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二選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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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千鏡久久未動。

隨著盛凝玉關上房門,掀起了一陣風。原本開著些許的窗戶徹底關上。

浮金搖晃,終是湮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室內靜得隻剩下塵埃翻湧,被壓抑著的紅霧伺機而動,翻湧著,悄無聲息的出現。

謝千鏡恍若未見,兀自垂眸,順著自己的指尖,看向了桌麵。

桌上未收拾好的紗布淩亂地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嘲笑著他的自作多情。

謝千鏡眉頭微微蹙起。

不該如此。

他想要用血肉試探盛凝玉,但卻在聽到她直截了當的拒絕時,心頭除了滿腔的惡意外,卻又有說不明的、久未出現過的東西湧出。

不食他的血肉,那誰的可以?

褚季野?容闕?酈清風?

還是那隻惱人的鳳凰?

謝千鏡對著斜前方的梳妝鏡,扯起了嘴角。

他此刻再不是先前清疏溫潤的模樣,周身縈繞魔氣暗湧,宛如煉獄裡出來,即將吞噬血肉的厲鬼。

先前就蠢蠢欲動的心魔,更是抑製不住地出現。

【我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都在渴求你的血肉。】

【哈,你最好祈禱我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若我真的不要血肉,那說明我沒變,這本是好事,可是你變了啊。】

【謝千鏡,你已經不是那個光明磊落無事不能與人言的仙君了……】

【無論如何你都要殺了我啊,謝千鏡——你必須殺了我!】

語調輕柔,如鴻羽撥過清水,卻能輕易撩撥起人心中最隱秘的欲望,從心頭一縷,蔓延到五臟六腑。

這是謝千鏡的心魔。

魔修皆有心魔,這是擾他們一生而不得答案的困題,也是他們力量的來源之一。倘若不能壓製心魔,那就會被心魔占據身體,淪為一具毫無理智、隻知殺戮的活屍。

有些魔修的心魔是一個虛影,有些魔修的心魔是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場景,而謝千鏡的心魔,卻隻是三個字。

【盛凝玉】

心有不甘,求而不得。

自以為的情誼早已在劍意中化為硝煙彌散,“盛凝玉”這三個字對謝千鏡而言,與其說是明月皎皎,更像是水中稻草。

可望,可觀,可想。

隻是思之念之到了極點,抬手時隻要輕輕觸碰,就會折斷。

萬古風月,如夢一場。

謝千鏡並不是一開始就入魔的。

謝家覆滅時,他沒有入魔。

被所救之人算計出賣時,他沒有入魔。

褚家人將他困在彌天陣法中,剝去他的靈骨,取其血肉而啖時,他還是沒有入魔。

因為謝千鏡想,盛凝玉在等他。

銷魂釘自頸椎起釘,共十一根,根根穿透血骨。縛靈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生生抽取他所有的靈力。

“不愧是謝家第一人,倒是個難得的硬骨頭。”

施刑的褚家人看向謝千鏡始終不肯彎曲的脊背,咧開嘴笑了:“隻是在這彌天仙陣裡,你骨頭越硬呐,吃的苦受的罪可也就越多啊。”

“你閱儘百家仙籍,應當是知曉的吧?菩提君。”

昔日高在雲端的謝家菩提君,此刻也不過與塵泥幾許為伴。

耳旁伴隨著冷嘲熱諷,惡意嬉笑,那時的謝千鏡卻沒有多想。

這裡的情形複雜至極,人心詭譎,風雲變幻間宛如一灘泥沼,凡踏入者唯有深陷其中。

所以,謝千鏡不想盛凝玉來找他。

他隻是想,先前還和她約好了一起去往凡塵過元宵節,若是沒有他在,依她那自由散漫的性子,怕不是又要迷了路,誤了時機。

還有那原本答應給她帶的加五倍糖的菩提桂花糕,如今怕是帶不成了。

那浮動著菩提蓮的池子,如今浸染的,都是謝家人的血。

……

菩提蓮謝,一朝傾覆。

昔日種種,諸事紛雜,血色與光影交織,萬般聲響齊頌,最後不過凝結成了三個字。

“盛凝玉”

謝千鏡想,他得出去。

在劍閣上,還有一人在等他。

無愧於“菩提仙君”之名,饒是褚家布下如此天羅地網,也還是被謝千鏡找到了脫身的機會。

他甚至運氣好到恰逢來到褚家的盛凝玉。

謝千鏡怔然間,喉嚨生澀到忘記言語,卻見一陌生褚家子從後撲向盛凝玉。

……褚家!

身體的反應遠快過腦子,饒是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他依舊想也不想地上前,不想看她受到任何傷害。

“凝玉師姐!”

謝千鏡聽到那人這樣喊。

怎樣被匆匆而來的褚家人按在階下,那少年又到底說了什麼,謝千鏡都記不清了,隻聽另一道聲音揚起。

“謝家?”

她收劍入鞘,用毫不在意的語調道,“外人罷了,你現在是我未婚夫,他怎能與你相提並論。”

二者擇其一,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袒護他人。

露深霧重,吹過一縷清風。

眉心的鈍痛遲疑地傳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的傷都更疼痛。

這樣的疼痛遠遠超過謝千鏡所能承受的極限,先前十五根噬魂釘和千百下縛靈鞭都未能困住的東西,在這一刻完全消散。

“謝仙君真是無愧‘謫仙菩提’之名,竟是這樣都能跑出去。”褚家人聲音陰冷,他身側家臣手中的利器反照著寒光,“光是噬魂釘似乎不夠,既然這麼能跑,不如就將你的膝蓋骨剜去好了。在下也有些好奇,如此之後,謝仙君還想跑到哪裡去呢?”

往日力若菩提蓮般絕俗無暇的仙君此刻烏發散亂,身上、臉上,處處都是鞭痕,血肉之上更有陣法附著,令其不可恢複、不可痊愈。

可饒是如此,謝千鏡雙手被縛住,立在陣法中間,旁人竟一時間不敢妄動。

先前他從未抬眼,此刻眼神淡漠的望向諸人時,方才令人感到徹骨心驚。

褚家家臣遲疑著不敢上前,卻聽陣中人頭一次開口:“她為何會出現?”

嗓音輕似薄雪,幾乎化在空氣中。

“嗯?她?”為首的褚家人壓下膽寒,愣神後哈哈大笑道,“你說劍尊的女徒弟?自然是她師尊讓她來,好和我那好兒子定下婚約啊!我那兒子彆的不說,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怎麼?你還妄想著她來找你麼?”

褚遠道一甩袖,對著身旁家臣眯起眼:“嘖,還等什麼?褚青啊,你該不會因為謝仙君救過你一命,就手下留情罷?”

褚青深吸一口氣,舉起刀刃。

身體的各個關節傳來劇烈的痛感,好似被一錘一錘的敲碎、折斷,謝千鏡的脊背終是一寸一寸的彎了下去。

自此,菩提染血,清蓮入墨。

……

重逢後,謝千鏡不是沒想過殺了盛凝玉。

相反,他想了很多次。

他已入魔,入魔者重欲嗜血,殺戮更是本能。更何況若能完全壓製心魔,他的實力會更上一層。

理智將一切算計的清楚,謝千鏡甚至可以列出千百種計劃,但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盛凝玉真正出現的那一刻付之東流。

那仿造她聲音的心魔依舊在耳畔蠱惑,可在他望向她、在她笑起來的那一瞬,世間的魑魅魍魎又全部煙消雲散。

唯有她。

【謝千鏡,你動不了手,你竟是如此心慈手軟……好啊,好得很,你這輩子都會被我困住。】

女聲尾調揚起,幾乎極為輕快,可再模仿著記憶中的聲音,也掩不住底色的貪婪與洶湧的惡。

【看來總有一日,我能將你取而代之!】

血霧繚繞,謝千鏡眉目不動。

他將那些傷藥收好,站起身。

隨著謝千鏡的每一步動作,血霧倏地蒸騰而上,竟是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隨後蔓延向上,包裹住了客棧,又逐步蔓延至客棧外……

郊外。

昏暗的樹林中寂靜無聲,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周遭潛伏多藏著的眾魔修感受到了那至高無上的氣息,他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一些弱小的魔修甚至無法承受這股壓力,幾乎痙攣抽搐起來。為首的魔修同樣心驚不已,率先對著氣息來源處跪下,將頭垂得極低。

“回稟尊上,已按照尊上指令,處理了那四個修士。”

雖不知為何尊上原本將他們幾個魔修都從此處趕走,又故意引來了幾個修士,瞧著像是要借刀殺人的模樣,最後卻演變成將這四人殺死,但尊上總是不會錯的。

感受到上首不知為何加重的魔氣,為首的魔修將頭埋得更低道:“另、另外,小人探到消息,東海褚家家主在往此處趕來,逐月城的那位聽到了些許風聲,似乎頗為氣惱,也在……”

謝千鏡垂眸:“逐月城?”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駭得魔修打了個冷顫,硬著頭皮道:“是。坊間傳言,鳳城主同樣是因鬼滄樓的傳言而動。”

見謝千鏡不語,魔修趕緊轉移了話題:“尊上,先前我等撤離時,察覺到彌天境四周似乎有傀儡之障生起,敢問尊上,可需要我等清理?”

傀儡之障與魔氣不同。

若說魔修與正道的最大分歧不過是“道不同”,那傀儡之障,可就是敵我不分的存在了。

這傀儡之障大抵是從幾十年前突然於東海出現的,沒人曉得它的來由,隻知道這東西極其恐怖,能悄無聲息地根植入每一個被盯上的修士身體裡,操控對方的思維和身體,將對方變為自己的“傀儡人”。

這尊“傀儡人”會和乾裂的泥像一樣,逐漸有裂痕產生,而至多七日,會直接四分五裂。

最恐怖的一點是,即便開裂,這“傀儡人”也沒有血肉留存,就真的隻剩下一張看似堅硬的空殼,輕輕一碰,就會和薄泥塑般裂得四散。

無論正邪,一視同仁。

“不必。”謝千鏡抬起右手,看了眼自己的腕間,嗓音清冷得像是目下無塵的月,“你們不知此事。”

在場所有魔物齊齊打了個冷顫,唯唯應道:“謹遵尊上之令。”

另一邊,回到房中的盛凝玉同樣在思索。

她被封在棺材裡多年,不知如今世間近況,但劍痕卻總是認得出的。

謝千鏡眉心的劍痕絕對是出自《九重劍》。

這劍法極為挑人,無論是她那被逐出師門的大師兄,還是完美無缺到被稱為“第一公子”的二師兄,乃至後麵進門的師弟師妹,歸海劍尊都沒教。

他隻教給了盛凝玉。

後來十四洲動蕩,在歸海劍尊仙去前,他已修至接近第八重。

《九重劍》顧名思義,一共隻有九重。

九重劍修九重景,一為喜,二為悲,三為苦,四為靜,五可聞地獄眾生無度,六可見人間歡景無數,七可明滔天神佛之怒。

八重之後,萬籟俱寂。

第九重嘛,據說名為“不可見”——反正誰也沒見過。

盛凝玉被封印前,就停滯在第六重。

但無論是第八重還是第六重,都已是修仙界內數一數二的存在。

尤其是被封印在棺材前,那時盛凝玉有本命劍“無缺”在手,手下敗將如過江之鯽——

所以劍鋒劃過人家眉心,是什麼比法?

盛凝玉眉頭緊鎖。

她出劍要不然就是和朋友打鬨著玩,削去個發絲衣袍就是頂天。要不然就是大敵當前,當真怒意橫生,殺氣四溢。

但若真是後者,那她貫來是手起劍落,見血封喉,劍鋒不是對準喉嚨就是對準心臟,目標及其明確——所以這劍過眉心將捅不捅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若真是自己乾的,那自己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就憑謝千鏡這張仍誰都不會忘記的臉,盛凝玉覺得自己總該留下點印象才是。

若不是她乾的,難道是她師父歸海劍尊?

可這就更說不通了。

還有謝千鏡和褚家的事……

躺了一甲子的光陰,那些往昔之事如煙雨下的江南行舟,存在記憶裡,卻叫人摸不清楚,看不真切。

盛凝玉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走一步看一步,最差嘛,也就是在拿回自己的靈骨之前,先被這位記不得的仇敵捅穿。

盛凝玉思索著,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右手手腕,入手卻不再是黏膩模糊的血肉。

她有些怔愣,遲疑地抬起了右手。

不願多看的腕處裹著厚厚的幾層白布,絲絲藥香彌漫,隔絕了經年的傷口,遮蔽了蜿蜒醜陋的傷疤。

普通的藥,廉價的紗布。

但這是從被抽出靈骨後到現在,整整六十年,盛凝玉第一次沒感受到手腕鈍痛。

倒是沒見過在動手前,先幫對方上藥的仇敵。

盛凝玉轉著手腕,沒忍住笑了一聲。

罷了,若真在報仇前被謝千鏡捅一劍,就當一報還一報了。

盛凝玉心態灑脫,看得極開,卻沒想到馬上就有讓她看不開的東西出現了。

褚長安。

——她曾經的那位未婚夫、現任的褚家家主,突然到了彌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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