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怪阿措學歪了,淩波這人的行事風格,本來就有點在規矩的邊緣遊走,像這樣的場合,她也知道自己在夫人麵前不討喜,聽戲也是浪費時間,所以一聽到小柳兒替柳吉傳了消息來,說裴照來了,立刻就找個機會,溜了出來。
要不是溜出來,她也不會看到那幕。
她出來時其實走在後麵了,隻看見裴照站在巷子裡,一個比他矮半頭的人似乎和他爭執了兩句,抬手給了他一拳,大概也沒想到他沒躲,打完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時打了個照麵,原來不是彆人,就是那個常年跟在平郡王身邊的趙洗馬,慣常給他們當篾片相公,在酒席上湊趣供人取笑講笑話的,自己也做些放貸組賭局之類的生意,在京中官員裡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更彆說王孫了,更是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但裴照就站著挨了一拳,躲也沒躲。
“抓起來。”淩波仗著這地方暗,帶著鬥篷,吩咐柳吉:“先打一頓,再送去京兆尹那裡。”
趙洗馬醉醺醺的,聽到這話,是官家小姐的聲口,頓時嚇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似乎要求饒。卻聽到背後裴照道:“放他走吧。”
要不是當著外人,淩波真要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一句了。
淩波“嘖”了一聲,柳吉知道,隻得放人,趙洗馬倒也是常年混跡世家之中的,知道怕,看也不敢看小柳兒一眼,更彆說淩波這個小姐了,帶著一身酒氣踉踉蹌蹌地走了。
“小姐。”小柳兒提醒道。
淩波瞥了裴照一眼,不用看也知道小柳兒是提醒什麼。裴照這人生得漂亮,其實不適合做武將,崔景煜那種人才是天生的大將軍,看起來皮糙肉厚多少傷都沒事,像猛獸。裴照像飛禽,也迅捷鋒利,也能打,但也易受傷,作為被沈碧微送過上百隻鳥的淩波,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如果真要做比喻,他應該是某種有著漂亮羽毛的猛禽,會帶著華麗長尾飛過森林,開屏的時候固然好看,但最讓女孩子心軟的,還是這樣受了傷安靜地站在暗巷裡的時候。
小柳兒這樣關注他,淩波難免心生警惕。
淩波向來把小柳兒當半個妹妹,她又向來護短,小柳兒今年也十七了,心氣高,長得又好看,風流靈巧,這個年紀的小丫鬟們也會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心事了,也怪不得她,都是裴照這人不知道收斂的錯。
所以她上來就嫌棄地道:“早不來,這時候來挨打來了?”
“是嘛,”裴照仍然自嘲地笑:“可見我上不得高台盤。”
淩波被他氣笑了。
這巷子暗,她自己也提著燈籠,公主府的宮燈這樣漂亮,上麵燒箔竹紋,四角垂穗,瑩白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帶著銀箔的流光。他挨打不知道躲,淩波抬燈把他臉上照一照,他反而似被晃了眼睛一樣,避開了臉。
果然是鳥一樣的人,也凶猛鋒利,但脆弱,趙洗馬這樣的人一拳下去,他顴骨還是見了紅,大概是戴了戒指打的,到底破了皮,窄窄一道傷口,倒不怕留疤。
“小姐。”小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隨身的藥都找出來了,也可能是柳吉慣著她,去馬車上給她拿的。
淩波在旁邊看著,心中如同明鏡。見小柳兒小心翼翼往藥布上倒藥水,想要給他清理傷口,弄好了,看著裴照不配合欲言又止的樣子,在心裡歎了口氣。
“我來吧。”她接過小柳兒手中的藥道:“你去巷口守著。”
小柳兒雖然聰明,到底是沒經過大事的女孩子,再怎麼跟著淩波學看破,也難免動心。
不像她,十二歲就看過自家父親如何薄情寡義,知道世上的男人長了好看麵孔也沒用,有才華也沒用,高中探花郎也仍然沒用,男人終歸是男人。就算你窮儘一生去托舉他,最後也仍然要傷你的心。
所以她給裴照上藥就先帶三分氣,把燈籠塞到他手裡,道:“自己拿著。”
裴照真就拿著,淩波拿著藥布往他臉上擦,他就躲,淩波並不慣著他,用力一按,他立刻發出“嘶”的吃痛聲。
“現在知道痛了?”淩波給他擦了一下傷口,又撒藥粉,粗暴得很:“剛才挨打的時候怎麼不躲?醉鬼的拳頭你躲不過?趙無賴為什麼打你?”
“我欠他的錢。”
“欠多少?”
“很多。”
淩波作勢要動手扇他的嘴,裴照笑著一偏頭就躲開了,這時候倒是迅捷起來了。
“整天胡說八道,嘴裡沒有一句真話。”淩波懶得和他多說:“就該留個疤,破了相才好呢。”
他不願意說原因,還拿出第一次見麵的誤會來調侃淩波,淩波也懶得管他,知道他總有他的緣故。愛說笑的人看似平易近人,其實和誰都隔著一層,玩笑是他們的盔甲,也是武器。小柳兒年紀小,所以不明白這一點。
“不是說今天不來嗎?怎麼又來了?”淩波隻管問正事,知道他來也是多半有個緣故。
“聽到個消息,跟小姐彙報一下。”裴照又開始作恭敬狀,扮小廝。
“什麼消息?”
“我聽說明天會下大雪,小姐記得把樹上的柿子收一收。”裴照又開始逗她。
淩波隻揚手作勢要打:“還胡說?快說崔景煜的事!”
“崔景煜在城南買了個府邸,又買了很多下人,據說這兩天就要辦封侯宴了。”
“城南?”淩波招手叫柳吉過來:“城南有什麼大宅子?就隻有黃侍郎家那個能做侯府吧,他家出過嬪妃,那宅子氣派倒是挺氣派的。去,問問黃侍郎家的宅子是不是賣出去了?他家守宅子的老管家和楊娘子的母親娘家是遠親。”
柳吉連連點頭:“是,我聽楊五叔說過。”
淩波收完消息,立刻就要走,剛把鬥篷的風帽戴上,就聽見裴照在後麵酸溜溜地道:“聽完消息就走啊?”
淩波得到消息,心情好得很,也沒那麼嫌棄他了,回過頭來瞥他一眼,道:“不然呢,我還留下來給你換個藥?煲個湯?”
裴照隻笑眯眯:“那也不錯,我可是傷兵。”
“你自己不怕疼,都不躲,我還管你?封侯宴你給我早早赴宴,彆再街頭巷尾地藏著。”淩波狠心得很,說完仍然轉身走。但她嘴上說得厲害,走出巷子,仍然吩咐柳吉:“去,讓兩個人教訓一下趙洗馬,以後不準他再找裴照的麻煩。”
“好。”柳吉答應下來,又有點猶豫:“我看好像是裴將軍理虧……”
“他腦子不好,你管他乾什麼?趙洗馬就是個幫閒,吃喝嫖賭齊全的很,裴照能對他理虧什麼?”淩波護短得很,道:“就算裴照理虧,那也是我們的人,大不了給他點錢,你問他要多少,反正不準他以後再打人,裴照再混蛋,也是打仗立功回來的英雄,趙洗馬一個廢物幫閒憑什麼打他,無法無天了都!”
她一麵說,一麵往外走,裴照偏偏悄悄跟在後麵,被她一轉頭看見,還朝她笑嘻嘻。
“原來我是小姐的人呀?”
“一邊去。崔景煜的封侯宴,你敢給我遲到一下看看?皮不剝了你的!自己記得換藥,聽到沒有。”
“知道了。”裴照作勢朝她行個禮,連姿勢也風流瀟灑,淩波嫌棄地啐了一口,帶著小柳兒和柳吉走了。
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做,生得漂亮,天賦好,聰慧懂道理的人,明明可以輕易力爭上遊,卻總有這樣那樣的緣故在那蹉跎。清瀾是,沈碧微更是,裴照也不例外,因為命運給的天賦太容易,所以虛擲起青春來,也毫不手軟。不像她,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處處用力,是咬緊了牙關的普通人,能和他們齊頭並進就已經是拚儘全力了。
但沒關係,隻要在她們的天賦上,配上她無所不用其極的努力,自然就會有個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