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告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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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來時,自然是眾人跪伏迎接,長公主殿下走時,也自然是眾星捧月,無數人簇擁著,魏夫人親自恭送到門口還不算,無數命婦夫人、官家小姐,也都跪送到門口,儀仗重重,氣勢莊嚴。

一片嚴整的氣氛,卻被個小丫鬟打破了。

但凡貴人出行,除了儀仗之外,隨扈也是必不可少的。作為接駕的魏家,自然也要與之對應,所以也有一隊小丫鬟,伺候的甚至都不是長公主殿下,而是長公主殿下的侍從,攙扶她們上車駕。

魏家沒有家生仆從,所以小丫鬟們有點參差不齊,雖然穿了一色喜慶的衣衫,仍然露怯。扶長公主上鑾駕的時候,小丫鬟們都被宮女隔開,伺候在外圍。誰也沒料到隊尾會衝出一個小丫鬟,往地上一跪,高聲道:“請長公主殿下娘娘救救我們鎮北軍的遺孤吧!”

小丫鬟生得單薄,聲音卻又高又亮,把喧嘩聲都壓下去了,眾人都為之一驚。盧文茵反應快,立刻道:“快打出去,哪裡來的野丫頭,敢衝撞殿下!”

平心而論,她這句話倒確實是為魏家考慮,可惜這地方是輪不到她做主的,長公主手下那姓蘇的女官立刻皺起了眉頭,看了她一眼。盧文茵也自知過火,連忙看向魏夫人。

就算魏夫人心狠手辣,敢在長公主殿下麵前把這小丫鬟拖下去,也未必如願,何況她還不熟悉京中權貴圈的深淺,隻會跪下來賠罪道:“臣婦的下人失禮,請殿下恕罪。”

長公主並未理她,早有內侍上前,把那小丫鬟抓住,長公主隻淡淡道:“你是何人,上來回話。”

小丫鬟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瘦骨嶙峋,是個黃毛丫頭的模樣,趴在地上,瘦削脊背在喜慶的紅衣裳下發著抖,但口中的話,仍然句句清晰。

“回長公主娘娘的話,我是鎮北軍的後人,我爹是林字營的百夫長,叫作呂靖國,三年前在落鷹峽戰死了,我小名叫作二丫,我娘叫我二娘。我們就住在平安坊裡,已經快活不下去了。請長公主娘娘救命。”

“是林字營的人?”“真是鎮北軍?”周圍的人不禁低聲議論起來,其實京中夫人倒不敢議論,反而是鎮北軍自己的女眷,並不知道京中規矩森嚴,其中羅勇的夫人最驚訝,上來道:“小丫頭你真是我鎮北軍的遺孤,有事怎麼不和我們說……”

她一麵說,一麵想上前拉起這丫頭,誰知道人沒靠近,就被內侍瞥了一眼,道:“放肆。”隻得退了下去。

其實她倒未必是真爽直如此,不過是怕這丫頭說出什麼不好聽的,想要趕緊拉她下去罷了。

“既是鎮北軍的遺孤,怎麼不找魏侯爺求助,反而找到本宮這來了?”長公主隻淡淡問道。

不止長公主,這門口的滿京城的貴夫人,小姐,乃至於魏侯府的人,鎮北軍的人,也都在等著這小丫鬟的回答。

而呂二娘直接跪在地上,聲音帶上了哭音。

“回,回公主娘娘的話,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父親戰死已經三年了,撫恤金都花光了,阿娘說,仗沒打完,正是用錢的時候,不準給朝廷添麻煩。但奶奶病了,阿娘手受傷了,這個冬天都說過不去了。我聽說魏侯爺回京了,想上門求助,但是卻被擋在門外,我就自己簽了短契,進侯府做丫鬟,想賺錢給娘和奶奶治病。他們都說,魏侯爺是不會管我們這些遺孤的事的,但公主娘娘信佛,宅心仁厚,也許能救我們,我就大著膽衝出來了。”她仰著頭,滿臉都是眼淚,可憐兮兮地哀求道:“我知道我犯了罪,衝撞了娘娘,求娘娘隻治我一人的罪,救救我娘和我奶奶,還有平安坊裡一百多戶街坊吧。不然這個冬天我們都要餓死了。”

她雖然一邊哭一邊說,但條分縷晰,句句情真意切,聽得夫人們中有心軟的,都為之悲傷,沈夫人也道:“殿下,聽這孩子聲氣,是個孝順善良的,想必不會說謊。”

長公主殿下隻是平靜聽著,似乎在衡量她話中真假。正如葉清瀾所說,身為皇室中人,這樣被攔轎喊冤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如何處理,她自有分寸。

有經驗豐富的嬤嬤早湊在她耳邊說了兩句,她看了一眼朝她點頭的蘇女官,才不緊不慢地道:“你說平安坊中還有一百多戶,都是和你一樣的遺孤嗎?”

“回娘娘的話,先前是火字營的嚴老將軍的夫人,她在嚴老將軍去世後一直住在平安坊,接濟這些落難的鎮北軍遺孤,後來我娘也搬過去了,大家就漸漸聚集在一起,有鎮北軍的,也有涼州當地的協軍,一共有一百多戶,大家互相幫助,也過了三四年了。但今年冬天特彆冷,大家都過不下去了……”

二丫答得入情入理,又並不超過一個十來歲小姑娘的見識,實在已經有七八分可信了。

“聽說鎮北軍女眷守望相助,原來隻是幸存的,真正為國戰死的,早就流落到這些地方了呀。”有個夫人不涼不熱地在後麵道。

人多,一時也聽不出是誰,但鎮北軍的女眷個個都麵上發燒,魏夫人連忙道:“殿下,既是我鎮北軍的過失,自然由我補過……”

“如今已經進了京,就不分什麼鎮北軍不鎮北軍了,都是官家的子民。”長公主隻淡淡道:“既是為國儘忠的戰士遺孤,又求到了我麵前,自然由我處置了。起來吧,你叫呂二娘是吧?”

宮女上來,把還在發抖的二丫扶了起來,她臉上淚痕未乾,戰戰兢兢地答道:“是。”

“要是我查明一切屬實,自然會幫你安置平安坊那些街坊。就是分一些田莊給他們經營,也不是難事。”長公主的眼神如同月光般籠罩她:“但你可不能說謊……”

二丫立刻又跪了下去,舉手發誓道:“公主娘娘,要有半句虛言,二丫一定被天打雷劈,任由公主娘娘處置。”

“都天打雷劈了,我還能怎麼處置你呢?”長公主帶著笑道。

眾夫人頓時識相地都笑了,為長公主的詼諧。

“起來吧,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也很勇敢。”她淡淡道:“要是查明屬實的話,就留在我身邊,讓女官來教養你吧。為國儘忠的烈士家屬,流落在民間,總不是個長久之計。”

二丫還愣著,那蘇女官早把她按下去,道:“傻孩子,還不謝恩。”

二丫反應過來,連忙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謝公主娘娘,公主娘娘千歲千千歲,福壽無疆。”

“還是殿下宅心仁厚!”“要不怎麼說小孩子都知道呢,殿下的善名早就傳得世人皆知了!”“這孩子由殿下教養,以後一定是不用說了。”眾夫人頓時都上來賀喜,有反應快的,還拿出見麵禮來給二丫,金鐲子白玉佩,也都給她戴上了。長公主殿下隻是淡淡道:“事情還沒查明呢,也許鎮北軍並沒有在安置遺孤的事上有過失呢……”

她這話一說,二丫連忙又要陳情,被蘇女官掐了一把,道“傻孩子”,二丫也聰明,知道長公主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於是就不說話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隻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頓時如芒在背,硬著頭皮上前道:“是臣婦身體不濟,隻顧著忙府裡的事,忘了去探望這些遺孤了,求殿下恕罪……”

“那也說明你安分得好,不必介意。”長公主殿下淡淡道,扶著女官的手,上了鑾駕。朝二丫招了招手,二丫膽大,真就跟著上去了,坐在她身邊,好奇地看著這裝飾著金玉綢緞的鳳鸞車。

“恭送殿下鑾駕回宮。”眾夫人連忙跪下送駕。心情自然是各有千秋,親近魏家的,疏遠魏家的,心中各有一把小算盤。精於權術的,自然知道其實魏家並沒有做錯什麼——魏夫人回京自然不能去探望什麼遺孤,這不是勾結舊部養死士麼?是取死之道。相比之下,今日因為所謂的疏於照料,在眾人麵前留一個刻薄寡恩的名聲,被長公主落了麵子,反而是小事了。

左也是錯,右也是錯,厲害的不是長公主,而是這事背後有那一雙回天妙手,能在這樣巧妙的時刻,用一件這樣巧妙的事,在這麼盛大的場合,既落了魏家的麵子,又彰顯了長公主的仁德,讓魏家吃了這麼大的一個啞巴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都說魏家煊煊赫赫,炙手可熱,其實京中也自有世家在虎視眈眈,沈家結交火字營,陳家少夫人和魏夫人交好,這局棋漸漸明了。今日這一招,不知道又是哪個高人下場了?

眾人紛紛擾擾,猜疑自不必說。卻說長公主殿下的鑾駕,穿過南城,剛剛回到公主府中,還沒下鑾駕,消息早就來了。

一個內侍匆匆趕來,穿過正在伺候長公主下鑾駕的眾人,在嬤嬤身邊說了什麼,嬤嬤又附耳說給長公主,長公主聽了,看了二丫一眼,二丫仍然一臉坦誠地看著她。

“公主娘娘,我沒有說謊吧。”她認真地問長公主。

長公主笑了,她伸手摸了摸二丫的頭,修長手指上帶著寶石的戒指,有一絲涼意,但二丫乖巧地沒有躲閃。

“謊倒是沒有說,但我怎麼聽說,有個好心的世家小姐要接濟你們,還找了活計給你們做呢?”她不緊不慢地撫摸著二丫的頭,道:“這不像是過不了冬的樣子吧?”

“我沒有騙公主娘娘。”二丫倔強地站了起來,道:“我娘說了,做人要有骨氣,彆人可憐我們,接濟我們不能要,平安坊的街坊也都是這麼說的。葉小姐沒有欠我們,我爹是為國家戰死的,要求助也該問娘娘求助。所以我才找娘娘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骨氣了。”蘇女官看得笑起來,上來打圓場,道:“還敢跟娘娘置氣,還不快跟殿下賠罪呢,你這模樣,以後怎麼學規矩。”

二丫倔強地咬著牙,但還是聽話地朝長公主賠罪道:“二娘不該冒犯公主娘娘,請殿下恕罪。”

“學得倒快。”長公主倒也沒生氣,反而笑了,朝蘇女官一揮手,蘇女官會意,立刻拉著二丫下去了,一麵走,一麵還說些“瞧你瘦成這樣,跟猴似的,到底多大了,十二歲?可不許騙人……”之類的話。

長公主府中已有十數年不見新麵孔,也難怪蘇女官看到個小孩子都覺得新奇,把二丫當成個新到手的小玩意。

明華長公主下了鑾駕,嬤嬤過來攙扶,沉聲道:“那葉家小姐……”

話沒說完,長公主唇角一勾,嬤嬤會意,也忍不住笑了。道:“這算是什麼事呀。”

“都說葉仲卿探花出身,花樣多,女兒聰明點,也難免。”旁邊的內侍也嘲笑道。

一個女兒,端端正正做女君子,勸諫的禮節,趕得上魏征勸唐太宗了,難得是心誠,隻為大家好,不管是魏家還是沈家從中得利。另一個女兒,卻這樣劍走偏鋒,不聲不響,讓魏家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

京中今年的花信宴,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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