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謝書吏作為安丘縣本地人,聽到田稅數字後,麵露驚喜。
他跟農戶們打交道極多,自然知道,隻交三成田稅,他們會有多高興。
可他打開上司發下來的文書,臉色大變。
這,這上麵分明都是責問。
等馬書吏,範師爺趕來時,臉色同樣難看。
他們都是聽說上麵給的田稅數額下來了,急忙跑來看,誰料看到的文書竟然是這樣的。
曲夏州戶司責問。
今年曲夏州其他縣,夏麥均產基本在二百九十斤,為何你們安丘縣隻有二百五十斤。
是不是你這個新縣令玩忽職守,不勸農耕。
總之一句話,產量太低了!要注意!
戶司還讓他認真做事,去年他剛來,沒有年底考核,今年卻是逃不過的。
“不對啊,咱們安丘縣今年大豐收,均產應該在三百四左右,為何上麵說二百五十斤?”馬書吏問道。
他一向圓滑,否則當初不會率先投靠新縣令。
此刻他都當麵發出疑問,何況其他人。
紀楚看看現場眾人,李師爺跟侄兒紀振不用講,都是自己左右手。
再看範師爺,謝書吏,馬書吏,則是安丘縣本地人,如今也為自己所用,那就不用瞞著了。
“如果按照往年的方式報均產,那咱們縣賬冊上的三十一萬畝田地,應該交多少田稅。”
賬冊上,三十一萬田地。
眾人眼神飄忽。
看來這就是個公開的秘密。
按照往年來算。
三十一萬畝田,均產三百四,那應該交三千一百六十二萬斤糧。
紀楚寫出這個數字,又寫下另一個數字:“按照本地十六萬畝實際耕田來算,畝產三百四十斤,實際產量是這個數。”
五千四百四十萬斤糧。
用十六萬畝田地產的糧,去交三十一萬畝田地的稅。
本地稅賦不重才奇怪了。
實際產的糧要拿去六成,才夠填補虛田的虧空。
“所以我把均產分在荒地上了。”紀楚還有些遺憾,“其實本來想寫均產一百七的,可這個數字定然會被追查,所以才寫了個二百五。”
畢竟去年均產都有二百八。
即使報上去二百五十斤,其實也有些低了,上頭竟然讓他們按照二百六來交。
眾人明白過來。
按照二百六均產算,那今年安丘縣所交田稅,應該就是兩千四百一十八萬斤。
比上麵所說的,可以少交七百四十四萬斤糧。
安丘縣總共不到三萬人,平均到每個人頭上,每人少交二百六十斤糧。
這數字著實不少了。
但即使這樣,今年本地要交的田稅,也占了實際產糧的四五成。
基本上你家產糧一百斤,就要給朝廷四十五斤。
這對紀楚來說,自然覺得賦稅過重。
所以他在賬目上修修改改,把一部分冬麥田地改為春麥田,把這部分的田稅挪到秋天再說。
這也是上司對紀楚不滿的原因。
其他地方都在豐收,就你家減產。
其他地方田地都在增加,就你所管的縣田地空置。
總的算下來,你們安丘縣夏收隻能交一千五百萬斤左右的稅,還差五百萬斤的糧要等到秋天才能給?
這合適嗎?
隻看這些賬目文書,真要以為紀縣令新官上任,能力不行。
可在場眾人,誰不知道紀縣令做了多少事,誰不知道今年的安丘縣真是均產比曲夏州其他地方高出五十斤。
之前那段時間,紀楚忙的就是這個。
感覺跟女媧補天沒什麼區彆了。
誰讓本地的虛田實在太離譜。
如果說之前本地官員既要又要。
既要開荒數字好看,又要均產漂亮。
每年都拿出最好的成績給上司增光。
那紀楚就是什麼也不要。
不要額外的開荒數字,也不要漂亮的均產。
明明他們安丘縣今年的均產,是在三百四十斤,可他硬是把自己的政績往下壓,寫了個二百五在上麵。
倘若這均產報上去,紀縣令今年的考核,絕對為上上等。
這對他以後調任升遷,都有好處。
可他壓了自己的政績不說,甚至還壓了一部分夏收田稅,挪到秋天再說。
大家都知道,這是分攤本地百姓的壓力,並且準備從油菜上收取。
畢竟以油菜地如今的景象,等到秋日,那就是九牛一毛的事。
對百姓是好了。
對他來說,卻是大大的禍事。
上司在文書裡說的話,可是毫不客氣,就差直接說紀楚這個舉人縣令無能了。
更讓他們不安的,還有後麵一句話。
今年的考核。
“您年底的考核怎麼辦。”謝書吏忍不住道。
提到考核,範師爺也反應過來:“是啊,曲夏州其他地方,今年均產都在二百九十斤,咱們報上去的卻隻有二百五,還要壓一部分夏稅,您今年考核,肯定會出問題。”
現在六月初,考核就在九月十月,眼看就要到了啊。
三年的縣令,三年的考核,少一個上上,便少一個挪動的機會。
再說了,紀縣令隻是舉人,能升遷的機會更少。
不是他們看不起舉人,是擔心他啊。
紀楚見他們幾個人表情不一,忍不住笑著問道:“本官舍去一個上上考核,當地百姓每人少交二百六十斤糧。”
“你們覺得不值?”
這,這是值得的。
即使他們在衙門當官吏,跟普通百姓身份已經有所不同。
那也知道,少交那麼多糧,對當地人來說,是救命的事。
可之前哪有人願意這麼做。
紀楚忍不住搖頭:“彆這副表情了,倘若本官舍去一個上上,此生便無進益的機會,那說明我的能力也就那樣。”
“等本地賬目平了,咱們再講出風頭的事。”
他自己做的選擇,絕對不會後悔。
一個所謂的上上,一個上司的評價,影響不了他的想法,更影響不了他的行為。
跟所謂榮譽前途比,讓安丘縣百姓吃上飯,才更為緊要。
他出生在一個人人可以當人的時空。
難道因為一朝穿越,就要理所應當視他們如草芥。
紀楚覺得他做不到,他並不是全然無私的人,但真的做不到把百姓辛辛苦苦種的糧收走大半。
“好了,現在上麵的田稅數額已經出來,要去夏收了。”紀楚歎口氣。
按照上麵給的總數額,均攤在實際的田地上,紀楚給出數字,讓範師爺帶人征糧。
今年的夏稅要交了。
每畝地征收一百零二斤糧,折銀三百五十文。
可以交糧,也可以交銀錢。
範師爺得令,立刻差人去辦。
每年征糧可是大事。
衙門上下都要忙碌。
今年田稅減少那麼多,應該很好收!
畢竟去年一畝地產糧二百八十斤,就要收一百六十八斤的糧。
今年均產在三百四,隻收一百零二斤。
真是太劃算了!
等眾人離開,紀楚才深吸口氣,回到後宅時候還有些歎氣。
麵對其他人的歡喜,紀楚並不高興。
三百四十斤,收一百零二斤。
這哪裡劃算了。
甚至有一部分稅收,被他強行挪後,這才有了如今的數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如此樂觀的人,都有點笑不出來。
“相公?”陶樂薇放下手裡的筆,疑惑道,“相公你怎麼了?”
平時他都是笑模樣,今日有些不同。
養在院子裡的小狼崽也湊過來,它之前傷得重,如今過去半年了,個頭也沒長太多,湊在兩人身邊轉來轉去。
紀楚被娘子,小狼崽喊地回了神,這才道:“在想夏收的事。”
“今年夏收不是很好嗎。”陶樂薇邊說,便從廚房拿來新買的蜂蜜,“我聽當地人說,這是他們過得最輕鬆的日子了。”
紀楚聽她繼續說道:“還說今年就算交二百斤糧,自家也能留一百多,比往年好多了,日子就能過下去。”
“交多少?”紀楚驚愕。
二百多啊。
對於每年交田稅,農戶們之間自然有討論。
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地,自然知道收成越好,交得越多。
按照往年的情況,今年一畝地應該要交二百斤上下。
去年均產二百八,交了一百六十八,能得一百一十斤。
今年都說均產在三百四五左右,交個二百斤,也有一百四呢。
再說了,還有長得極好的油菜。
等九月份油菜籽一賣,他們過冬的錢都有了。
陶樂薇認真道:“有你這樣的好官,他們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
“你看,本地新產的蜂蜜,我去買的時候,他們還說油菜田間的蜂蜜,都能帶來額外的收入。”
平日裡陶氏話不多,今日也是看紀楚神色不對,這才努力找話題。
紀楚看向自己的娘子,給她攏了攏頭發,心中鬱悶之氣少了些,忍不住道:“這樣他們就滿足了嗎。”
“每年辛苦種糧,大部分不是自己的。”
陶樂薇有些不解,大家都是這麼過的啊,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斟酌道:“日子都是這麼過的,有吃的有喝的,沒有大災大難,都能過下去。”
“再難的難關,都能過。”
紀楚這才笑了,這會笑得很輕鬆,連黑色的瞳孔都帶了放鬆。
是了。
都能過。
再難的難關,都可以過去。
他何必再去憂愁,以後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
紀楚喝下蜂蜜水,這才道:“今年夏稅不是二百斤。”
“是一百零三斤。”
農家出身的陶樂薇震驚多於驚喜,隨後才有些二十歲女孩子的模樣,高興道:“這,這本地百姓,肯定會很高興的。”
比想象中,少了一倍的田稅呢!
今年的糧倉,或許都不至於空置呢。
紀楚看著娘子高興,隻覺得煩惱儘消,摸摸旁邊的狼崽腦袋。
還會更少的,一定會的。
此刻的鄉野田間。
好消息插了翅膀一樣飛到安丘縣各家。
如此豐收之年,稅收比去年還要低!
不是猜測中的二百斤。
是一百零三斤!
少了一倍!
他們今年,好像可以吃飽飯了。
可以吃自己種的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