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前輩隻是看起來嚴厲。我僅僅需要積極認錯,適當地賣個萌,真誠表示前輩來看我比賽真是太好了,她就無話可說地放過了我。
“在賽場上走神,真有你的。”渡著陽光的體育館門前,她最後念我一句,“雖然你應該不需要這方麵的關心,但姑且還是問一句,功課上有什麼壓力嗎?”
我笑著搖頭:“這話應該讓我用來關心前輩吧。”
“……我考隔壁町的高中可是綽綽有餘的好麼!”
這位前不久才被老師逮去升學談話的三年級前輩抓起口袋裡的手表,看一眼,“行,去忙你的吧。西賀殿下。”
這都要調侃回來,真是不服輸的人啊。
我也用上複古敬語:“遵旨。”
“以後在賽場,可不要被我抓到出現這種情況。”
“好的。”
“如果今年還能有比賽的話。”她的口吻平淡。
下午四點多,陽光不那麼熱烈。
“當然能。”我說,“到時就請前輩放心地把後背交給我吧。”
牧野哼笑一聲。那是一種知道對手的槍膛裡沒有子彈,卻看見對方拿槍指著自己腦袋時會露出的笑。
之後,她還要趕去操場看自班的比賽。
我們就此分彆。
她的背影逐漸消失。我在原地曬了會兒太陽。
隨即爬上教學樓,先把號碼背心等物資放到器材室,一一碼好。接著腳不沾地地離開這間是非之地,折回二年級的年段樓層。
繞出樓梯口,第一間教室就是2年a組。
人類的大腦老是處於叛逆期。越想忽視什麼,它就越會不斷地放大心裡的在意。我步伐平穩地經過,放慢腳步,神態更平穩地往窗戶裡瞥去一眼。
靠門的,第二列倒數第二桌……
是一對看不出任何伏案學習痕跡的,空蕩蕩的桌椅。
有個黑色背包掛在桌鉤,拉鏈鬆垮地拉開,斜斜插著一根球棍。桌兜裡,幾隻圓滾的棒球像吃飽的小麻雀一樣挨著;旁邊歪歪扭扭地塞著一本嶄新課本。從翻卷皺起(疑似趴著睡覺壓出的褶)的邊緣圖案來看,大概率是數學。
我:“……”從開學到現在,這本書翻開過嗎?不好不好,無意冒犯隱私,抱歉。
再一望,這本皺著臉的數學書的主人並不在教室。
短暫投去的目光已然引起正巧望著窗外的一些學生的注意。我及時加快速度,經過b組,回到自己的班級。
處理完班內事務,統計比賽情況。
再和朋友閒聊並盛哪家的壽司店最好吃,探聽到某家店在哪裡,才提起書包。
校運動賽期間,體育館都暫停社團活動。我和三兩同學說說笑笑地並肩出校,在往常的交叉路口說拜拜。
這時候,金燦燦的餘暉恰巧從山崗邊探出環抱的臂膀,托著少年漸行漸遠的步履。有些女孩們仍能結伴走一段路,聊著笑著,談笑聲也成為夕陽裡的景色。
我孑然往家的方向邁去兩步,又停下。
落日扶著後背,在一潑橙紅色的街道地麵上,我看見自己傾斜的、變形拉長的、黑色的影子。
驀地,包裡傳來輕微振動。
我回過神,掏出手機,看清備注後翻蓋接通:“喂,爸爸?”
“小維,今天學校的事順利嗎?”老爹照常關心,聲音頗為失真地響起。
“當然啦,”我從大路中間走到牆邊,低頭用鞋尖推了推小石子,“我們班好多比賽都順利晉級了。我剛出學校,是有什麼需要我帶回來的麼?”
爹說:“嗯,得麻煩你買一盒雞蛋回來。爸爸才發現家裡的用完了……”
他在大學帶研究生做實驗,平時也常常忙昏頭。
我應道:“沒問題。”
“謝謝小維。”
“不用謝!對了,爸爸。”
“嗯?”
我抿抿嘴,鞋底輕輕碾著地上細小的石粒,傳來粗糲的微妙質感。我一頓,抬腳放過它們,說:“我有事去找一下學生會的同學,可能會遲一點回噢。”
爸爸的語氣溫和:“好,要注意看路。”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
“那我先掛了,會儘快回家的。”
掛斷電話,我把手機塞回包裡。
雖然等到明天去學校,再去找人也不是不行。但事情沒解決,我不僅會睡不著覺,而且隔了一夜,誰知道後麵會不會出意外。
去試試吧,找不到人就再說。可以的,我可以……啊,一點都不想麵對親眼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的家夥。
不想也得想。
我左右一瞧,看沒人經過,從書包裡摸出一盞小鏡子,嚴肅認真地檢查一番儀容儀表:頭發沒亂,捋捋額前的碎發;眼睛炯炯有神;臉乾乾淨淨。笑一下看看,很好,很有精神。
這種東西要是拖延,是會越拖越久的。必須趕緊行動。
我合上鏡子,收好,再理理衣領和校服裙擺。繼而捏緊書包拎手,我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與悠遠的黃昏迎麵相視,堅定地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仔細回想,那時還說了特彆多過分的話。
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雜念卻越發翻飛。
自打懂事起,我就好久沒在人前露出那樣的情緒了,突然來這一下,偏偏是對著不熟的人,還是同級同學……在想什麼啊,瘋了吧西賀維。都怪……算了算了彆回憶了,再檢討也改變不了事實。嗚嗚。嗷嗷!
實話講,我還不太看得出來,那個山本君到底是真看穿還是假看穿。
直覺係?扮豬吃老虎?可是後來也完全能看出他的性格確實不壞。這種會笑著戳穿人,看起來好懂又不好懂的家夥,究竟該怎麼對付……且慢,他真的是人類嗎?
我的腦海裡莫名浮現出山本同學其實是怪獸化形的畫麵,腳步不由放慢。
有點詭異,更不想去了。
好想時光倒流,好想有守○甜心陪我……話又說回來,如果我有甜心,會長什麼樣呢。
名字的話,希望是像“奇跡”那樣更帥氣的感覺。不過比起國王,她應該會是那種阿宅形象吧。會被同樣擁有甜心的人或者內心純淨的人看見……不行不行,還是不要有好了。
胡思亂想之間,我驟然止住步伐。
我很早就掌握了並盛的地理,各個路線能夠像精準的地圖一樣在腦海裡鋪開,隻要走過一次就基本不會忘。
兩排低矮的建築,有幾戶人家在籬笆裡培育小番茄。熟悉的街道景象納入眼底,我的餘光瞥見一扇頗具複古情調的木門——不如說這是大多日料店的經典裝潢。屋簷短窄,外置深藍色的暖簾,盆栽,燈籠。
天還沒黑,店鋪的燈籠卻已然先行亮起,暖澄澄地預告著夜幕將臨。
老舊的牌匾上,穩健地刻著“竹壽司”三個字。
這就是山本家的店。
竹壽司就像一位窩在搖椅裡的老人,歲月靜好地矗立在麵前。落進我眼裡,不啻於一棟亟待冒險的年久失修的鬼屋。
我站在門前,如臨大敵。
先前,我路過棒球場看過一眼,山本不在那。而我出校的時間是最晚的一批,他沒有理由還在學校裡,除非有彆的什麼事。
大概率,他是回來了。
當然,也有可能會去跑步,自主訓練之類的。說不定去朋友家玩了呢,這幾天都沒有作業要寫,不少人都跑去瀟灑。我也收到很多現充邀約,姑且答應了幾個,隻找了個借口推辭掉了今晚的。
……還是先去買雞蛋吧,要不然。
但都到這裡了,在並盛讀了那麼久的書,還沒來照顧過生意,要不要乾脆就當顧客,打包一點壽司回去?
不行,爸爸有做飯了,況且不能拖!拖到明天又會是後天,拖到後天就要拖一周。客觀地說,山本同學有不斷地給我道歉,等於現在這整件事裡就欠著我的道歉了。
況且我最後還說粗話,那麼凶狠。
好想逃。
不要逃避。
回去看動畫片吧。
不能跑,不能跑。有責任就承擔,這件事一點也不丟人,不要駝背。
我麵不改色,深吸一口氣。
好。
伸手,拉開門。
滾輪發出呼啦啦的沉悶聲響。與之高聲傳來的,是中年男人業務熟練,相當及時的招呼聲:“喔!歡迎光臨!”
我揚起一個開朗的笑臉:“打擾了!”
“不會不會——想吃點什麼?”他似乎也剛從後廚出來,利落地戴上圍裙,一邊繞進烹飪前台,一邊熱情地看向我,“哦?是生麵孔啊。第一次來的話,可以試試咱們這裡的招牌哦!”
放眼一望,竟然還沒有食客。
木桌木椅安靜地排列著,留出一條狹窄的過道。或許是才開始營業沒多久,但倒是有開燈。暖色調的燈光如燭火般溫情地照亮室內,牆壁上掛著簡單的日本畫,還有一些希望顧客吃好喝好的書法字。
出來的這位是山本同學的父親嗎?
黑頭發,五官硬朗,曬得膚色偏深。一咧嘴,兩眼也笑眯眯的,眼尾與嘴角都漾起那種豪邁爽快之人會有的皺紋。
看起來是挺像的。
隻是到處都有這樣的叔叔,先不要亂打招呼好了。
我上前兩步,並沒有走進去太多,朝這位和藹的長輩慚愧地稍微鞠了一躬:“實在抱歉,家裡已經有做飯了,以後有機會一定會來嘗一嘗。”
“哎,這可真不巧。”中年男人睜大了眼,放下準備切魚肉的菜刀,“那小姑娘,你是……仔細一看,你穿著並中的校服啊。難道說是來找阿武的麼?”
阿武。沒錯了。
心口被大難臨頭地揪住般一緊。我連忙控製住自己彆去多想,依然擺出平常的、泰然自若的模樣。
“是的,請問山本同學在這裡嗎?”
“他……”
然而,大叔才要出聲,一陣嘭楞嘭隆、咚咚鏘鏘的大動靜卻霎時令他一驚。聽起來像是碗盆與箱子類的重物趕緊放下來的聲音。緊接著,又是飛快噔噔的腳步聲,大約從後廚的方向越來越近地竄來。
從竹壽司正門進來,穿過餐廳,正對著的朝向就有一方敞開的門。裡麵是一條橫向走廊,左右直通彆處。
我剛反應過來,就見一隻戴著黑護腕的手率先摁住那邊門框。接著,暖簾被另一隻手掀開。
來者按著門,直愣愣地站在那兒。
剛才的高速跑動甚至沒有讓他的呼吸有任何紊亂——山本武,那個害我百般抓狂的始作俑者。就像一切事故未發生之前,我一個人走在幫老師搬東西的路上,他會忽然跑過來問我需不需要援手那樣,赫然出現在眼前。
男生穿著一身白色廚裝,目光不偏不倚地定到我身上。與其說訝異,那不加掩飾的神色更像驚喜:“西賀同學。”
大叔眼神一凜,轉頭訓他。
“阿武,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啊!不是跟你說了要輕拿輕放嗎?”
“抱歉老爸!沒有壞掉啦。”山本自知做錯地咧起一點歉意的笑容。
果然是父子。
我正想重新跟他父親再打個招呼,卻見山本武放下簾子,三兩下就大步流星地湊過來,站到我身旁;我仰起頭看他,他又意識到什麼,即刻再後退一步。
“西賀,你怎麼來了?”他超級高興地眯著眼,問,“肚子餓了嗎?今天比賽累到了吧,但是不得不說很精彩嘛!你想嘗什麼儘管跟我說,就當慶祝優勝,我請你啊。”
那張臉龐年少而俊朗,閃爍著毫無芥蒂的友好。
好像那件事沒有發生過,好像他不是被不講道理地驅逐出門的那個人。好像那片晴朗的白天之中,他和我隻是在器材室聊了會兒天,揮手再見時誰都是笑著的一樣。
我望著他深褐色的眼睛,早已打好的腹稿都像被這一通閃現打亂了似的,喉嚨無端地,不上不下地凝噎了一瞬。
……倒是多露出一點不太願意搭理我的表情啊。這樣不是會讓我更難堪、更愧疚嗎?
恐怖的家夥,不容小覷的山本武。
甚至是旁邊還有對方家長在看著的地獄開局。
早知道不來——不行,來都來了!這是今天道歉的最好的時機了。
我於是忍耐著這種被揭開棺材、遭到太陽直射的疲憊感,搖搖頭,事先說明道:“你的好意我先心領啦,但是抱歉,我待會兒就回家吃飯了。”
要怎麼說來著,趕緊在心裡複習一下:不好意思山本同學,今天的事對不住。等等,還是先跟他爸爸自我介紹吧,不然太不禮貌了。沒錯。要先說我叫西賀維,是山本的同校同學,然後……
“唔?”
黑發少年聽完,卻收起笑意,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再開口,便轉身跨來一步,擋住我,對他父親說:“老爸,你先忙。我跟西賀聊聊天,過一會兒再回來打下手。”
……嗯?
我難免有點茫然地抬起頭。
這一擋,他的肩背離得很近,我幾乎能看見繃在衣服布料下鍛煉得稍顯寬闊的背肌的線條。
山本老爸的聲音則聽起來同樣爽朗,裹挾著些許揶揄:“早說是同學嘛。知道了,走吧走吧,現在用不上你了。”
男生馬上利落地把罩在外層的廚裝製服脫掉,交給他父親,露出裡麵還穿著的並盛校服,襯衫長褲。隻是領帶摘掉了,兩粒紐扣敞開,從領口能看見打底的淺藍色圓領短袖。
由於惦念著要先跟長輩說話,我的視線還追著拿了衣服就走的叔叔。可下一秒,就被山本武輕輕推著後肩,往門外帶。
“我們先出去吧,”他說,“等等我再回來拿幾個小卷給你試吃。不多,你回家當點心就好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