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夜,一群官兵穿行在東門街,許多人都目睹他們湧進知州府中,接著,威望素著的孫知州被官兵從府裡拖了出來,披頭散發,手上還戴著鐐銬,知州夫人跟在後麵求饒,平日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此刻涕淚滿麵,狼狽不堪,官兵搜查完整個知州府,將孫府一家上下十幾口人全都帶走了。
曲州亂成一鍋粥,深夜,巷子裡燈火通明,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惶惶不安,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仆人來來往往,穿梭在黑暗中。
宋氏在廳內踱步,布置新年的活計也暫被擱下,她手中絞著帕子,麵色焦急,看到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廝回來,連忙上前,“外麵怎麼樣了?”
“知州夫婦雙雙下獄,孫小郎君也被抓走了,我聽到他們說什麼來的都是京師派來的官兵,二娘子,知州府怕是逃不過此劫了!”
宋氏臉一白,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婆子攙扶住她,“二娘子,您慢些。”
“怎麼會這樣?”宋氏臉色難看,心中不安,她側目,環顧四周,“二爺呢?”
丫鬟們麵麵相覷,是啊,二爺呢,這個時候二爺去哪了?!
江宅雞飛狗跳,宋氏心緒不寧。
高牆下,江泠正在教葉秋水寫字,她不會握筆,江泠不厭其煩地糾正許多次。
寒冬剛開始時,兩人還能經常見麵,漸漸的,江泠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會托信任的小廝為葉秋水送來食物,但他本人卻很少露麵。
年關一過,江泠可能就要啟程去京師,他要準備許多東西,家裡來往的人很多,他沒有時間再去找葉秋水,隻偶爾有空能教她寫幾個字,考一些算術題。
這麼久來,葉秋水的算術已經學得很好了,店家多給她漲了兩文錢,讓她幫忙記賬。
店家的胖兒子看她很不滿,經常偷偷欺負她,但葉秋水從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彆人打她,她就加倍打回去,打得那小胖子看見她就灰溜溜躲遠。
除夕前,江泠終於得空。
“江寧,你以後是不是要搬走了?”
學寫字的時候,葉秋水突然問道。
“大概。”
開春後江泠要去京城求學,江二爺留在曲州任職,宋氏會陪江泠一起,宋家大爺在京城中當官,前不久也曾來信,承諾將來會多關照母子二人。
不出意外的話,過了正月,江泠就該啟程離開了,滿打滿算,他在這裡生活了快一年。
聞言,葉秋水垂下眸子,輕聲道:“江寧,你以後是不是要去當官了?”
“今日在酒肆,我聽見有客人談起你,說你馬上就要去京城當官了。”
江泠說:“不是當官,是去讀書。”
“京城是哪裡,離得遠嗎?”
“很遠。”
曲州和京城,差不多是天南海北的距離,路上要走一個多月,所以可能過完年沒多久他就得出發,這樣才能趕得上國子監三月的入學。
葉秋水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讀書,在這裡不也能讀嗎?”
“不一樣。”江泠說道:“京城的國子監,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師,在那裡可以學到許多在曲州學不到的東西,也會見識更多。”
每一個學子入仕前都渴望能去那裡求學,不僅是因為進入國子監的人將來更容易做官,也因為在那裡可以遇到許多誌同道合之人,所見所識,都是在小小的州府縣學裡接觸不到的。
除了達官顯貴的孩子,任何人都必須依靠紮實的才學與能力才有機會被舉薦入國子監,江泠從小就以此為目標。
“哦……”葉秋水聲音低了下去,“那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江泠沉默。
半晌,他開口道:“不知。”
曲州是江氏的祖地,將來他去了京師,自然也有回鄉看望祖母與拜祭先人的時候,但回的也是江家。
葉秋水意識到可能江泠以後就不會回來了,她怔了怔,很快就笑起來,“不過江寧,你讀書那麼厲害,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全天下最厲害的大官。”
江泠卻說:“宰相也好,主簿也罷,我沒有想要做大官。”
葉秋水疑惑,“可是他們都說你要做大官的。”
“嗯。”江泠點頭,“長輩、族人……都希望我可以入仕,江家富奢,但與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隻是我自己……我讀書並不是想為了這些。”
江泠思緒幽遠,低聲道:“我隻想儘力做好我自己的事,如果將來真的入仕,希望我治理的地方,百姓能安居樂業,不必挨餓受凍。”
小時候,江二爺教他寫字,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他,“丈夫所誌在經國,期使四海皆衽席”1,不管在什麼位置,都要一心為民,臨淵持重,不隨波逐流,不違背本心。
江泠一直記在心裡,他也勵誌要成為這樣的人。
葉秋水聽不太懂他的話,但也知道,江泠與彆的人不一樣。
東門街住著許多富商與官員,雖然與北坊毗鄰,但兩地天壤之彆,北坊的人是不允許進入東門街的,葉秋水曾經看見一個有冤情的老嫗找到某位官員的府邸門前,還未來得及開口,官員覺得她蓬頭垢麵,在府門前遊蕩有礙觀瞻,讓下人將她拖走丟遠了。
若是換做江泠,他定然不會這麼做,如果他是曲州的父母官,娘親不會被葉大打死,他一定會為她們做主,同樣,她也不會數次去縣衙討要米糧反被趕走。
不過,若他是大官,他們大概也不會認識。
葉秋水從來沒指望自己能和江泠做一輩子的朋友,她的認知裡,曲州已經是天大的地方了,她想象不出還有一個更富貴奢靡的地方叫做京城。
她是個不會被煩惱左右,很快就想通的孩子,難過了一下,葉秋水又笑,說:“你繼續教我寫字吧,江寧,要是我學會認字和算術,我可以賺很多錢。”
“嗯。”
江泠頷首,繼續教她認字。
驀地,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音。
葉秋水隨口道:“好吵啊,江寧,你家是不是來客人了?”
江泠頓了頓,抬頭,一牆之隔外的江公宅很吵鬨。
大概真的有客人拜訪,江泠偏過頭,“我先回去看看。”
葉秋水握著筆,“好。”
他翻牆回家,聽到動靜越來越大,確信這吵鬨聲是從自己家裡傳出。
“怎麼了?”
江泠拉住一個慌亂中跑動的小廝。
對方一看到他,驚道:“三郎,你去哪裡了,二娘子到處找您,出事了,出大事了,知州府被抄了!”
江泠愣了一瞬,“娘呢?”
“二娘子在花廳!”
江泠立刻趕過去。
桌上還堆著宋氏備好的要送給知州夫人的禮,此刻,她坐在廳中,垂眼抹淚,神色焦急,“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啊……”
一旁婆子與丫鬟們溫聲寬慰。
不久,江二爺慌不擇路地從外麵回來,他急得在門檻前絆了一下,白著臉,被下人扶著,堪堪站穩。
宋氏撲過去,問他怎麼回事。
“我……我……”江二爺打著顫,目光晃動,語焉不詳地說:“孫知州送去京城的禮,在港口被攔下了。”
宋氏驚叫一聲。
江泠聽了,不明所以。“什麼禮?”
江泠問,但江二爺已經呆傻了,顧不著回答,他瞥見擺在遠處的賀禮,回神,“快將這些東西砸了,丟了!”
下人們一擁上前,將昂貴的賀禮端走銷毀。
宋氏也吩咐婢女,將燈籠春聯撕了,不要張揚,立刻閉門。
江泠又問了好幾聲,沒有人回答他。
年底,京師碼頭截下一艘貨船,裡麵是曲州的官員送給京中貴人的大禮,而前不久,曲州剛因為大雪,向朝廷要了一筆賑災款。
這份大禮從何而來不言而喻,事情敗露的當日,急報從京師發出,第二日孫知州便被抓捕入獄。
宋氏快要哭瞎眼,江二爺到處打聽消息,但抓人的官兵是從京城派來的,奉的是皇命,孫府被抄已毫無轉圜餘地。
明明是新年,但曲州卻風聲鶴唳,曾與知州府結交的人家戰戰兢兢,生怕下一個就是自己,江二爺愁眉苦臉,他艱難地維持著表麵的風平浪靜,在第一時間割斷了與知州府的聯係,他知道孫知州是逃不掉此劫了,怕就怕自己家也被牽連進去。
事情鬨得這麼大,江泠總算明白發生了何事,他神情凝重,找到江二爺,問他孫知州私吞賑災款,給京中貴人送禮之事他有沒有參與。
如果參與了,他們江家就是同謀。
江二爺神色慌了一下,而後立刻鎮定下來,辭嚴厲色地說:“怎麼可能,那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沒有參與過,你也不要擔心,你照常準備去京城的事宜,彆的不用多想,過兩日就趕緊出發!”
為避免夜長夢多,江二爺催促宋氏,讓她這幾日就同江泠進京。
隻是還沒等到他們動身,官府的人便先一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