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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親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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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辦得熱鬨,很晚才散。

宋氏與知州夫人拉著手,在門前依依不舍,知州夫人還叮囑宋氏,要多帶著江泠來孫府拜訪。

同樣,江二爺與孫知州在席間也說了許多話,孫知州有意無意地提起府衙有一個職位空缺,他已準備上書舉薦江二爺,聽到這話,江二爺高興地一連敬了幾杯酒,出來時臉頰通紅,喜不自勝。

江泠靜靜地聽著大人們相互恭維,末了上前向知州夫婦二人行禮,這一天的忙活也總算到頭了。

深夜,江泠拿著白天從孫府帶回來的點心,爬上牆。

葉大已經安葬,院子裡空曠許多,窮人的喪事很簡陋,一張草席便可了事。

葉秋水席地而坐,撐著下巴,茫然地看著庭院。

葉大走後,家裡隻剩她一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了,雖然他活著也沒什麼用,還隻會搶她的錢,打她,甚至要賣掉她。

沒了爹娘,她就是徹徹底底的孤兒。

連每月去縣衙領一鬥米的資格都沒有了,因為前提是家中乃赤貧戶,且有能做事的大人。

葉秋水年紀太小,出去做工沒有人要,她也不會識字,不會算數,就算長大了,大概也隻能做一些幫人端盤子與漿洗衣物的活來維持生計。

貧窮像是一個籠子,人就是關在裡麵的驢,透過縫隙,驢可以輕易窺探到外麵的絢麗與廣闊,“未來”就像是一個掛在籠子邊緣的蘿卜,吊著驢拚死拚活地往前走,蘿卜看似觸手可及,似乎隻要伸出手,總有可能夠到,但實際上,驢在籠子裡跑到死,都夠不到那根蘿卜,隻因這個籠子是築死的,沒有鑰匙。

窮人生出窮人,世世代代,好像永遠都擺脫不了這個詛咒。

葉秋水不想成為葉大那樣的人。

“葉秋水。”

牆頭突然有人喊了她一聲。

葉秋水循聲望去,看到江泠從垣牆上探出頭,他有些費力地踩上來,跳上柴火堆,一點一點爬下。

“江寧,你病好了嗎?”

葉秋水一見到他就小跑上前,仰起頭,擔憂地盯著他。

葉大死去那夜,一直到他下葬,她都沒有再看到江泠,她聽垣牆內的下人說起江泠病了的事情,她想去看他,但是怕被江家的人發現。

“好了。”

江泠臉還是白的,病中一直沒什麼力氣,且一整日都在應付知州夫人的壽宴,要見許多人,向許多長輩行禮,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樣會很失禮,也怕在宴會中露出一點病態,壞了壽宴的喜慶。

等回到家中時,他已腳下虛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額頭,十分滾燙,衣服裡襯也早已被冷汗浸濕,黏膩地貼在身上,他臉色蒼白,雖然本身膚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發現他現在的狀態很不對。

不過宋氏與江二爺沉浸在喜悅中,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點心放到明日會壞,江泠想著將吃的送給她,詢問她父親的喪事有沒有處理完,再叮囑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覺。

江泠低下頭,將手帕仔細包裹的點心拿出來,白玉霜方糕與琵琶酥都是極易碎與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這幾枚卻完好無損。

“給你吃。”

葉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過,這時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發,戴著抹額,衣著規整,模樣清俊,一看就是出過門,去了什麼重要的地方。

葉秋水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問:“江寧,你病剛好就出門了嗎?”

“嗯。”江泠說:“去給一位夫人祝壽。”

“哦。”葉秋水點頭,仍問道:“你真的好了嗎?”

“真的。”

但他說“真”,葉秋水的樣子看上去卻好似很不相信,她盯著江泠的臉,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腳,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額頭,寒冬臘月裡,他的額頭卻燙得嚇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燒得暈乎乎的,看到她伸手過來,第一時竟然忘了躲。

等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才回神。

葉秋水皺眉,“江寧,你的額頭好燙,你在發熱。”

“你的病沒有好。”葉秋水看著他,“你在生病,為什麼不好好躺著,還要出去?”

江泠往後一步,避開她的手,“我沒有事,你快吃吧。”

葉秋水搖頭,“你騙人,你在生病。”

江泠燒得很厲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會摸她的額頭,背著她去看病,葉秋水知道,如果一個人臉色很難看,額頭又很燙,那他就是發熱了,且病得很嚴重。

江泠垂著眸子,因為發熱,反應遲緩,想一會兒才能回答她的問題,“有一些,不嚴重,回去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葉秋水將點心放下,轉過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隻能夠到江泠的腰身,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說:“拍一拍,病痛飛走啦。”

小時候生病,阿娘就是這麼抱著她哄她睡覺,拍一拍,第二天醒來,病痛就不見了。

葉秋水學著母親哄她那樣,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氣輕,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從小到大,宋氏與江二爺沒有這麼同他說過話。

最開始生病時,他們還會擔憂地圍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症狀,咳嗽總不見好,一年到頭都在吃藥,後來漸漸的,他一發病,父母就會歎氣,怕生病耽誤學業,怕他會落後於彆人,父母總是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書溫習。

甚至是吵架,當著躺在病榻上的江泠的麵歇斯底裡地揭開那些舊事,宋氏斥責江二爺偷養外室,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早產,不會生下一個先天不足的兒子,江二爺忍無可忍,痛訴宋氏的高傲,他忍氣吞聲這麼多年,早就受夠了。

而後兩人不歡而散,獨留還在病中的江泠,他沉默地聽著爹娘吵架,不知道該怎麼勸阻,聽多了,隻能拉起被子,蒙住頭。

再之後,江泠生病就不會告訴任何人,再難受他都自己忍著,連近身的書童都不知道。

他已經習慣與藥石相伴,心悸的時候,自己服下藥,睡一覺,難受的時候不會有人拍他的背,告訴他病痛很快就飛走了。

“我沒事的。”

江泠輕聲開口,“真的,隻是受了寒,有些頭痛,回去吃了藥,歇下就好了。”

葉秋水問:“真的?”

“嗯。”

江泠點頭,“我沒有騙過你。”

他看著古板正經,不像是會撒謊的模樣,葉秋水猶豫地收回手。

“你不要給我送吃的啦,你好好休息,我有錢的。”

葉秋水笑起來,眉眼彎彎,“你給我的錢,還有許多。”

五兩銀子,葉大喪事隻花去一點,葉秋水很寶貴自己的財產。

“好。”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去了,你記得不要亂跑,我上次同你說過,年關時人牙子很多,彆去人少的地方。”

他說到後麵,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

“知道啦。”

葉秋水乖乖點頭,“你快回家吧,我看著你。”

“嗯。”

江泠轉身要走,葉秋水又不知想起什麼,拉住他,“等一下。”

江泠疑惑地看向她。

葉秋水上前,再一次環住他,動作很輕,“拍拍拍,將病痛全都拍走。”

她如同在撣去衣衫上的灰塵,拍動江泠的衣服,神情認真,煞有其事。

結束後,葉秋水仰起頭,笑盈盈,“好啦。”

她身上罩著江泠上次給她的兔絨外衫,將自己裹得圓圓胖胖,因為怕冷,所以隻露出一顆腦袋,兩隻手想要抱住江泠十分費勁,動作也笨拙,仰著臉,嘴角有淺淺的梨渦,笑起來甜甜的,像是冬日難得一見的暖光。

江泠垂下眸子,眼底靜靜的,點了點頭。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曲州開始下雪。

江家與知州府走得越來越近,隔三差五,宋氏就會與知州夫人相約一起喝茶遊玩。

江二爺也終於在府衙謀得一官半職,他已不是小小的主簿,仕途上更上一層樓,應酬變多,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知州大人有什麼事情都帶著他在身側,江二爺升遷,整個江氏都為此高興,同樣,他們也期盼著江泠能早些被舉薦入京,去國子監讀書。

因此將要年關的時候,江泠能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從早到晚都在看書,生病的時候,床頭也摞滿厚厚一疊課業。

沒有長輩,沒有縣衙的補貼,葉秋水開始學著做事情。

但她能做的不多,隻有幫彆人跑腿、端盤子,許多地方會覺得六七歲的孩子毛手毛腳,不如大人靈活,但也有的地方覺得孩子好壓榨,明明乾著同樣的工作,報酬卻隻有一小半。

葉秋水在一間酒肆替主人家端盤子,一日的報酬是兩文錢。

不識字,又沒有一技之長傍身的文盲,連糊口都困難。

店家是個摳搜的男人,舍不得花錢雇大人,專找一些半大的孩子,用低廉的報酬雇傭他們給自己乾活。

兩文錢,不僅要跑腿端盤子,有時還要擇菜,洗碗。

葉秋水隻乾了幾天,腳底便長滿水泡。

店家看不得工人停下來歇息片刻,她隻能不停地走動。

夜裡酒肆打烊,葉秋水踮著腳,擦桌子,擦櫃臺,一旁店家正在撥動算盤算賬,身邊站著他的小兒子,圓頭圓腦,胖得衣服都擠開,男人一邊伸著手在賬本上指指點點,一邊拎著兒子的後領,教他怎麼算。

可惜兒子是個豬頭豬腦的,撓著頭,撥動珠盤,算了幾遍,賬目都是一團糟。

男人暴怒,“你把九歸口訣背來。”

小孩生不如死,嗡聲嘟囔:“逢一進一,逢二進二……逢三進一,逢六進二,逢九進三,三一三餘一,三二六餘二……”

他背得磕絆,男人手拿戒尺,錯一下,打一下,不一會兒,小孩涕淚連連,抹著眼淚撥弄算珠。

葉秋水在不遠處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模仿起撥算珠的動作,低聲念叨:“三一三餘一,三二六餘二……”

那小孩算術學得不精,長輩隻能從頭教起。

許久,葉秋水擦完桌子,擦櫃臺時,她刻意慢了些,盯著小孩寫字的動作。

等背完九歸口訣,男人問了一個簡單的算術題,小孩支支吾吾,在紙上塗塗畫畫,久久說不出答案。

一旁的葉秋水擰了擰抹布,脫口而出,“是三十又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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