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已是深夜。
因為最終沒有打成,隻在坡上賞了月,下了山回到馬場,郭嵩陽便問天羽,明日有沒有時間。
她想了想,把自己白天要指點馬空群的事告訴了他,又道:“但明晚應該可以。”
他十分高興:“那我便明晚再來找白姑娘。”
天羽:“行啊,地方還是你挑?”
“好。”他一口應下。
之後兩人就各回各院,休息去了。
第二日一早,難得熬夜的天羽準時起了床。
倒不是她不想睡懶覺,實在是練了北冥神功後,她就跟睡懶覺徹底無緣了。
她必須照著無崖子的叮囑,於每日卯午酉三時,修習一次這功法,但凡怠惰一次,就會頭痛心痛——雖然痛也痛不到哪裡去,但想要安安穩穩、不受影響地睡個懶覺,就純屬做夢了。
馬空群找過來時,她恰好完成卯時的修習,精神比剛起床時好了許多——這倒是北冥神功的優點,隻要按時練功,便能精神奕奕,輕而易舉維持專注。
“怎麼這副表情?”她看到一臉忐忑的馬空群,忍不住道,“後悔要我指點了?”
馬空群:“絕沒有!”
他否認得乾脆,可否認完,又是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樣。
天羽便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果然,又躊躇片刻,他便抓著腦袋,小聲道:“但我的手臂酸痛難忍,今日恐怕……更達不到阿姊要求。”
天羽並不意外,隻抬手一招,讓他上前來。
他依舊忐忑,但很聽話。
“阿姊?”
“是我昨日忘提醒你了。”她伸出手,按住他的肩,“隨我練完刀,回去可不能倒頭就睡。”
話音落下,按在他肩上的手驟然發力。
馬空群頓時驚叫出聲。
“放鬆。”她一邊按,一邊要求他道,“似你這般死繃著身體,隻會更疼。”
馬空群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苦著臉道:“我、我不知該如何放鬆……啊啊啊——”
天羽便道:“想點彆的,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她是出於自己的經驗,認真給他出主意,並沒有多想。
但他聽了這話,緊張之下,竟是下意識盯緊了她。
天羽比他大兩歲,身量也稍高一些。
此時她站在他身側,替他按肩,他一偏頭,便能看見她精致的側臉。
她生得其實不算太白,但皮膚在陽光下,呈現出了一種類似暖玉的質感。
動作間,身後束成一股的馬尾隨之跳動,光影煌煌,看得他呼吸一頓。
馬空群這麼看著,一時間,竟還真將從肩上傳來的痛意拋到了腦後。
察覺到他似乎真的放鬆了下來,天羽也放了心,又加重了一些力道。
下一刻,慘叫聲再度響起。
馬空群徹底痛出了眼淚。
“阿姊……”他哭兮兮問,“還……還要按多久啊?”
天羽手上動作不停,道:“快了,等按完你就不會酸痛難忍了。”
如此按了一刻多鐘後,她終於停手。
而他也從一開始的疼痛不堪,變回了前幾日神清氣爽的模樣。
他大感神奇,轉著胳膊驚道:“阿姊好厲害!”
天羽抿了抿唇,說:“我剛學刀的時候也這樣,等壞習慣都糾正了就好。”
他眨著眼,眸光閃爍,道:“阿姊會幫我都糾正好麼?”
天羽一愣,問:“怎麼?怕我教一半跑了?”
馬空群垂下眼去,有些低落地答道:“我爹說,阿姊不會在這裡久留。”
這話倒是不假。
來馬家的馬場之前,天羽就和馬老板說過,她隻是來做幾日客,不會待太久,讓他不必太操心招待她的事。
當時她想的是,在神刀大會的熱鬨過去之前,她可以趁著天氣暖和,在關東各地轉上一圈。
馬老板的馬場,便是第一站。
但當時她沒想到,來這一趟可以順便指點他兒子。
現在教都教了,自然另當彆論。
“我確實不會久留。”她聽出了這小子話語裡的試探,坦然相告,“但你放心,我既答應了指點你,那在指點完該指點的之前,便不會走。”
馬空群聽到這話,當即長舒一口氣,喜笑顏開地,練起了他的刀。
這一日下來,他依然累得不輕。
但總算記著她的叮囑,回去後認真拉伸身體,放鬆筋骨,而後才躺下休息。
與此同時,天羽和郭嵩陽,也再度離開了馬場。
郭嵩陽說他選好了比鬥的地方,問她願不願意前往,她也沒問是哪裡,就點了頭,隨他一起出了馬場。
兩人各騎了一匹馬,跑了三刻鐘左右,來到一處山穀。
天羽聽到裡麵有水聲,頗感意外。
等進到穀內,果然看見一條懸在崖間的飛瀑。
這個時節,山上雪水融化,於山腳各處來說,便是漲水期。
飛瀑之下,清澈的溪流駛出山穀,水勢湍急,猶如碎珠濺玉。
天羽:“……”
她扭頭朝郭嵩陽看去,道:“你該不會是想在瀑布下與我比鬥吧?”
他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我本無此意,但白姑娘這麼一說,似乎也未嘗不可。”
“飛瀑之下,亂流似刃,很考驗出手之人的心境。”
“可彆。”她立刻拒絕,“我不想濕著衣服回去。”
郭嵩陽又是一愣,而後誠懇地表示,是他考慮不周,請她見諒。
她擺了擺手,道了聲無妨。
然後就率先下了馬。
此地幽靜,景致雖不及昨夜,但也彆有意趣。
正巧月亮也還圓著,映在水中,能借到不少光。
兩人便在水邊,用最普通的刀劍起手,又打了一場。
對天羽來說,不能借兵器之利,也不是什麼大事。
在得到割鹿刀之前,她一直都在用自己打的刀練刀。
因為是自己打的,練彎了練劈了也不會心疼,隨時熔了再打。
久而久之,反倒讓她有了個尋常劍客刀客都沒有的技能,那就是不論什麼樣的刀到了她手裡,她都能迅速習慣。
相比之下,郭嵩陽對他手裡那把不夠順手的劍,就沒那麼習慣了。
天羽抓住他這點破綻,上來便是一陣猛攻。
刀光輕閃,她攻勢飛快,隻用了三招,便將這場比試的節奏,掌控到了自己手中。
之後她想快,他就要跟著快,她想慢下來,他也不得不一起慢下來。
但嵩陽鐵劍不愧是嵩陽鐵劍。
縱是落了下風,也沒有輕易認輸。
相反,隨著他對手裡的劍愈發習慣,他使出的招式,也越來越行雲流水。
你來我往間,刀劍相擊的聲響在山穀裡回蕩。
一陣陣的叮當,極富節奏,混在飛瀑垂落的水聲裡,叫人乍一聽,還以為是在合奏什麼古樂。
天羽打得很暢快。
郭嵩陽也是。
但勝負終究還是分了出來。
一百三十招後,她在他變招露出的空當裡,猛然變勢,反手一劈!
刹那間刀勢壓過劍勢,逼得他渾身一震,連退兩步。
兩步過後,他的一隻腳,已然踩入水中。
而她的下一招,也在這時到了。
月光照在刀鋒上,輕輕一晃,抵住劍尖。
她手腕一抖,那劍瞬間彎向一側,她的刀鋒,便順理成章,橫到了他脖頸處。
“我贏了。”她對他笑。
“是。”他痛快地承認,“白姑娘刀法精湛,我不如也。”
天羽收了刀,想了想,又道:“但你沒了那把鐵劍,影響確實比我換刀更大一些。”
“我若沒猜錯,你怕是自學劍起,就一直在用那把劍了。”
“那倒沒有。”他倏地失笑,“我五歲學劍,一直學到十歲,才從我父親那裡,得了家傳的鐵劍。”
“在那之前,我便是想用,也很難舉起來。”
天羽:“……”
不好意思,忘了這茬。
“是我不嚴謹了。”她給自己解釋了一下,“我九歲才開始學刀,下意識便覺得,你應當也是這個年紀開始練劍的。”
他目露驚色:“白姑娘九歲才開始學刀?”
天羽點頭:“是啊。”
“那豈不是才學了六年?”他恍惚起來,“我學劍十四載,自認能得如今劍術,已是天資不凡,可與你相比……”
天羽真沒想到,自己為了安慰他才起的話頭,最後反而打擊了他。
一時間,也無了言。
好在郭嵩陽恍惚了片刻,就收斂心神,道:“……是我失態了。”
“江湖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分明早知這道理,卻還是著了相,叫白姑娘看笑話了。”
“沒有啊。”她搖頭,否認得出奇認真,“人付出努力,便會盼著有回報,這怎麼能算著相呢?”
就像她上輩子拍了那麼多的影視作品,走到哪裡,都被人誇演技,誇敬業,誇美貌,但就是紅不起來。
她也用了很久,才從那種“憑什麼”的情緒裡走出來。
現在輪到她有讓人想“憑什麼”的本事了,她當然不會覺得,對方是心性不夠才想太多庸人自擾。
她很感同身受。
“你要是心中憤懣,不如罵我幾句?”她玩笑道,“或許會舒服一點呢。”
郭嵩陽:“……”
他完全沒意識到,這一刻,他下意識因她的玩笑彎起了唇角。
“多謝白姑娘安慰。”他望著她,隻覺心如鹿躍,仿佛回到昨夜,“可我這輸家若還大言不慚,便當真不配與你相比了。”
他生得英俊,氣質淩厲又冷硬,頗似他的劍。
但此時此刻,山高月遠,他立於水邊,沉靜地望向她,那雙傲氣逼人的灰色眼眸,竟也添上了一層柔色。
他忍不住想:連輸兩回,他分明應該失落才對,可為什麼,心裡又莫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