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若是從頭說起,當真混亂。
盛凝玉與謝千鏡按計劃先行一步,經過那日之事,客棧裡的人多少知道些兩人的遭遇,同情居多,加上盛凝玉準備充分,時機找得極準,倒是沒有人相攔。
離開了客棧,盛凝玉頓時鬆快許多。
兩人誰也不急,沿途走著,時不時的做些修整,竟也相安無事的度過了五六日。
穿過前方最後那個樹林,就徹底穿過了彌天境。
盛凝玉看向身邊人,再次確認道:“你真的不用備些易容丹麼?”
謝千鏡隻服用了一顆,離了客棧,就將所有剩下的易容丹都給了她。
謝千鏡搖搖頭:“不必浪費在我身上,盛道友要一路前去靈桓塢,更需要易容丹遮掩。至於褚家人,我已想到辦法躲避。”
他說著話,緩下了腳步,轉過身看向身旁的盛凝玉,而後眼簾低垂,睫羽若瀕死的蝶翼,漸漸掩住眸中光亮。
“穿過前麵的樹林後,我要往西麵的大荒山那兒去。盛道友想去的靈桓塢在東側,所往之處不同,自當分彆。”
不知是否又是自己的多心作祟,盛凝玉總覺得謝千鏡說起“分彆”二字時,語氣頗有幾分……奇怪?
她太久未與人交流,蘇醒後,對於他人情緒的認知往往隻能從表麵分辨,故而盛凝玉此刻也分不清謝千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對。
她管他高不高興做什麼?
不等盛凝玉思考,忽然又聽謝千鏡道:“盛道友不換一根樹枝麼?”
盛凝玉搖頭:“不換。”
謝千鏡:“用了這幾日,怕是有些舊了,不夠鋒利。”
盛凝玉:“那也不換,我這人念舊得很。”
也不知那句話惹到了謝千鏡,他沉下眼,嘴角的弧度沒怎麼變,眼中的笑意卻散開些許,總是溫柔如春的麵色竟是猶如覆蓋了一層寒霜。
這人真是……
盛凝玉想著想著,自己沒忍住笑了一聲,反倒惹得謝千鏡投來一眼。
“盛道友笑什麼?”
“我笑你的名字有趣。”盛凝玉彎起眼,左手握著那枯樹枝,躍到謝千鏡的身前,對著地麵比劃了一下,“千鏡千金,謝公子又是妙年潔白,風姿鬱美,倒是真能對得上那‘千金之軀’的名頭。”
還有一句話,盛凝玉藏著沒說。
不止長相,脾氣也和那世家千金大小姐似的。
需要人慣著,哄著。
就拿那褚家的事來說,他與褚家有仇,那日她一提褚家就要看她,竟是不許旁人說半點好話。
盛凝玉想著想著,忽得心中一動。
奇了怪了。
她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除去練劍之外,對待彆的事情幾乎都沒什麼耐心,從來都是旁人由著她的性子來。可自從遇上謝千鏡,她卻像被人下了蠱似的,竟是自然而然地選擇安撫他。
盛凝玉越想越驚異,匪夷所思地抬頭:“我說謝道友,你該不會是什麼百年老妖成精——還是說你實乃雲夢澤千毒窟的傳人,最擅對人下蠱?”
謝千鏡低頭略笑了笑:“若我當真是呢?”
盛凝玉動作頓住,隨後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仗著兩人即將分離,盛凝玉索性拉住謝千鏡的袖子,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衣衫樸素,落在他身上卻如雲衫繚繞,臉色蒼白少了些許血色,一陣風落在他那雙含情眼中,似有星河翻湧,在對上她的目光時,不再是初見時純然的乾淨,反倒若菩提蓮即將被烈火吞噬前最後的驚鴻一瞥。
越是掙紮,越是動人。
在盛凝玉打量他時,謝千鏡就當真立在原地,姿態柔順,半點沒有反抗。
隻等盛凝玉看了一會兒,他方才開口,輕聲道:“盛道友看出什麼了?”
在盛凝玉看不見的地方,絲絲紅霧於樹林外向內急速的湧入。
盛凝玉故意拖長語調:“我看出來——”
這樣也好。
謝千鏡想,他終於有理由殺了她。
謝千鏡這般想著,身體卻也未動,任由盛凝玉轉過身,抬手虛虛在他眼前一點,隨後倒退了幾步,雙手備在身後,笑起的眼彎如新月。
“我看出來,謝千鏡,你的眼睛,真的非常漂亮。”
她語氣真誠,麵上也帶著純然的誇讚,心下卻極為警戒。
就在放在,分明沒有殺氣,但盛凝玉就是察覺到了一股極重的殺意。
雙手備在身後,雖是方便她撐住身體,躲避攻擊。
隻是不知為何,謝千鏡卻立在原地,久久未動。
青年身姿修長,眼角眉梢帶著清冷,垂眸不語的模樣,凜若白雪。
小道兩邊不知何時吹來了一陣風,將腳下的落葉吹得打著旋,掀起陣陣陰涼。
盛凝玉麵上的笑意都有些僵了,心下警報更是拉到了極點。然而就在這時,她卻聽謝千鏡開口。
“你當真覺得,我現在的眼睛還算‘漂亮’麼?”
盛凝玉:“……?”
思考半天,就這問題?
盛凝玉默了一默,誠懇道:“若是以我個人而言,我最喜歡的眼睛,自然是那種乾淨澄澈,宛如琉璃似的……”
謝千鏡唇角的弧度未變。
這是他早就知道的。
同樣的話,她昔年說過太多。
她曾那樣喜歡誇讚他的眼眸,用琉璃、用星辰、用寶石,用這世界一切美好乾淨的東西來相比。
如此看來,她倒也算是從一而終,即便相隔百年,也還是——
“但就在剛才,我好像多了一種喜歡。”
盛凝玉半仰著頭,看向那些透過路邊樹枝的枝芽來到身上的陽光,疏疏淺淺,也很動人。
“比起純然澄澈,覆上雲霧點上烈火,誰說不算一番人間盛景?”
盛凝玉抬手接住了一朵飄落的梨花,側過臉揚起眉梢,語氣輕快又自然,“比如你這樣的眼睛,本就好看,所以無論何時見到,無論是什麼樣的情緒,我都會喜歡。”
她方才離得太近了,近到那雙依舊明亮如初的眼眸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樣。
謝千鏡極淺的氣息亂了一瞬,但很快又歸於平靜。
她從來都是這樣。
每一句話都說得恰到好處,永遠落在人心頭的那一縷空隙處,並將之填滿,讓人歡喜得恨不得將她綁在身邊,日日相隨,夜夜為伴。
即便口中說著再假不過的話,她也能帶著真誠快活的笑,將其說得滿是真心,叫人迷失其中,再辨不清真假。
謝千鏡想,我絕不能再信她。
從兩側樹林逼近包裹的紅霧驟然散去。
殺意散去了。
盛凝玉試探了半天都沒結果,簡直摸不到頭腦,甚至難得懷疑起了自己的感知是否出錯。
總不見得剛才真有殺意,而殺意消散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誇了謝千鏡的眼睛吧?
這也太離譜了。
“——不過我前麵那句話是真的在好奇。”
盛凝玉玩笑似的開口,目光探尋落在謝千鏡的臉上:“你這麼好看,又有點奇異的本事,不會真的是個五百多歲的老妖怪了吧?”
她故意問的顛三倒四,好似隻是順口胡謅,誰知謝千鏡卻向上挑起嘴角,完美地繞開了她所有陷阱:“若以人間年歲來算,我確實算不得年輕。”
盛凝玉:“……”
所以兩百多歲可能是真的?
這麼說來麵前人比自己還大,但自己先前還把他當做後輩晚生?
盛凝玉思緒百轉,猛然反應過來後,恰對上謝千鏡眼中漫起的笑意,嘴角微抽。
很好,起碼現在她確定了。
這絕非一個小後輩能輕易擁有的心境和姿態!
盛凝玉剛要開口,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急迫的尖嘯:“避開——!”
與此同時,鬼氣陰風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