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崔景煜青年封侯前途無量,縱使魏禹山少年得誌才貌無雙,但自從長公主主持花信宴的那一刻開始,花信宴的魁首就多了一個可能,甚至是唯一的可能。
二十四年前,還是先帝嫡女的明華長公主下嫁英國公府,駙馬是英國公世子霍翾。一個是備受寵愛的公主,血脈高貴,容色傾城;一個是開國功臣正朔,驚才絕豔。雖然後麵以先帝抄了英國公府告終,霍翾也死在離京城不到百裡的白馬驛,但長公主也是曾經生下一位小世子的。
英國公府被抄家之後,長公主常年寡居,從此少見世人,連帶著那位小世子也神隱起來。有說英國公府留下的老仆帶著他居住在府中彆苑,不與長公主相見的,也有說當今官家曾經下旨,要把他接進宮中和皇子一起教養的。
但小世子確實極少露麵,鳳毛麟角的一點印象,都來自已故去的幾位老王妃,一說他繼承了母親的相貌,身架卻像極了英國公世子霍翾,一說長公主親自帶著他赴過宮宴,連宮中皇子都不敢和他攀談。
但算起來,世子今年應該也有二十一歲了,聽說是在永寧山讀書。永寧山其實不是山,是座行宮,裡麵的書院很有名,幾位皇子受封前都曾在裡麵受過課,就連官家有時候閒下來,也要請大儒在永寧山講經,洗一洗濁氣。
世子長居永寧,可見官家的重視,雖然英國公府已經抄了家,但以長公主殿下在官家心中的份量,世子承襲英國公爵位也不是難事。
所以從長公主主持花信宴的事傳出來開始,就有無數人猜測,也許長公主殿下是和官家達成了某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官家讓世子襲爵,長公主殿下則是幫官家照看今年的花信宴,順便定下世子的婚事,畢竟二十一歲,也正是該定親的時候了。
如果這個猜測屬實的話,那今年花信宴上的魁首,可就輪不到什麼武將了。
勇國公作為如今京中唯一存世的國公,已經絕嗣,沈碧微作為外孫女尚且風頭無兩,如果出現一個繼承英國公府和長公主血脈的年輕國公爺,會引起多大的追逐,簡直不可想象。
良王老太妃問出來的,其實是所有夫人小姐都想知道答案的。
而長公主殿下並沒有回答。
回答的是宋嬤嬤。
她笑著道:“到底老太妃耳目通明,國公爺在永寧山讀書,書院年節下都不放假,且來不了呢。”
她話音未落,正好簾外進了一陣風,吹得柱上纏枝百花照鏡燭台上的燭火大亮,沉香鳳紋蠟燭被燒得滋滋作響。淩波覺得這不像是蠟燭,倒像是滿座夫人心中野心熊熊燃燒的聲音。
不是世子爺,是國公。
官家已經封了長公主的獨子,為英國公。這偌大的國公府,這雕梁畫棟,玉磚鋪地的財富,長公主的血脈,還有千裡外連天的封地,都屬於那個此刻正在不到五十裡外的長寧行宮的二十一歲男子,和他未來的妻子——國公府的女主人。
淩波在滿座的寂靜中和清瀾平靜對視,後者無奈地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但就連清瀾也無法否認,沈碧微會是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人。
沈碧微果然杯弓蛇影,淩波看完清瀾,就看她,見她如同炸了毛的貓般,警告地瞪著自己。
但她也無法阻止接下來的事。
一直雲淡風輕的、幾乎是不理世事的、對花信宴上誰爭長短都毫無所謂的、禮佛的沈夫人,在宋嬤嬤的話說完之後,第一個接上了她的話。
“到底國公爺愛讀書。”她像個和藹的長輩,笑著對宋嬤嬤道:“不像我家碧微,整日隻貪玩。”
“哪能呢?”良王老太妃立刻接話:“碧微可孝順了,勇國公爺最疼的就是她。何況兄長就是探花郎,妹妹哪能不會讀書呢?”
“是呀。我家婉揚前些日子去報德寺為母親祈福,還遇上沈小姐呢。”盧文茵立刻不失時機地跟上:“沈小姐也是去祈福的吧?”
“婉揚的孝心自然是沒得說。”平郡王妃笑著稱讚道。
夫人們的自賣自誇中,長公主殿下隻是微微垂著眼睛,並不說話,像極了廟中垂眼看著善男信女的佛像,宋嬤嬤則是代替她來發言,長袖善舞,把各家小姐誇了個遍。
一片熱鬨中,沈碧微溜了出去,站在廊下安靜看月亮。淩波本來是出來透氣的,見她這樣子,笑了,道:“正唱戲呢,怎麼主角反而跑了?”
“你彆惹我。”沈碧微氣悶得很。
“這就聽不下去了?”淩波一點不怕她,還過去捏她臉:“等到年後,英國公爺現身,那好戲才開唱呢。”
“霍英禎。”
“什麼?”淩波不解。
“他叫霍英禎。”沈碧微這時候還不忘告訴她:“我三歲的時候,英國公府還沒被抄家,他家帶他來我家老頭家裡做過客,拜帖上寫的就是霍英禎。”
“是個好名字。”淩波感慨,轉過來看沈碧微氣悶的樣子,又覺得好笑,勸她道:“你看,你的身份和我們到底是不一樣的,這滿席夫人小姐野心勃勃,其實知道他名字的都沒幾個,你卻三歲就知道了。可見你天生是要跟他成雙促對的,何必反抗呢?這也是福氣,要是真讓盧家得意了,反而不好了。”
“這樣的福氣,給盧家最好。”沈碧微嫌棄道。
“呸呸呸,烏鴉嘴!”淩波立刻掐她:“再說這不吉利的話試試?盧婉揚真得了意,第一個整死你!你沒有居過人下,哪嘗過小人得誌的滋味?你看盧文茵,現在沒事都要整清瀾呢,就是當年在她下麵憋壞了。到時候我可不管你,讓你後悔去。”
“我就是不想被這樣配來配去,我見都沒見過霍英禎呢,我娘已經恨不得把我送過去了。”
“沈夫人也是為你好。你不嫁霍英禎,想嫁誰?誰還配得上你?”淩波到底還是女孩子,滿嘴嫁的時候還是知道瞄一下周圍的,見有小柳兒在望風,於是沉下心來,認真勸她:“你彆犟了,橫豎是要嫁的,不如嫁個最好的。彆到時候真鬨得山窮水儘,反而撿個差的。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那可真要氣死我了。你看盧婉揚,明知道夠不上還力爭上遊呢,你也爭氣點。”
“我就不想爭這個氣。”沈碧微犟道。
“行行行,又犯倔,我懶得理你。”淩波道:“我還有正事要忙呢,你乖乖在這,彆闖禍,等會我忙完了,還要你送我回去呢。”
“我就闖禍!”沈碧微犯渾。
淩波被她氣笑了。
“好好好,你現在去把戲台掀翻了,再連夜騎馬去永寧山把霍英禎揍一頓,看長公主殿下怎麼發落你。”
她雖然開玩笑,其實知道沈碧微並不會乾什麼。她是生來就戴著七重金鎖的孫猴子,綢緞堆裡長成的沈大小姐,真論起來,禮節比淩波還周全呢。不過空嚷幾句過癮罷了。
所以淩波勸完沈碧微,自去忙她的事。沈碧微覺得席上氣氛憋悶,她卻覺得這種紛紛擾擾的熱鬨挺好的,夫人們一人一句,總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和孟姨母都還在的時候,年節下,火龍燒得滾燙,熏籠溫暖,橘子在火上烘出溫柔的甜香,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什麼也不用管,就算偷喝大人的酒醉過去,一覺醒來也總還是有母親在身邊。
可惜如今她早已學會在暗夜裡奔走,記憶裡那樣的年節,細想想,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淩波這邊一走,沈碧微更煩了,府裡不想呆,索性叫下人牽馬,準備回自家老頭那裡,看他頭風好了沒有。要是福吉坊的熟食攤子沒收,正好帶點鹿肉去給他下酒去。
她一麵打算,一麵牽了馬出門,看是沈家大小姐,公主府的人也並不攔她,她遠遠看見小門外一輛轎子停著,認出是葉家的轎子,猜測多半是阿措。
阿措如今也膽大了,不等自家姐姐,一個人就敢先走了。
她放輕馬步聲,悄悄過去,準備嚇阿措一跳,誰知道一眼瞄見個人影,也牽著馬,橫在轎子前,穿著錦袍,不是魏禹山那小混蛋是誰。
上次魏禹山攔馬車的事,她也聽說了,隻可惜自己不在場,不然一定揍他一頓,正好看看鎮北軍的人經不經打。今日大好機會,哪有不打的,立刻拿出隨身的小弓箭來。
她整天威脅淩波要闖禍,其實有分寸極了,長安城中施展不開,箭矢都是沒有箭頭的,順手一搭弓,連珠三箭,直朝魏禹山而去。
小混蛋反應倒快,到底是斬敵首立過功的少將軍,第一箭還沒到就反應過來了,立刻一轉身,抬起手臂用臂甲擋住了,也有膽色,竟然不躲,反而擋在了轎子前,護住了阿措。
後兩箭都被他打落,他直接拔劍出來,道:“誰敢偷襲鎮北軍!”
沈碧微怕他求援,鬨大了真成了闖禍了,於是懶洋洋從暗中現身,冷笑道:“不是一支哨箭就有人來嗎?鎮北軍的支援這麼不行?”
其實第一箭出來,魏禹山就有一個本能地放哨箭求援的動作,不知為什麼又自己停下了,沈碧微看見這動作,心中已經猜到七八分,等到阿措挑起轎簾的時候,也就猜個十成十了。
魏禹山還在端詳她是誰,阿措已經走出轎子來,站在燈下,垂頭道:“碧微姐姐。”
沈碧微隻冷笑。
“淩波教得好。”她隻輕描淡寫地道:“黑燈瞎火的,丫鬟也不帶,在這‘訴衷腸’呢?”
訴衷腸是戲裡私會的戲碼,三個字一出,阿措的臉頓時紅得如同火燒,魏禹山雖然不懂,也猜出不是什麼好話,立刻劍拔弩張朝她道:“你彆在這血口噴人,是我攔住她的轎子,不關她的事。有什麼事,自有我一肩承擔。”
“到底魏小侯爺好教養,堂堂小侯爺,攔住閨閣女兒的轎子。”沈碧微隻冷冷問他:“要是外人撞見了,鬨開來,流言蜚語衝著她來的時候,不知道小侯爺如何一肩承擔?”
“那我就娶她!”魏禹山立刻道。
阿措就算無地自容,也反應極快,啐道:“那我也不嫁你!”
魏禹山頓時急了,看她一眼,衡量了一下緊急程度,還是選擇先解決沈碧微這邊,戒備地看著她。
十八歲的少年,在黑暗中的樣子,如同一匹毛都豎起來的白狼,倒也還有幾分擔當。沈碧微看他們這樣子,隻覺得好笑。她一抬手,魏禹山立刻把阿措擋在身後,大概以為她要收拾阿措了。
“是我纏著她,不關她的事。”方才還在席上傲氣得不成樣子的小侯爺,又出驚人之語。
沈碧微懶得理他。
“滾一邊去。”她嫌棄地道:“阿措,叫你的轎夫和丫鬟回來,我送你回去。”
魏禹山哪裡會相信她,隻疑心她要帶阿措回去給葉家姐妹教訓,立家法。但阿措執意要走,他也沒辦法,隻能道:“我讓小四跟你回去,有事就讓他來找我報信。”
“你彆發瘋。”阿措罵他,見他不肯放手,又耐心道:“沒事的,碧微姐姐是為我好,我跟她回去就好了,你也回去吧。”
魏禹山隻得放手,看著沈碧微像押送犯人一樣,把阿措押送走了,路過魏禹山的時候還冷笑一聲,感歎道:“謔,鎮北軍。”魏禹山這輩子也沒受過這氣,隻差氣暈過去。
沈碧微押著阿措回了葉家,葉家姐妹都還沒回來,沈碧微剛還跟葉淩波發牢騷,其實自己做起姐姐也蠻像模像樣的,直接往茶桌邊一坐,楊花端茶上來,她隻一句:“原來淩波讓你跟著阿措,是為了教她這些的?”
楊花也是從小跟著淩波的,而且還是大丫鬟裡更守規矩的那個,哪裡聽得起這種話,隻能紅著臉跪了下來,一言不發。
阿措就算不跟淩波學,也是個有擔當的,見楊花為自己擔責,於是走過來,垂頭站在沈碧微麵前,道:“碧微姐姐,不關她們的事,都是我一意孤行,她們也勸過我,隻是我不聽。”
“一意孤行。”沈碧微聽笑了:“為了什麼?就為了魏禹山那小混蛋?”
“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措倔強得很。
沈碧微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打量她神色,內心也覺得好笑。真是諷刺,她其實向來是最膽大妄為的人,此刻竟要坐在這教彆人規矩,怎麼不算是因果報應呢?
“那是怎樣?”她平靜問阿措:“是臥薪嘗膽?還是美人計?你預備把他騙到暗處打一頓,還是壞了他的名聲?”
阿措驚訝地看著她。
她哪裡知道沈碧微的反叛程度。真要放開手闖起禍來,葉家姐妹加起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倒也沒那麼壞。”她總算跟沈碧微交了底:“我隻是覺得,他對清瀾姐姐很無禮,不想他一直和咱們作對而已。”
“所以你以身飼虎,覺得他要是喜歡了你,你就可以拿捏住他了,還能給淩波幫忙?”沈碧微把她的想法看得通透。
阿措立刻抿了唇不說話了,顯然是被說中了。
怪不得自家老頭常說,笨人其實犯不了大錯,真正能闖禍的人,都是那些固執的聰明人。
沈碧微懶得勸她,也知道是勸不動的,就好像葉淩波也勸她不動一樣,索性站了起來。
“行了,彆在這站著了,我又不是淩波,不喜歡帶小孩。”她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你也聽不進去,大概還覺得自己很厲害呢,淩波喜歡彎彎繞,走遠路,你也跟著學,真覺得擺弄人心那麼好玩呢?”
阿措紅著臉,一言不發,葉淩波還笑自己犟種,其實阿措這犟種樣,明明跟她一模一樣。
沈碧微站起來,懶得再說什麼,直接從懷裡拿出一柄小匕首,放在桌上。
“擺弄人心雖然好玩,玩脫了也不是好收場的。你是聰明人,我勸不住你,自己有點分寸吧。”她轉身要走,見阿措一臉忐忑地跟在後麵,道:“放心,我不是告密的人。我勸你還是自己找個時間跟淩波坦白吧,不然被她發現可不是好玩的。走了,彆送了。”
她灑脫地一揮手,就走進了滿庭院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