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進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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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微向來是難請得很,堪堪卡在長公主殿下駕到之前來赴宴,被葉淩波又嫌棄道:“你再晚點來,大家一起接你的駕算了。”

酉正三刻,長公主殿下鑾駕到,已經說好是尋常赴宴,所以今日沒有再出穿著禮服朝拜的笑話,魏夫人可能狠狠補習了幾天禮儀,請了個宮裡出來的嬤嬤在身邊提點著,倒也像模像樣了,親自迎了長公主殿下入席,魏夫人親自上前侍奉,平郡王妃布菜,魏夫人安箸,景侯爺夫人來進羹,沈夫人連忙接過來,道:“哪能勞煩老封君?”

席上並無彆的事發生,等到散席時,沈碧微卻不見了,清瀾心中知道是什麼事,正張羅妹妹們上車,前幾次她看得鬆了點,又是被魏禹山掀了簾子,又是淩波馬車找不見人,所以她也隻好打起精神,看好她們。

誰知道她回去找韓月綺道彆時,被一對宮娥攔住了。她們都極年輕,十五六歲,道:“請葉大小姐隨我來。”

清瀾跟她們繞過回廊,看見長公主殿下身邊的女官提著燈籠,等在那裡,像一幅古畫。其實清瀾一見長公主殿下,哪怕隻是侍從,便覺親近,這種在佛前陶冶慣了的氣質是騙不得人的,彼此相見,都十分熟悉。

這女官對她也很客氣:“葉大小姐,殿下有請。”

清瀾其實心中知道是什麼事,見她這樣態度,先心安三分,隨她穿過回廊,進入長公主殿下歇息的正殿,太監宮女都在外間伺候,內間簾幕低垂,熏香的氣味像極了寺廟,長公主殿下倚在睡榻上,閉目養神,一個宮女在邊上捶腿,還有個老嬤嬤坐著說話。

沈碧微就站在旁邊,見清瀾進來,也並不驚訝。

“殿下,葉大小姐來了。”女官上前稟報道。

清瀾低眉垂目上前行禮,她的禮節是沒話說的,連沈碧微也未必比得上,女官見了,麵上先多三分讚賞,隻有長公主殿下神色不動,也並未讓她免禮。

“是吏部的葉家?”長公主殿下問道。

“回殿下的話,臣女父親供職吏部侍郎,舅父供職禦史台監察禦史。”清瀾回答道。

上次在趙家,其實被沈碧微帶歪了,她不願意報外祖父家的名號,其實貴人垂詢,報父母兩邊來曆才是正禮。

“哦。”長公主應了一聲,旁邊宮女捧上茶來,她飲了茶,才不緊不慢道:“方才碧微和我說了一番話,似乎有些道理,隻是沒很明白,我問她是誰說的,她說是你讓她勸我的,我便喚你過來,細講講,什麼叫作‘懷璧其罪’,什麼叫‘燙手山芋’?”

如果說長公主殿下這幾日來都是在扮演一個神龕上的“貴人”的話,這大概才是她進入花信宴以來,問的第一句話。

但凡對權力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句問話的重量。

而清瀾平靜地扛下了一切。

“回殿下的話,是臣女讓沈小姐對殿下進言的。若有失言,也是臣女的過錯。”

沈碧微聽到這話,立刻就要上前,被長公主瞟了一眼,隻得停下。

“抬起頭來。”清瀾聽見長公主道。

清瀾抬起頭,仍然垂著眼睛,她當然知道長公主是要看她,不是讓她看自己。仰麵視君,無異於刺王殺駕,是她五歲隨母親赴宮中宴席就明白的道理,十八年過去,她仍是跪在階下禮節周全的葉清瀾,隻是前麵再沒有母親的衣角。

她有極好的麵相,是最端正的世家小姐,溫順而優雅,又帶著文人風骨。

“你為什麼讓她對我進言?”長公主問道。

“二十四番花信宴,是京中大事,鎮北軍回京受封,也是國之大事,兩件大事撞在一起,難免人心惶惶,流言紛紛。世人愚鈍,不知道長公主殿下主持花信宴是為了安置未婚的將官,而不是為了拆散患難夫妻。花信宴事關世家婚配,懷璧其罪,是燙手山芋。所以官家交由殿下來主持,是信任殿下,殿下也願意為官家分憂。我等身為臣女,自當儘心竭力,為殿下籌謀,勇於勸諫,撥亂反正,不得以自身利害為念。”

清瀾娓娓道來,條縷清晰,連一旁的女官也聽得眼神一亮,露出讚賞的表情。

長公主殿下卻神色不動。

“既是事關重大,你隻需提醒我慎重便是。何須用上勸諫二字?”她的聲音像來自高高的雲端,幾乎將人骨骼都看透。

“勸,是要我改心意,諫,是臣子直言規勸,要為君的人改正錯誤。”她輕描淡寫點出葉清瀾話中深意:“你也擔心,我想替鎮北軍的將領休妻再娶?”

殿堂內氣氛頓時一冷,葉清瀾仍然垂著眼睛,抬著頭安靜跪在地上,並不說話。

但她的不回答已經是答案。

“你放肆!”公主旁邊的女官第一個發難:“你是什麼身份,竟敢質疑殿下?”

葉清瀾仍然垂著眼睛,白色的麵孔漂亮得像一朵蓮花,看不出一絲慌亂。

“殿下不需要替鎮北軍的將領休妻再娶。”她這樣平靜回答長公主:“但隻要花信宴上再出現任何休妻再娶的事,世人都會默認是殿下的授意。”

她抬起眼睛,安靜地看著長公主道:“懷璧其罪的,是殿下,手捧著燙手山芋的,也是殿下,生在帝王家,殿下應當早就明白了這道理。不是嗎?”

滿座皆驚。那女官指著她,幾乎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是了,宮闈中的人讚賞一個人,多半是誇她禮節周全,不比宮中差。但如果一個人,能講出宮中的人都講不出的話,那恐怕她們也從容不起來了。

“你放肆!”女官正要喝止她,卻被長公主抬手阻止。

年輕得看起來不過三十歲上下,豔麗得如同一株墨紅色牡丹的長公主殿下,似乎並未被清瀾的話震驚,而是十分平靜地問:“那依你的意思,本宮當如何自處呢?”

她以禮相待,清瀾自然也以謀士的禮節回。

“昔日子路問孔子:‘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我能回答殿下的也隻有這一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為今之計,殿下不如先辦一席,曉諭天下人殿下主持花信宴的初衷,然後設負責人若乾,分彆約束京中侍女、鎮北軍將領,嘉獎鎮北軍女眷,選出數人,封為誥命。再靜觀後變。”

她引用的論語典故,是衛國禮崩樂壞,衛靈公昏聵無道,子路問孔子,如果衛君請你去主持朝政,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孔子回答的是先正名。淩波閒時發的牢騷並不假,花信宴如今確實禮崩樂壞,夫人裡,本該主持的幾個老王妃病的病,老的老,平郡王妃還沒接過班來,沈夫人也常年病著。小姐裡,沈碧微不冒頭,盧文茵強扶盧婉揚上台,弄得一片混亂。再加上鎮北軍回京的事,確實是燙手山芋。

要光是這些,清瀾也不會管的。

但鎮北軍的女眷人心惶惶,京中官員宴請鎮北軍將領,日夜飲宴,歌伎舞女,小妾流水般送,危及花信宴的名聲,再這樣下去,要出大禍事。盧文茵心性歪得很,韓月綺也忙,隻有她葉清瀾,看得穿,也知道如何撥亂反正,才有這一番諫言。

但她其實本來也不準備諫言的。所以才會有長公主此刻淡淡笑道:“是番好諫言,但為什麼要沈碧微替你進言呢?”

其實今天進來時葉清瀾就並不擔心,她這番話字字珠璣,長公主殿下當年就睿智英明,怎麼會聽不懂,更不可能怪罪她。

她於是也微笑著答。

“殿下自然不會為世俗紛擾,因人廢言,但我也不能徒增殿下的負擔。”

她如今身份尷尬,虛歲二十四歲未嫁,誰都要疑心她多少有點問題。不如沈碧微,是長公主看著長大的世家女,有這一番進言,在長公主麵前的形象也能更好些。

但沈碧微這人不肯占人一點便宜,一定是長公主問起來,她就把葉清瀾供出來了。

長公主顯然也知道清瀾的意思,才會看著她的臉微笑起來。

“你就不怕她吞了這功勞?雖說姐妹感情好,花信宴上事端卻多。”

沈碧微真是膽大包天,這時候還不忘悄悄翻個白眼。

“花信宴的風氣如何,是由殿下決定的。花信宴風氣好,我們也好,功成不必在我。當然,碧微豁達如山中高士,自然不在乎這點小聲名。”

“葉清瀾,我記得你。”長公主不緊不慢道:“當年宮中選女官,提過你的名字。”

葉清瀾隻是垂頭行禮。

“殿下青眼,清瀾銘感於心。”

於是雲收雨霽,長公主賜下香囊,是宮中花樣,表示對她們倆進言的嘉獎。女官親自提著燈籠送到回廊儘頭,欲言又止,最後也隻是道:“世事如水,潮漲潮落都是尋常事,葉小姐請寬心。”

從來出色的女子之間都惺惺相惜,葉清瀾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著回答:“多謝姑姑寬慰。”

女官見她應對得體,心中更惋惜,送彆二人,回去之後,見長公主隻是拿著份食單在看,似乎把這一番鞭辟入裡的進言都拋到了腦後,忍不住道:“殿下,我聽說葉小姐今年二十四了……”

宮中女官也是待到二十五歲有一個大坎,或是放出婚配,或是留在宮中終老。依她的意思,不如將葉清瀾收入女官之列,又用長公主的名義嫁出去,葉清瀾得了體麵,長公主也得了助力,以她的才貌,用來聯姻拉攏一個鎮北軍將領也不是難事,不是皆大歡喜麼?

但長公主隻是頭也不抬,淡淡道:“靖容又心急了。”

女官叫蘇靖容,正是當初對阿措青眼有加的那個女官,到底年輕,不似嬤嬤沉穩。旁邊研墨的嬤嬤聽了這話,就約束地看了她一眼。

蘇靖容隻得接過嬤嬤手中的墨錠,一邊研墨,一麵看了長公主殿下手中的食單一眼,頓時眼中一亮。

“殿下真要辦宴席了?”

“葉清瀾的諫言這樣好,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長公主淡淡道:“我不先辦一席,如何清源正名,對得起她這番諫言。”

“是。”

卻說清瀾這邊,隻得和沈碧微一起出了魏府,沈碧微向來是把自己當作男子一般,胡服騎馬,親自把她送回了葉家,倒也省了被人堵在路中的事。

葉清瀾到了家,見她就要走,叫住了她:“怎麼不進來喝杯茶,暖暖身子。”

“不喝了,省得被淩波抓到,又是一番囉嗦。”沈碧微灑脫地道,轉身要走,忽然又回轉身來,狐疑地看著葉清瀾。

“怎麼了?”葉清瀾笑著看她。

“清瀾姐姐讓我給長公主進言,不是為了那件事吧?”

“哪件事?”葉清瀾明知故問。

她端莊坦蕩的麵容實在讓人沒法追問,沈碧微也隻得道:“算了,不關你的事,都是淩波在作怪。”

她說完,也不再逼問葉清瀾,隻是自己翻身上馬,皺眉道:“淩波又去哪了,彆是又在算計什麼事吧?”

都說沈家的人厲害,少夫人運籌帷幄,大小姐也氣勢淩人,其實是表麵強勢,暗地裡吃虧。就好像清瀾問都不用問,就知道淩波一定是在算計什麼事。

就好像她剛剛也用一番忠心耿耿的諫言,衝掉了韓月綺一心要辦的,和崔景煜約定好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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