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築後的牆很高,且能借助攀爬的桃樹也被砍掉,江泠想要上去很困難,他隻能將點心塞進衣襟內,在角落徒手一點一點地蹭上去。
時隔兩個月沒爬過牆,江泠生疏了許多,動作也沒那麼靈活,又蹭了一手傷,好幾次爬到一半又滑下,他身體不好,力氣不足,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攢夠力氣,再次嘗試。
好不容易才坐到牆頭,俯瞰葉家低矮的房屋,院子裡黑漆漆的,葉家貧窮,很少點燈,他不確定葉大在不在,若是在,他要找葉秋水很麻煩,但裡麵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應當是不在的。
江泠不敢直接出聲喊,害怕自己家裡的下人會聽到,他隻能先順著房屋與垣牆之間的空隙滑下,落在葉家院子中,摸黑找尋葉秋水在哪裡。
屋簷下,葉秋水呆呆地坐著,手裡拿著那個藥瓶,她臉色蒼白,肩膀不停地抖,一種無名的恐懼淹沒了她。
她不知道葉大是不是死了,他就躺在那裡,無聲無息,葉秋水不敢喊他,害怕他會跳起來,方才,她對他的發病熟視無睹,等他好了,一定會加倍地報複教訓她。
葉秋水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她絞緊手指,牙齒發顫。
驀地,院牆的角落響了一下,葉秋水肩膀跳了跳,整個人的神經繃到極點,她死死地盯住發出聲響的地方,雙目通紅,咬緊牙關,抖得越來越厲害。
葉大再不好,但沒有一個孩子能在此刻做到鎮定自若。
漸漸,角落裡走出一個黑影,葉秋水看著他,黑影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有沒有目睹方才發生的一切,隨著黑影的靠近,葉秋水的呼吸越來越緊促,直到他從高牆的陰影下走出,月光拋落,葉秋水看清了是誰,眼睛瞪大。
江泠見到她,開口,“葉……”
他剛發出聲音,坐在屋簷下的小人忽然站了起來,衝上前,一把抱住他。
江泠一個踉蹌,往後退了幾步。
葉秋水緊緊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懷裡,“嗚哇”一聲,嚎啕大哭,“江寧!”
她哭得厲害,眼淚很快將江泠的衣袍打濕,江泠有些無措,雙手僵在半空,抱也不是,推開也不是。
小丫頭的哭聲震徹黑夜,又委屈又害怕,江泠抬起手,扶住她的肩膀。
“怎麼了?”他低下頭,擔憂地看著她,“受委屈了?誰欺負你了?”
葉秋水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垮著嘴角,眼睛哭腫了,鼓鼓的,對上江泠擔憂的視線,張大嘴,委屈道:“江寧,我好餓,嗚嗚,我好餓啊……你怎麼才來……”
江泠聞言有些慌,手忙腳亂地將帶來的點心拿出來,“我帶了的,你慢慢吃,不要急,會噎著。”
葉秋水接過,抓起一枚塞進嘴裡,一邊流眼淚一邊吃點心,臉頰鼓起,像一個委屈巴巴的河豚。
江泠就站在一旁,低著頭看她。
她瘦了許多,隻是兩個月不見,先前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全都掉光了,甚至比從前還要瘦。
江泠臉色沉沉,他繃著嘴角,儘力讓自己看著溫和點,不太想這個時候嚇到她。
“你爹呢?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初冬的夜晚,寒風刺骨,江泠怕她是被趕出。
她這麼哭嚎,葉大居然沒有反應?還是說真不在家裡?
葉秋水吃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手指蜷曲,低聲說:“爹爹……在屋裡,我叫他……沒有反應。”
江泠怔了怔,意識到什麼,轉身往屋簷下走去,房中沒有點燈,裡麵悄無聲息,門扉半開,江泠站了片刻,抬手,推開門。
榻上癱著一個模糊的人影,江泠摸索著將燈點上,扭頭看去。
葉大膚色發青,緊閉雙目,半個身子滑出床榻,倒在地上,嘴邊還沾著白沫,身子又僵又涼。
見狀,葉秋水瑟縮了一下,低下頭,閉緊眼睛。
江泠猶豫著走上前,學著大人那樣,抬手去探葉大的鼻息,但什麼也沒有。
再怎麼少年老成,到底隻是個半大的孩子,江泠沒經曆過什麼事,探不到葉大的鼻息,他臉色一白,瞳仁顫了顫。
江泠低聲道:“他死了。”
葉秋水眸光抖動,嘴一撇,又像是要哭出來。
江泠連忙安慰她,他音色冷,平日說話語調也平淡,此刻的語氣聽著居然有些軟,笨拙地安慰,“沒事,你彆怕,我、我再看看。”
江泠大著膽子,又去推了推葉大,再探鼻息,他還是沒有反應,無聲無息地趴在那裡。
這下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葉秋水小臉皺成一團,垮著嘴角,無措地看向江泠。
他冷靜片刻,問她:“家裡還有其他長輩嗎?”
葉秋水搖頭。
江泠沉默,轉身,拉著她離開屋子。
“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江泠溫聲道,他讓葉秋水坐在屋簷下,將油燈遞給她,小姑娘白著臉,目光跟著他的動作移動,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的手很冷,一出門就打了個寒顫。
江泠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內襯是兔絨,十分暖和。
少年個頭比她高太多,葉秋水乖乖坐在台階上,被他裹成一隻大粽子,長長的袖子拖在地上。
江泠隻穿著中衣,踩著柴火堆爬上牆,跳下,片刻後,他又返回,鼻尖、指節凍得發白。
“給。”
他抓起葉秋水的手,往她的掌心放了幾兩銀子。
江家管得嚴,雖是富奢人家,但江泠並沒有什麼閒錢用,宋氏認為,如果孩子的開銷用度不節製,他會變得驕奢淫逸,所以絕不會允許江泠手裡有一分閒錢,以免他跟著那些人學壞。
像東門街許多大戶人家的孩子,都愛逛酒館花樓,點姑娘聽曲兒,年紀輕輕,惹上一身紈絝脾性,宋氏是萬萬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她的孩子身上的。
這五兩銀子,還是上次回江家主宅,老夫人疼愛孫輩,偷偷塞給他的。
江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有家裡人負責,這些錢給他,他不知道怎麼用,也沒處去用,便一直放在櫃子裡。
“這些錢你拿著,用來料理你爹的後事。”
葉秋水捧著,捂在掌心,她吸了吸鼻子,小聲道:“我沒有錢還你,爹爹在外麵欠了許多錢,今日他們找上門,我將之前攢的錢都給他們了,我沒有剩的了,但我、我會攢的。”
她現在知道,旁人的東西不能隨便拿,還要有借有還。
“我不用你還。”
江泠隻穿著件中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你拿好,明日先去喊鄰裡來幫忙看看,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下人看見我不在會找的,我得回去了,這些錢,安葬你爹應當也夠的,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給你,你不要亂跑,就在家中。”
江泠頓了頓,說:“年關將近,城裡人牙子很多。”
葉秋水點點頭,“我知道的。”
他叮囑了許多話,清晨,下人會灑掃各個院落,很容易就看見發現他,這次若是再被長輩知道他爬牆,大概他這輩子都彆想再跨出家門一步了。
江泠不敢讓她一個人和屍體待在一處,陪她在柴房坐了許久,天亮前才翻牆回到自己家。
剛躺下,下人便推開院門進來灑掃了。
他凍得渾身僵硬,在衾被中緩了許久都不見好。
“三郎,該起了,今日還要去書院。”
書童隔著屏風在外麵輕喚,裡麵卻沒有聲音。
三郎是從來不偷懶的,每日不等他們進來傳喚,他自己已經穿戴好,坐在窗前背書。
今日不知怎的,丫鬟們在屋外催了幾聲,都不見他動。
書童覺得不對,推門進入,繞過屏風,看到江泠躺在榻上,臉頰通紅,一摸,額頭燒得滾燙。
“要命。”他嚇到,連忙跑出去,扯起嗓子喊道:“快去叫安大夫來,三郎怕是發熱了!”
宋氏今日本來約了知州夫人一起去賞梅,聽到下人說江泠病了,大驚失色,推了邀約,急忙往後院趕來。
“好好的,怎麼就著風寒了?”
她坐在榻前,看著江泠燒得渾身滾燙,捏著帕子,抽抽搭搭地掉眼淚。
宋氏身邊的劉媽媽說道:“興許是昨夜三郎想開窗通風,忘了時辰。”
大夫為江泠診完脈,開了方子,丫鬟圍在旁邊,將巾子打濕,貼在他的額頭上。
安大夫說:“郎君受了寒,他體質虛,要將養許久,將這藥煎給他喝,能退燒。”
劉媽媽接過方子,吩咐底下的小廝們去做。
她回頭,問坐在榻前抹眼淚的宋氏,“二娘子,五日後是知州夫人生辰,可還要帶三郎去赴宴?”
江泠病了,大夫說,要仔細養許久。
可是宋氏巴結知州夫人,要江泠與孫小郎君交好,不就是為了他日後的仕途,他不去豈不是廢了這大好的機會,已是冬日了,年底就有推舉,名額不多,宋氏不想得罪知州夫人,她今日已經推了賞梅宴。
“嗯,要去的。”宋氏揩淨眼角,“你們這幾日好好照顧三郎,煎的藥一定當心,早些退燒,之後知州夫人的生辰宴,他要與我同去的。”
“是。”