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某一日,江老夫人七十大壽,在外做生意的子子孫孫都齊聚在主宅,老人家喜歡熱鬨,疼愛晚輩,整個壽宴間笑語聲不斷。
孩子多的地方難免有比較,年關又將近,各個學舍書院都在考核評優,江泠江暉是堂兄弟,還是同齡,席上被比較最多的就是他們二人。
當然,好話都不是說給江暉聽的。
“這次縣學的考核,聽說三郎又是第一呀,想必來年春就要去國子監了吧,我先提前恭喜二爺與嫂夫人了。”
按照大梁的人才選舉製度,各州府督辦的學校每兩年可以向京師舉薦三名學生,學生進了國子監後,將由朝廷最出色的先生教導,可以選擇繼續求學,將來參加會試,入朝為官,也可以被派遣到地方的官辦學校,教導彆的學生。
基本上可以說,進了國子監,便是一隻腳踏進仕途了。
而江泠每一次的考核都一騎絕塵,這名額不出意外他必然占一個,且如今江家水漲船高,家底豐厚,又與知州府交好,江泠明年入國子監的事情似乎已經板上釘釘。
難怪眾人都在恭維,席上宋氏與江二爺臉都快要笑爛了。
江泠卻隻是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不搭話。
另一邊,四夫人臉色難看,艱難地維持著笑容,大家的注意都放在另一邊,四夫人低著聲道:“得意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考上狀元了呢。”
她話語很酸,筷子下意識在碗裡戳了戳。
一旁的江暉低著頭。
江四爺也看了他一眼,臉上很是不滿。
這次書院的考核,江暉的文章寫得很差,學究看在江家的麵子上,沒有批評得太狠,席上客人笑語盈盈恭維江二爺夫婦,他們這裡卻如烏雲遮蔽,愁眉苦臉。
“你怎麼還比不過一個藥罐子呢。”四夫人說:“小時候,你比他先學會走路,也先開口說話,那時整個江家都喜歡你,說你將來肯定有出息。”
“結果呢。”她哼了一聲,“你是越比越差了。”
江暉頭都快埋進碗裡,“爹、娘,彆說了……”
“我告訴你,人家明年可就要去京城了,而你連縣學都考不進,我看你什麼時候能出頭。”江四爺壓著聲,語氣不悅。
“三哥有出息,我們也能沾光,不是嗎?”
江暉抬起頭,猶豫地反駁,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嗬。”四夫人冷笑,“什麼一家人,人家當了官後,還管得著你一個鄉下親戚?你不知道你二伯,隻是個小官罷了,這些年他何時正眼瞧過其他兄弟?老夫人偏愛二房,將來江泠做了官,你看這個江家還能有多少家業落到你手上。”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江暉聽得頭疼,彆過頭。
晌午時,知州府派人送來賀壽禮。
江家雖然有錢,但也隻是商戶,知州府卻專門讓人為老夫人祝壽,可見知州大人對江家的重視。
老夫人受寵若驚,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由宋氏與江二爺扶著,親自前往前廳見客。
來的是知州大人的兒子,孫仲言一身錦衣,環玉佩帶,十分矜貴,他抬手作揖,“晚輩孫仲言,聽聞老夫人今日大壽,家中早早就備下賀禮,隻可惜家父近來公務繁忙,母親又偶感風寒,無法親自來向老夫人祝壽,特遣晚輩攜禮而來,願夫人鶴壽千歲。”
話音落下,老夫人喜笑顏開,連忙上前將他攙扶起,“好孩子,老婆子我一把骨頭了,怎勞得你們這般費心,替我好好謝謝知州大人與夫人,改日定登門道謝。”
孫仲言笑了笑,應下。
江二爺立刻揚聲,“仲言快坐,來人加一把椅子,碗筷!”
“不了世叔。”孫仲言說:“家中還有事,不便久留,禮既然送到晚輩就先走了。”
江二爺略帶失望地歎了聲氣。
孫仲言轉身,忽然停下,目光落在江二爺身後的江泠身上,笑道:“嘉玉,過幾日一起打馬球。”
江泠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會打馬球,也同孫仲言不熟,麵上仍是點了點頭。
遠處,一看到孫仲言出現,江暉的眼睛便亮了起來,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抬頭張望。
在書院裡,他與孫仲言玩得好,江暉想,雖然他彆的地方比不過三哥,但三哥孤僻寡言,沒有朋友,不比他與曲州的小郎君們玩得好,尤其是孫仲言。
聽到孫仲言喊江泠,他湧上前,怕孫仲言沒看到他,大聲喊道:“仲言,仲言!”
如此突兀的一聲,周圍的人都扭頭看向他,江暉頓時訕訕,聲音也弱了下去,他期盼地看向孫仲言,希望他也邀請他去打馬球,最好比方才喊江泠時更熱情熟絡些。
但孫仲言聞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徑直就離開了。
江暉待在原地,愣住。
今年冬日嚴寒,街上很早就有人背著炭簍走動,每日早上,葉秋水都要裡三層外三層地將自己裹嚴實,冒著雪去酒肆端盤子。
店家昨日說,冬天生意不景氣,客人少,所以工錢要減半,還要裁去幾名夥計,但他覺得葉秋水乾活麻利,所以決定留下她,工錢照舊,但是要乾兩份活。
葉秋水年紀小,傻傻地以為彆人對她好,擦桌子擦得更加賣力,葉秋水渴望錢,她把每天賺的錢都攢著,攢得越來越多,她再不怕挨餓,或是被人賣掉。
白天,她在酒肆端盤子洗碗,夜裡找江泠學算術。
曲州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江泠被允許回到最初的院落起居,宋氏對他很放心,院子裡沒有人管著他,葉秋水可以肆意地爬上爬下。
江泠教她算術,還教她識字,以免她被人誆騙,隨隨便便在什麼契紙上畫押。
出身於一個富奢的家族,又有一個當官的父親,江泠見過許多因為不識字,被人哄騙簽下賣身契的例子。
葉秋水幾乎每日都去找江泠,除了他回江家主宅為祖母賀壽的那幾日,等他終於回來時,葉秋水因為一連乾了幾天,腳踝腫脹,累得不願起身,也沒有精力再去找他。
江泠遲遲等不到人,最後拿著食物去找她,他熟稔地滑下牆,敲門,喊她的名字,“怎麼不過來?”
葉秋水趴在榻上,光著腳,腳跟被磨得通紅,長了許多水泡,她累得不想動彈,聽見江泠的聲音,也沒有起來開門,隻應答一聲。
江泠推門進來,看到她的模樣,怔了一下,“今日下大雪,你還去酒肆了?”
“是呀。”
外麵積雪深厚,沒到腳踝。
葉秋水臉埋在被衾裡的嘟囔,“一日不去,店家就不要我了,我太小,很多地方不會要小孩子。”
小孩子貪玩,貪吃,且毛手毛腳,一不小心就會碰壞東西,許多地方招工人隻要大人。
但葉秋水不一樣,她做事情認真,不會小偷小摸,不屬於她的東西絕不亂拿,酒肆的店家對此很滿意。
江泠問:“你一日工錢多少?”
“兩文。”
江泠想了想,他不管內務,但也依稀記得宋氏曾提起過,家中最下等的婢女月例也有五百錢,一日就是十七文。
葉秋水乾得都是粗活,跑來跑去不得歇,但店家卻欺她年幼,用如此低廉的價格去雇傭工人。
江泠想到什麼,說:“今年大雪,縣衙應當會發放米糧,你可以去領。”
聽聞這話,葉秋水卻疑惑地看向他,“為什麼會送米糧?”
“書上是這麼說的,太祖在時立下規矩,每逢大旱、大雪、大水,朝廷都會撥錢下來,各地的貧民能領到糧食,不至餓死。”
像曲州這種經常發生水災旱災的地方,朝廷每年的撥款都很多。
“你每月不是去領過嗎?”
每個縣的赤貧戶都可以領取米糧,用以生存,葉大還在的時候,葉秋水曾經領過,雖然規矩是這麼說的,但時常領不到,還經常克扣,後來葉大死了,葉秋水成了孤兒,她又小又好欺負,更加領不到糧食。
他說了這麼多,見葉秋水仍是一副困惑的模樣,江泠神色驚疑地問:“你沒有領過糧嗎?”
“領過,很少。”葉秋水回答他,“不及你所說的這麼多,有幾個月去,他們都將我趕走,說沒有糧了。”
江泠沉默。
他給葉秋水留下擦拭水泡的藥,心緒沉重地回到家中。
接下來的幾日,江家上下都在為了新年做準備,江泠隨宋氏去過知州府幾次,也隨父親去拜訪過幾名官員,他向他們提出,朝廷的撥款並沒有及時送到貧民手中,曲州城內孤兒很多,也有許多人領不到按規定會發放的米糧,他希望在場的官員知道這個問題後能出手解決。
為此,江泠甚至特地寫了一篇文章,詳細地指出了幾個漏洞,但被江二爺看到後沒收。
他問出問題,氣氛卻僵住,幾個官員哈哈一笑,將話題岔開,沒有人回答他。
回到家,江二爺警告他,以後不要再胡言亂語。
江泠不明白,這怎麼算是胡言亂語。
除夕前,宋氏帶著他去成衣鋪看料子,同他說起要去知州府送禮拜年的事情。
知州夫人的喜好宋氏打聽得很清楚,她從這間鋪子,忙到另一間鋪子。
除了給知州夫人備禮外,還要給江泠量新衣,將來去了京城,吃穿用度得比現在還要好,不然會被人瞧不起,正好,江家不差錢。
江泠在布鋪裡陪宋氏忙活,百無聊賴地看著門外,忽然,一個衣衫襤褸,背著重重一筐炭的老翁經過,聲音微弱地吆喝。
江泠連忙上前,將自己的壓祟錢給他,“老伯,這個給你。”
賣炭的老翁呆呆地看向麵前清秀俊朗的少年,“這……”
“拿著吧。”江泠說:“氣候寒冷,您衣衫單薄,這些炭留著自己過冬,下雪了,快回家吧。”
他壓祟錢很多,隨便拿一些都夠一個普通人家過完整個冬天。
老翁惶恐接下,連聲道謝,一聲又一聲小善人地叫他。
江泠目送他步履蹣跚地遠去,大雪紛飛的冬日,賣炭為生的老翁卻飽受嚴寒之苦,他心情很複雜。
買完東西,江泠一路上沒有說話,隨宋氏回家。
聽她又在知州長,知州短,教導他過幾日去知州府拜年,一定要說喜慶話,要多笑。
江泠不喜歡聽這些,但他不會忤逆父母,隻能自己扭過頭,看著馬車外出神。
驀地,他瞥見街邊,那個被他贈過銀子的老翁仍然背著籮筐,一聲接一聲吆喝,他仍舊穿得單薄,瑟瑟發抖,筐中炭賣出一些,他沒有回家。
江泠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了錢,他們還要在外挨餓受凍呢?
但他片刻後又想明白了,他們是舍不得讓自己享福的,這些炭,那個老翁再冷也不會用的。
他有些頹喪地塌下肩膀。
回到家,宋氏開始整理新年的賀禮,她做事有條不紊,又吩咐其他人裝飾宅院,掛上紅燈籠,貼上春聯。
忽然,有丫鬟衝了進來,神色慌亂,腳下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趕著投胎嗎,急急慌慌地做什麼?”
宋氏見狀,斥了一聲。
“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丫鬟撲過來,哭著說:“孫知州下獄了,知州夫人也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