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丘縣上下喜報頻頻。
一城一鎮五村的收成比之去年高了許多。
這讓更多人對紀縣令寫下來的肥料推廣敬佩不已。
用對肥料,用好肥料,對產量的加成也太大了。
紀楚看著報上來的產量,同樣難掩高興。
各地情況雖有不同,產量最高的一畝地能有三百六十斤,產量一般的也有二百七十斤。
實際的均產基本在三百四了。
這個產量放在後世,基本可以評為欠收,但在現在來看,已經非常好了。
甚至在風調雨順的曲夏州內,安丘縣的收成也尤為突出。
就連外鄉人都知道,他們今年糧食收成不錯。
但,真的不錯嗎?
紀楚挑挑眉,對此並未回答,隻讓手下人幫著收糧,一定要趕在下雨之前,把夏收好好收尾。
衙門上下齊心協力,都撲在夏收上。
無論走到哪,都能感受到豐收的喜悅。
糧食收成好,日子就好過。
到五月下旬,各家各戶的糧食儘收倉內,衙門官田的糧食也差不多都收完了。
所有田產報上來,數字讓人喜不自勝。
還處在興奮當中的百姓們,稍微歇息幾日,便又開始忙碌油菜地的事。
但油菜地根本不需要他們多照看,確實是極好種的。
這下更多百姓知道,紀大人都是計劃好的。
先教他們怎麼用肥料,增產主糧,又精挑細選可以簡單種植的油菜,作為添頭。
肉眼可見的。
隻要今年一切順利,那他們就算交了極重的田稅,今年還是夠吃夠喝,不用擔心冬日無糧怎麼過日子了。
紀楚聽著這些消息,隻能稍稍歎氣。
普通百姓所求的,真的不多。
不過今年到底交多少田稅,還是要等曲夏州那邊的消息。
他已經把安丘縣夏收情況寫成文書,遞到上麵去了。
寫完之後,李師爺自然是最先看的人,他眼睛瞪得極大,半點沒說出話。
怎麼可以這麼寫啊!
但這麼寫,好像又沒問題?
可要是上麵查下來?會不會出問題。
紀楚卻直接道:“不會的,隻要大差不差,沒人會管。”
再說了,有人比他還怕上麵派人,就算覺得有異常,也會暗中阻止。
不管怎麼樣,等著曲夏州回複即可。
反正如今的安丘縣,皆是一片和諧。
不少百姓少見地吃了幾頓飽飯,隻覺得日子快樂得很。
在這種氣氛當中,從州城灰溜溜回來的一隊人馬,顯得格格不入。
縣學夫子跟差役回衙門交差,同紀楚稟告道:“紀大人,安丘縣今年的五個學生,都沒能過府試,愧對大人期望。”
趕來的縣學教諭撇撇嘴。
紀縣令什麼時候對本地學子有期望了?還愧對?真不至於。
這個結果不出紀楚意料。
以本地學生的水平,過不了府試考不上秀才,十分正常。
至於那五個學生,先是落榜,又是趕了五六日的路,肉眼可見的垂頭喪氣。
其中一人,還是教諭的侄兒。
教諭眼見不忍,開口道:“紀縣令,自您去年十一月到咱們安丘縣,如今也有半年時間了。”
“整個安丘縣風調雨順,田地豐收,都是您的功勞。”
“隻是,隻是也不能厚此薄彼,忘了咱們縣學啊。”
“平臨國先祖勸學名篇猶在眼前,便是您紀縣令也是科舉出身,為何如此不重視縣學?”
憋了許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了!
從去年三班六房分今年的預算,以及二月份縣試那會,教諭就想說了,可那會覺得不妥,講的也隱晦。
現在看著本地田地因縣令指點變得極好,難免心有期待。
最重要的是,你也是科舉出身啊!
真的不重視讀書嗎?!
天天就往莊稼地裡跑,有什麼用。
同時教諭心裡也著急。
他所在的縣,已經連著好幾年沒有出秀才了。
再這樣下去,難道他一輩子就要在這?
當然了,也因為教諭早就發現,隻要真有益百姓的,紀縣令是會考慮的,這位所在的衙門並非一言堂。
“倘若安丘縣本地科舉起來,也是有益普通百姓的啊。”
“那些辛苦種田的,隻要家裡出個秀才,便能免除家中一部分田稅,豈不是美哉?”
紀楚看向教諭的時候,心道,勸人總算勸到關鍵了。
而前去趕考的書生,其中一人也在點頭。
他家是魏家鎮的,努力讀書,就是為了讓家裡田稅輕一些。
甚至本地很多人考秀才,就是為了免田稅。
紀楚這才接話道:“教諭說得沒錯,本地科舉若能好起來,確實有益百姓。”
“當年我考中秀才之後,家裡田稅輕了不少,父母兄弟們都有所受益。”
“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歇息,容本官想想,安丘縣的縣學要如何整頓。”
當真?!
彆說教諭了,夫子跟學生們皆是驚喜連連。
倘若紀縣令出手,肯定沒問題吧?
現在安丘縣誰人不知紀縣令的本事。
隻有他做不做,沒有他能不能。
等他們千恩萬謝離開,李師爺才道:“大人?還不到時機嗎?”
“再等等。”紀楚道,“改革本地縣學一事,必須他們自己提,若咱們貿然去動,肯定有人不服。”
本地縣學的問題,不用過多贅述。
總結起來便是,生源少,教學質量不高。
皆因重要的位置,都在沒能力的人手中。
想要動這些人,甚至比當初動前錢穀師爺還要難。
畢竟在縣學任職讀書的,必然是本地根基極穩的鄉紳大戶。
他們把持本地大量店鋪稅收,可以說是本地的主心骨。
其中以魏家鎮為例,便知他們的勢力。
動縣學名額,就是動他們的利益。
所以想要改,必須由他們內部自己同意,甚至自己主動求著來改。
讓紀楚意外的是,這些主動的速度,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五月最後一日,清晨太陽便火辣辣的,從魏家鎮趕來的魏鎮長等人,已經到了衙門門房,請求通傳。
落榜的學生回來不到三日,他們便坐不住了。
魏鎮長擦擦頭上的汗,望著通傳的人,隻見紀縣令身邊的侄兒來迎,指了指裡麵,示意他們進門。
進門之前還聽到路過的百姓在道:“今年收成真好啊,你家如何?”
魏鎮長臉色說不上難不難看,就是有點怪。
他跟教諭碰頭後,在對方臉上看到同樣的表情。
但凡紀縣令把精力放在縣學上,他們本地的學生,都不至於一個也考不上。
魏家鎮的魏鎮長,以及本地大戶過來,隻有一個目的。
讓紀縣令重視起縣學!
救救縣學吧!
紀楚則正在詢問油菜的情況,現在的油菜長出來了,但要注意澆水,以及旁邊蜂箱的防曬等等。
看看對農田的重視。
再看看對讀書的忽視。
差彆太大了!
這不公平!
等他們絮絮叨叨說完,魏鎮長跟教諭道:“聽教諭說,您有意整頓咱們安丘縣的縣學,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紀楚沒有回答,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魏家鎮不是要請夫子,那位有名望的夫子來了嗎。”
沒有!
人家覺得教不出來,去了隔壁縣。
魏鎮長還被當地的熟人笑話呢。
也是因為這樣,他知道紀縣令願意整頓本地科舉,所以親自過來。
紀楚聽他憤憤不平講起這些事,最後努力壓住氣惱:“大人,您是有真本事的,就救救本地的學子們吧。”
“隻要能讓本地科舉起來,我們做什麼都願意。”
話說到這份上,紀楚朝李師爺點點頭。
一份縣學的招生文書發到他們手中。
“但凡安丘縣十二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學子,不拘身份,皆可前來應試。”
“取成績前七十入學,入學免學費,書本費,食宿費。”
魏鎮長直接站起來,他是安建二十三年的舉人,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紀縣令準備重新給縣學招生,隻看成績,不看家世。
而且入學免了費用,這分明是針對讀不起書的人設的。
畢竟如今縣學的學生們,誰用得著包食宿書本。
教諭同樣驚愕,可他想了想又閉嘴了。
魏鎮長卻道:“紀大人,小人說的,是在現在的基礎上改。”
“如何改?”紀楚不再拐彎抹角,“安丘縣連著幾年,都是同一批人縣試,同一批人府試,然後呢?”
“可能考中?”
紀楚毫不留情:“每年矮子裡拔將軍,拔出來也是個矮子。”
“倘若願意在本地做個矮個將軍就罷了,但是他們要去州城跟那些真正有才學的競爭,便不能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說白了,如今安丘縣的學生天天菜雞互啄,啄出來也是個菜雞。
但你菜,其他地方的人可不菜。
大家一起去州城考試,能過關才怪了。
你們的目的,到底是在安丘縣當個有名無實的第一,還是真真正正地考中秀才?
目的是後者的話,就要換人來考。
魏鎮長等人何嘗不知。
可,可若加入更多學生,他們的子弟們彆說考中秀才了,便是去縣試的資格,可能就沒了啊。
紀縣令要讓貧家子弟來取代他們子侄的位置?
恐怕不妥。
可紀楚下一句話,卻讓他們意識重新思考。
紀楚從來都不是非此即彼的人,更不是給自己豎起一群敵人。
他想要的是雙方合作,達成共贏。
“天下之禍,不生於逆而生於順。”紀楚道,“他們如今的水平,會不會就因為太順了。”
“整天跟一群庸才讀書,便是天才跟庸才待久了,那也會變得平庸。”
“倘若有競爭,有追趕,便是庸才都會往前跑一跑。”
“要本官說,就該招一批貧而好學,窮且益堅的子弟過來,讓如今的學生好好奮進,吃吃苦頭。”
“畢竟以他們的資質,隻要被追趕著好好學,一定有所進益。”
“當年孟母三遷,不就是為了讓聖人有一個好的讀書環境。”
“作為學生家長,你們難道就不想讓他們吃吃奮進的苦,有些競爭精神?”
倘若這話說給學生們聽,此刻都要跳起來罵人了。
好端端的,憑什麼要吃讀書的苦!
但聽這些話的,是學生家長。
是啊,如今學生成績不好,都是環境的原因。
找一些貧家子弟過來競爭,肯定能激起他們的動力。
魏鎮長聯想到當年在私塾讀書的場景。
倘若學習氛圍濃厚,便是最差的書生都能多看幾頁書。
倘若氛圍散漫,最好的學生都想打盹。
那他想招窮學生,是為了做伴讀?激起其他人奮進?
隻怕也不是。
紀縣令就是想招窮學生,順便激起其他富家子弟的鬥誌而已。
單講前者,他們這些人肯定會反對。
加了後麵的原因,學生家長們反而想點頭了。
他們最是知道,那些好不容易有讀書機會的人,讀書的時候會多奮進。
有他們在身邊,自家孩子就能學好。
紀楚笑眯眯看向教諭,又道:“教諭你說呢?”
教諭肯定想招窮學生啊,窮學生讀書奮進,考中概率更大。
但,但免食宿免書本?
費用從哪裡來?
衙門有那麼多錢嗎。
衙門自然沒有。
紀楚把目光看向心動了的魏鎮長,以及魏家鎮的大戶身上。
想要有好“陪讀”,那就捐點錢吧,這不過分吧?
紀楚又道:“倘若費用能解決,本官也可以抽出更多精力扶持縣學。”
說著,紀楚讓李師爺再拿出一張作息表以及縣學學規。
“若是能按照這上麵的來做,各家的子侄,何愁考不上秀才。”
“即便再進一步,也是可行的。”
看著堪稱恐怖的作息表跟學規,在座的家長們麵麵相覷。
這,這太好了啊!
就按這麼辦!
他們立刻捐錢!
不愧是紀縣令,就是有辦法。
紀楚看著他們的表情,心道,本地悠閒的富家子弟們,對不起了,提前兩千年讓你們感受衡水黃岡模式。
至於能不能堅持下去,就看個人的本事了。
但他相信,對那些真正的貧苦人家來說,卻一定能學成。
誰是誰的陪讀,還不一定呢。
等“家長”們從衙門出來,個個神清氣爽。
安丘縣的學生們,你們有福了!
縣學招生,很快就要開始了!
就在考試招生信息發下去之後,曲夏州的文書終於送到衙門。
今年安丘縣的田稅要交多少,就在這張薄薄的紙張裡。
去年均產二百八十斤,每畝地交一百六十八斤。
那今年呢。
比如年收成高上那麼多,又要交多少糧食。
原本處在興奮中的安丘縣百姓,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
紀楚卻笑著打開文書,上麵赫然寫滿上司的不悅。
上麵大批特批。
曲夏州各地皆是豐收,均產在二百九十左右。
為何你安丘縣隻有二百五十斤!
比去年收成,以及曲夏州其他地方畝產少那麼多!
總之又說了一通,定下安丘縣按照二百六十斤畝產來交今年夏稅,讓他們必須按時送到!
李師爺對此早就明了。
謝書吏卻一頭霧水。
他們安丘縣的均產不是三百四嗎。
怎麼就二百五了。
紀楚看著案上一連串數據。
數據這東西,換個算法,不就不一樣了。
他既不圖虛名,也不要好看,自然怎麼有利怎麼算。
既然收稅要按照賬冊上三十一萬畝田地來收。
那他算均產的時候,肯定也要用虛田數字來算。
總共就那麼多糧食,除以虛田之後,均產肯定少了啊。
這麼算起來,其實他還多報了呢。
放到後代,肯定會有人說這是統計學的魅力時刻。
可用到這裡,卻是能救命的。
而且不管誰來查,都絕對差不多一絲一毫的問題。
再說了,以本地的情況,上麵敢派人來查嗎?
最重要的是,讓紀楚收六成田稅,跟殺了他區彆不大。
謝書吏還是算不明白。
李師爺拍拍他肩膀:“總之,今年收三成田稅,足夠今年的夏稅總額了。”
三成?!
比去年少了整整一半!
真的可以嗎?!
這到底怎麼做到的,求縣令大人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