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熟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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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綿延。它小心翼翼地捧著紅彤彤的夕陽。太陽徹底剝去刺眼的外皮,坦誠地翻出肚皮一般,成為一顆果肉飽滿的紅柚。

我站在竹壽司店鋪旁邊的圍牆邊,兩手拎著書包。

起初,山本打算去公園,隻是被我以“說幾句話就行”的理由駁回了。男生依舊站在安全距離外,離我兩步之遙。

他抬手摸了摸頸側。我發現很多男孩覺得有些赧然的時候都會這麼做,就像有的人會走著走著突然對著空氣投籃一樣。

“這樣也不錯。”山本武說,“西賀是來找我說中午的事情,對吧?”

我點點頭,直接朝他鞠躬道歉。

“對不起。”我說道。

男生似乎驚訝了一下,但我盯住地麵籠罩著的自己的影子,隻管表達出內心積壓已久的懊惱與歉意。

“我當時沒有控製好情緒,衝動上頭,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還動手了。”我說,“一整個下午……直到現在,我都非常後悔。”

山本開口:“你不用——”

我繼而直起身,認真地注視著他的雙眼,“山本君擁有不原諒我的權利。我隻是希望你知道我很抱歉。我不該惡意地揣測你會把這件事散播出去,把你說得那麼壞……不,即使你傳出去了,也隻不過是你的自由而已;我更不應該那麼歇斯底裡地凶你,推你。你不用反過來安慰我的,我知道任誰都不喜歡被那樣對待。”

做到了。

縱然講得慢,但一口氣說出來,我在話音落下的一刻總算覺察到幾分塵埃落定般的輕鬆。

不自覺地放輕嗓音,我再次說:“對不起。”

而山本武在第一次被我打斷後,便始終專心地聽我講話。

他的神色被逐而晦暗的餘暉微微觸動著。等我完全表達清楚,那副一絲不苟得頗顯嚴肅的麵龐才忽而動容,眉峰壓得沉,唇角卻上揚幾分。

“嗯,我了解了。”他低聲道,隨即又肅然地蹙起眉來,“隻是,就算你這麼想,在我看來你並沒有做錯……那種情況,就算你真的把我打一頓都很正常吧。怎麼說呢,雖然我不太擅長考慮太多啦,但回班裡吃飯的時候,我也想了很久,還問了阿綱不少問題。”

我眨了眨眼。

山本武及時介紹:“就是我的朋友,一個很好的家夥。”

我說:“我知道。”

山本訝然:“咦,你們認識?”

“不認識。但你們是好朋友這件事,大概整個年段的人都知道。”

“啊哈哈哈,是嘛。”

我看見男生眯眼笑了幾下。但很快,他斂了笑意,回憶著正色道:“可惜阿綱他也沒什麼經驗。我問他,要是害女生哭了該怎麼辦。他沉默了一下,大概說了一些辦法,比如趕緊道歉啊,遞紙巾什麼的。”

……聽起來好耳熟。

“我說,如果這些都做過了呢。阿綱就不說話了。”山本略有苦惱。

我:“……”

他一講完,轉眼瞧著我,突然醍醐灌頂似的說:“對!就是像西賀你這樣,連表情都很像啊。”

像……?!

聞言,我那點吐槽的心思轉瞬消失殆儘。忍住掏出鏡子的衝動,我連忙空出一隻手,捂了捂臉,憑直覺調整麵部的表情管理,再仰起腦袋請教:

“很像嗎,現在呢?”

“誒?剛才確實挺像……”山本武仿佛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摸不著頭腦,但依然應道,“那你等等,我看看。”

宛如麵臨模特麵試的檢查,我抬著臉,下意識捏緊書包拎帶。

雖然沒有針對那位沢田同學的意思,但我偶爾經過看到他,他的表情都是那種一看就在心裡吐槽什麼、有點淒涼、有點無語,又有點擺爛般啥都無所謂的狀態。

而我在人前習慣連神情也掌控得很好,怎麼可能會露出那種待在臥室裡才會擺出的樣子。

啊,說起沢田同學。

我記得,他喜歡同班的京子的事,除了京子以外所有人都知道。

要是我在學校有喜歡的人,肯定隻會變本加厲地苛求自己對外的形象。可沢田同學並沒有這麼做。聽說,他和京子的關係反而很不錯,有人還看見兩人周末一起出去玩。

每次聽到同學聊起這些事,我總會心想:真好。

真好啊。

不過沢田君從一年級至今不斷上進,甚至已經慢慢開始擺脫最開始有關於廢柴的傳言。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努力的方式。我更覺得他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山本這樣的家夥,和他是好朋友,我一點也不意外。

心想著,我端好一如既往的平常表情,暗掩緊張地盯著眼前的黑發男生。後者低頭,不明所以地,儘量鑽研般地望著我。

他身後的斜暉將儘。我能感受到那溫存的光線柔軟、爛漫而深沉,敷在我的臉頰,撲在他的肩頭,像柿子熟透的顏色。

接著,在這近乎爛熟的橘紅中,他忽然不動了。

四秒,六秒。

怎麼回事?

我有點不可置信,稍稍一歪頭:“沒區彆嗎?”

下一刻,山本武倏地回神,先是坐立不安似的,難為情地笑,盯著我說“不,也不是”。再快速地撇開腦袋,朝彆處亂瞟一眼——這一刹他收起表情,繃著唇線,讓那副生得淩厲的眉眼無端地多添幾分動搖的神情,像在懊惱著,躲閃著,卻又不像在因此後悔。

最後才回過頭看我,用食指撓了撓臉頰。男生又大咧咧地笑起來,隻是語氣頗為輕緩:“我不小心走神了,抱歉。現在已經不像了。”

我不由暗暗鬆一口氣。

而山本同學給出答案後,放下手,莫名不再出聲地看著我的眼睛。

天際,光影遷徙。

路燈亮起,獨守一隅地發散著潔白的光,太陽便心安理得地沉下山頭。天空淺淡的灰藍色被披蓋上低垂的夜幕。每逢這個時刻,我總會覺得黃昏匆匆碌碌地過渡後,天都黑得太快了。

可餘暉就算褪去,它似乎也不由分說地,在山本武的麵頰與耳尖悄悄地留下燙紅過的痕跡。

我對上他的視線第一秒,便察覺到變化。

連空氣都沉靜下來。

……糟了。

這種氣氛,我並不陌生。

早在山本直白地問我會不會去看他比賽的時候,我就已經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不過那隻是在什麼都沒發生之前。

彼時,我是學校裡受矚目的人物之一,是優等生,是掛滿天才的勳章的西賀維。我不會覺得有誰對我有好感是奇怪的。相反,大多數青少年處於情竇亂開的時期,會對這般精心裝飾的皮囊產生傾慕,再正常不過。

即使是被從來沒見過的高年級學長表白,也是常有的事。我的第一反應通常都是感到棘手與麻煩。

但現在不一樣。

現在怎麼能一樣?

山本同學,他是笨蛋嗎?

見識過那樣的真相,經曆過那麼聲嘶力竭又醜態畢露的發泄,為什麼還能露出這種表情。可能嗎……抖嗎?還是說,這番道歉成功地讓他知道白天那的確是個意外了,所以我的人設並不算崩塌?

我忽然心生一種無可遁形的,想要後退,希圖逃跑的想法。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是可以扭頭就走的場合。

突然太安靜了。

這個自來熟、擅長有話直說、仿佛有他在的地方就不會冷場的人——我沒說話,他竟然也不說話了。

呆著看我乾嘛啊。

“山本君。”我叫他。

男生一眨眼:“是。”

“剛才你有話還沒說完吧?”

“有嗎?啊,對哦。”

“不過天色也不早了。”我示意他看天。山本這才被提醒似的,抬頭感慨“真的耶”;等他收回視線,我剛好一手抱起書包,另一手翻開卡扣。

就在課本與文具之間,靜靜地安放著兩袋手作餅乾。都是不透明的包裝。

我把紮著藍色絲帶的一袋拿出來,塞進他手裡。

“這是?”山本同學反應飛快地拿穩。

我早有準備,解釋道:“烤餅乾。這次活動我們做了很多,這是沒發完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當作我的一點道歉的誠意……畢竟也是我親手做的嘛。如果嘗了喜歡,我再專門正式地給你烤一份新的。”

山本很開心:“真的嗎?嗚哇,今天真幸運!”

我鎮定地笑:“山本君能喜歡就好!”

實際上我根本不想再和他來往了……

“謝啦!但是,”男生話鋒一轉,嗓音依舊坦然又清爽,充斥著近乎能讓人心生愧疚的誠摯,“我有這一袋就可以了。你本來就沒做錯什麼,不需要費心做彆的事。我就當普通的禮物收下嘍。”

“……”

內心的雜音一滯,又如潮水般退去。我搖搖頭:“不用謝啦,是我該做的。今天的事對我而言就是很對不起你,希望山本君不要放在心上。”

可山本武竟全然一副沒聽清的樣子,好奇地指了指我包裡的另一隻粉紅色的小禮品袋。

“那也是發剩下的餅乾嗎?”

“這個?”我低頭一看臂彎裡敞開的書包,趕忙把卡扣扣回去,一邊說明道,“是的。這一盤裝好後才臨時發現有些烤糊,我就單獨留著了。”

“烤糊了不扔掉麼?”

“隻壞掉一點,我不是很舍得——”

“這樣啊。那這袋能不能也送給我嘗嘗?”

“所以我打算自己……”我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什麼?”

山本武揚起眉毛朝我笑。

“你等我一下,西賀!”

他速度太快,尾音都飄進風裡。我根本來不及阻止,這道行動力驚人的身影便帶著餅乾袋,轉身直奔回壽司店。

我實在懷疑剛才幻聽,困惑地抱著書包晾在原地。

眼見男生一股腦鑽進店鋪裡,不過片刻,再竄出來。他的兩手捧著一隻外帶盒,因此隻用腦袋把門口的簾子頂開,精神抖擻地趕回到我身前。

“這是我家的招牌小卷,保證好吃。”山本武大方地推銷,“我既然答應要請客就不會食言。分量不大,你帶回去嘗嘗唄。要是合胃口的話一定要和我說,不好吃也和我說,有什麼建議都可以和我說。”

那不是怎樣都要和你說了嗎?

我下意識後退半步。

“謝謝,隻不過不用……”

山本手裡的外帶盒是通常用的紅黑色,正麵印著一個寫得渾圓的“竹”字。我看著它,話音未定,便聽這家夥的聲音正經而平緩地落下:“這也是我道歉的禮物。”

頭頂,夜色初上。

“時間不早,但西賀,希望你先聽聽我沒說完的話。”他說,“我當時不該那樣,對不起……什麼的,你應該也不想聽了吧?下午我想了很久——當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跟阿綱也沒說,以後也不會。你不用擔心——總之到最後,我發現我心裡並不後悔這麼做。”

我不由得睜大眼。山本武見狀,忙又解釋:“我不是說不後悔惹你傷心。”

不是的話,還能是什麼?

猛然間,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的預感怦怦直跳,失重似的,平白無故地令我錯以為手腳發寒。

想聽。

不想聽。

想……

張張嘴,我聽見自己艱澀的口吻:“那你是什麼意思?”

路燈的光影影綽綽地籠著他的側臉。山本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仍舊神情認真地看我一眼。

“我不後悔聽見你說,你很累。”

“……”

“也不後悔聽見你的真心話,更不後悔能認識到你。老實說,西賀你不希望被彆人看見自己哭,我很能理解,畢竟我也差不多。不過,”他眉宇含笑,“這樣說出來,總比一直悶在心裡好。不是嗎?”

“山本同學。”

“嗯?”

“你誤會了。”我說。

黑發男生再次眨眨眼,像是不明白我何出此言。而我隻是輕車熟路地抿起一個歉疚的微笑,無奈道:“那些話並不是真的。隻是我正巧有點賽前壓力,所以一時沒忍住,衝動地找了個借口發泄而已。”

山本武卻驚訝地接話:“你還是不願意承認啊。”

我:“……”

我:“不是承不承認的問題……根本沒有那回事呀。”

山本一聽,爽朗地哈哈一笑:“好啦好啦。你還說你騙了所有人呢,西賀,其實你一點也不擅長說謊嘛。”

哈哈哈。

哈哈。

我抱著書包,笑著望著他。

他捧著壽司,笑著看著我。

緊接著,一種比中午崩潰要更氣、更羞惱、更難以置信的情緒赫然堵在心尖,扼住喉嚨,悶得人錯以為要窒息。

臉上的笑意逐而晴轉多雲,多雲轉陰,壓得嘴角陰沉沉地支不起友善的弧度。那點僥幸心理被擲進油鍋裡似的,劈裡啪啦炸成要命的顏麵掃地。我不可控地抿緊嘴唇,仿佛要在山本臉上開個洞那樣瞪著他。

怎麼會……

怎麼會有人,事到如今還能這麼天真地笑。怎麼會有人連如此顯而易見的“我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潛台詞都聽不懂,怎麼會有人能那麼直接地,提起彆人的……彆人根本不想回顧的黑曆史啊?!

都不用說喜不喜歡,哪怕是對普通同學,誰會這樣一臉輕鬆地狂戳人痛處?學校所有人都誇他好,說他會照顧人,全是被表象迷惑了。剛才還覺得他對我有好感,現在一看果然和我無關,隻不過都是最、最、最膚淺的那一層!會因此感到慌亂的我才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而且這個年紀的男生本來就這樣吧?就是動不動看異性瞄著瞄著眼睛就看直了……邀請彆人去看比賽,更是這種陽光現充男遊刃有餘的手段罷了。

絕對,不能再和他接觸下去。

原先預備好的溫和說辭被儘數推翻。我一開口,聲音便忍不住壓低,凶巴巴地說:“那你到底想怎樣,山本武!”

“啊……我。我?”他稀裡糊塗被點了大名,總算臉色忽變,又露出看見我哭鼻子時的類似神態。一怔,一慌,構成一個有點汗流浹背的大事不好。

但我正在氣頭上,根本管不著他什麼心情。再說誰讓這家夥要惹我?

反正,我心想。

反正都已經發生過最可怕的情況了。

我沉著臉,單手接來他托著的外帶盒。發現沒多餘的手能開書包,又把壽司塞回他手裡。接著翻開卡扣,先把那袋糊糊餅乾拿出來。

高個子的黑發男生則依然用兩手捧著盒子。

他杵在跟前,一副很想知道我怎麼了、要乾什麼,可實在不太敢打攪我,隻能眼巴巴地瞧著的模樣。連背脊都微微佝僂著,頗為無措地配合我的高度。

“拿著。”我把粉色禮品袋放到盒子上。

“喔!”

山本趕緊騰出一隻手,拿起餅乾。

我再接來壽司盒。確實不算大,剛好能塞進書包裡。合上卡扣。我把包拎好,仍然自下而上地瞪他,極沒好氣,怒氣衝衝:

“想吃那就給你吃吧!這個歉禮我也拿走了,這下我們兩清——”我想起他的國文成績,額外地多說一聲,“就是互不相欠。我們誰也不用覺得對不起誰。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從來沒碰見過對方,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怎料山本還一頭霧水地問:“什麼,什麼意思?”

我隻好解釋:“我不會找你說話,你也不要再找我說話的意思。”

山本駭然:“哇?!這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我更生氣:“做不到也要做!”

再也不想跟此人多糾纏,我轉身就走。可因為惱羞成怒,又因為很少做過這種故意傷人的壞事,心跳慌不擇路地咚咚亂竄。它在胸腔裡,在鎖骨下,在耳後洶湧不安地撲通撲通跳動著。把這位陌生男同學著急呼喚的聲音甩在後頭。

氣勢洶洶走出半條街,停步。

我知道我的臉一定很紅,連耳朵都羞臊得發燙,便毫不猶豫地扭頭道:“你想乾嘛呀!”

“沒什麼!”不遠不近地綴在腳後跟的山本武被我嚇了一小跳。他兩手捧住餅乾小粉袋,緊急認錯後又誠實地說,“……我隻是覺得,這時候就這麼讓你一個人走掉,我肯定會後悔的。”

“你不是還要回店裡打下手嗎?”

“老爸他有彆的員工,用不上我啦。”

“不要跟著我。”

“天黑了不太安全,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山本試圖上前跟我並肩。

“不要跟著我。”我瞪一眼。他平移般退回兩步。

免得他再跟上來,我索性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地、嚴肅地抱起雙臂,盯著他。

無論說什麼我都置若罔聞,擺出油鹽不進的架勢。直到這個男同學的臉頰和脖子都有點紅。他束手無策,心領神會,對我無可奈何又一步三回頭地往他家店的方向走。

那背影小到快看不見,我才勉強鬆懈緊繃的神經,舒了口氣——亦或說歎氣。但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在為什麼歎氣。

我提了提書包,多裝了一盒壽司,重了點。

對了,還要買雞蛋。

我抬起腳,拐向便利店。

彆在意他、彆在意他。

快點回家,吃完飯,追番。這才是正事。

雖然目前看來,山本武極有可能是那種最可怕的直覺係,又淨講一些我聽了很想發脾氣的話,但不管怎樣,都不難相信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

山本君大概,真的不會跟彆人說起這些事。所以,我隻要徹底當作不認識他,就算在學校碰見,也裝作不熟就好了……

不對,說到底。

我本來就和他不是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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