箭,就讓滿京的世家小姐都記住了這張臉。
但他偏偏這樣沉淪。
淩波改變不了他,她知道,反而是她自己,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針,藏身在磚縫中也沒辦法,仍然被他一點點引了過去。
真是引火燒身。
淩波閉上眼,仍然感覺巷子裡的一幕就在眼前,裴照的臉如同燒紅的鐵,是握在她手中無處安放的東西,羊皮一碰也一個烙印,她像扔進火中的絲綢,無措地在被子裡蜷縮起來。
他說喜歡她,而她也知道是真的。
真要命。
怎麼會是裴照呢,他漂亮得像一條銀龍,是傳說中才有的生物,淩波像個誤闖入神話的樵夫,她上山隻為打一擔柴,卻無意間闖入他的領地。
他看見她,凝視她,卻也垂涎她,這對她已經太多,她甚至像每個十九歲的閨閣小姐一樣羞怯起來,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怕他。
因為他喜歡她。
她有女子的自覺,被他的目光注視,本能地覺得危險。因為知道男子的喜歡多半帶著侵略,就像他承認,他就是故意扯下自己的扣子,引她上鉤。她踮著腳靠近他的時候,他也在端詳她的臉。
那過去的每一次注視,每一次安靜的端詳,自己在城牆上大發議論的時候他看著自己,在想著什麼呢……
聽著多自作多情,相貌平平的葉淩波,不敢靠近裴照,因為覺得危險。這像個自戀的誤會,是她自己都會覺得尷尬的那種……
但他承認。
他甚至知道自己也是喜歡他的。這甚至無關自己的表現,誰會不喜歡裴照呢?他在望樓下射那三箭的時候,連盧婉揚都有一瞬間的心猿意馬。這無關喜好,就是本能。就像沈碧微從來不擔心誰不願意娶自己,因為隻有她不願嫁的份。
就像裴照那天生笑意中帶著疏遠的態度,因為見慣了這世人對他的渴求。這才是她那句問話的答案,生得這麼好看是什麼感覺?就如同懷抱價值連城的寶藏穿行在鬨市,知道人人都會迎上來。
而他喜歡她。
當然也許隻是一時,也許隻是錯覺,因為沒人和他聊起鳴沙河。也許他隻是覺得自己用力的模樣很好笑……
但那扣子就躺在他手中。
如果自己當時不是反手打了他一下,事態會如何發展呢?當然淩波知道他還是會守禮,但戲中的小生也常常很守禮,事情還是一步步無可挽回地走下去。她漸漸做不成葉家的葉淩波,唱不成揚眉吐氣報仇雪恨的戲碼,隻能做成雙成對的蝴蝶。
而她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